無論是誰站在天底下最肅穆的大殿裏,都難免會感到壓抑,尤其是還要獨自麵對天底下最有權勢的人。


    大殿的門已關上,很多話,也已能說出口。


    驀然想起禦書房那日,我也一直好奇簾子後的風景,大聲問道:“皇兄有沒有想過有一天會殺掉我?”


    洪亮的嗓音開始在死寂的大殿內迴響,像是訴說者發泄著長久以來的不快。


    “有”,皇兄竟也沒有否認,“兩國和平迫在眉睫,朕絕不會讓任何人阻撓,在朕的心裏,隻有天下,所以哪怕你是朕的親弟弟,也不行。”


    他又問道:“若換成是你,你會不會也這樣想?”


    “會!”我亦沒有絲毫猶豫,朗聲道:“我一定會跟皇兄做同樣的決定。”


    皇兄滿意的點點頭,眼裏竟露出一副讚許的神色。


    我指著他麵前的茶杯,坦然道:“但皇兄並未這麽做,我也看的出來,皇兄一直在猶豫不決,而且,如果當時皇兄要對我動手,我也保證會束手就擒。”


    皇兄微笑道:“朕也相信你會束手就擒。”


    我疑惑道:“那皇兄為何又放棄?”


    皇兄冷冷道:“如果曹輝不在,朕說不定已讓人動手。”


    我心下了然,苦笑道:“莫非皇兄認為他為了救我,會挾持當今聖上?”


    “他一定會!”


    “曹輝說的竟然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皇兄微笑道:“所以你應該感謝他,是他勸你早早的獻出了兵權,也是他一直勸朕務必要念及手足親情。”


    他頓了頓,又歎息道:“父皇畢竟隻有兩個兒子,他自然不希望你我兄弟相殘,等你有了兩個兒子,你也一定會明白父皇的良苦用心。”


    可我忽然在想,我真的會有兩個兒子嗎?又是跟誰的兒子?


    收迴思緒,我知道有一個疑問已是非問不可,而皇兄似乎也很有耐心,他是不是在等著我問他?


    我再次望向皇兄,卻發現他僅僅是站著說了幾句話,額頭上已下了許多冷汗,腿也開始打著哆嗦,不由地又坐了迴去。


    猶豫了下,我還是問道:“李進酒……”


    “朕讓人殺的。”


    我心裏一沉,“那張禦廚……”


    “也是朕。”


    我已快忍不住想要拔劍的衝動,“那曹輝呢?他甚至在臨死前還心心念念著皇兄你。”


    皇兄微微一怔,搖頭道:“他自己找死,跟朕有什麽關係?”


    我頓時愣在原地,實是無言以對。


    皇兄接著道:“況且,他已知道太多,一個人知道太多,總會出事的。”


    我失聲叫道:“就因為他們知道的太多,所以非死不可?”


    皇兄歎了口氣,無奈道:“朕已寬恕你兩次,你又為什麽還不死心,還非要追查下去不可?”


    “你若不這麽執著,他們也不一定會死。”


    我頓時目瞪口呆,已是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皇兄慘白的麵容上像是升起了紅暈,一字字道:“你是不是想知道朕為什麽這麽做?”


    “還有,是不是為了慕容婉?”


    我咬緊牙關,從牙齒間生生擠出一個字來“是”。


    默然半晌,皇兄忽然緩緩說道:“這件事一旦查下去,不管對誰都沒有好處。”


    “皇後謀害皇帝,朕實在不敢想象那些史官會怎樣去寫,也實在不敢想象天下人會怎樣看我們東方家,所以皇室絕不允許出現這樣的汙點。”


    聽到這樣的話,我已經止不住地全身發抖,更為自己生在帝王之家而感到羞恥。


    我沉聲道:“皇兄的眼裏是不是隻有名利,隻有天下?”


    皇兄正襟危坐,嚴肅道:“天子的眼裏本該就隻有天下,這道理你又何嚐不明白?”


    “我是明白,可我做不到像皇兄這樣鐵石心腸。”


    讓我意外的是,皇兄並未因我的大不敬而惱火,反而心平氣和的說道:“看來,你要走的路還很遠,但朕能教給你的卻隻有這麽多了。”


    “你一定要知道,有些事隻能打碎了牙吞在肚子裏,哪怕有人要剖開你的肚子,你也一定要讓真相麵目全非。”


    曹輝用性命告訴我是她,我沒有信,慕容誠寧可一死也要留下清白,我將信將疑,直到現在,皇兄親口告訴我是她,我已不得不信。


    可我的心卻痛地更厲害。


    那些美好,仿佛也終於離我而去。


    就像一顆驚心動魄的流星,從我的心裏飛速劃過,留下的卻不再是璀璨的光芒。


    不知不覺間,我已紅了眼眶,也分不清是恨,還是別的什麽異樣情緒,隻管破口大罵道:“難道父皇的仇便可以不報?而且,你都快要被慕容婉害死了,連母後也是!你還是不是父皇母後的兒子,你還是不是人?”


    我心知這番話已是十惡不赦,甚至已做好了承受天子震怒的準備,不曾想,皇兄又是一笑置之,隨即話鋒一轉,悠然道:“和煦,你跟慕容婉在一起這麽多年,你真的了解過她嗎?”


    我忽然愣住。


    這一次,我想了很久,仍隻能搖搖頭。


    皇兄又露出驕傲的神色,“但她嫁入東宮的第一天,朕就已經知道她是個什麽樣的女人。”


    說到這裏,他深吸一口氣,疑惑道:“你難道就一點也不好奇,她為什麽要去求父皇讓自己嫁給朕?”


    我想起了那頂她從不肯輕易摘下的鳳冠。


    或許以前我不明白,但現在我終於懂了,她唯一想要的,隻可能是權力,極致的權力,也隻有極致的權力才能讓一個人不惜一切代價。


    而這偏偏也是隻有皇帝才能賦予的。


    我不是皇帝,也失去了做皇帝的機會,她也因此徹底離開了我。


    皇兄忽然笑問道:“你是不是還在記恨母後,恨她為什麽當初在這件事上騙了你?”


    “你怎會知道?”我如遭雷擊,又瞬間明白過來,難以置信的望著他,“難道是你?是你讓母後這麽做的?


    我沉聲道:“果然是你威脅了母後!”


    “威脅?朕用的著威脅?”皇兄身子前傾,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冷聲道:“天底下的父母,不論怎樣都會或多或少的偏心,母後喜歡朕,父皇卻喜歡你,這已經讓朕覺得很不公平了!”


    “但朕知道,母後隻要對你問出那句話,那麽儲君棋局,你一定會輸給朕,所以你不該恨母後,你該恨的人是朕。”


    皇位我並不在乎,我隻在意一個母親為什麽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騙自己的親生兒子,所以我拚命嘶吼道:“這不可能!”


    皇兄輕笑道:“為什麽不可能?”


    “若母後對你偏心,她為什麽說是你害死了父皇!她又為什麽想要害死你?”說完這句話,我竟已心亂如麻,如果兇手不是皇兄,母後她為什麽要這麽說?


    皇兄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又張開雙臂,笑道:“可朕還好好的,你也沒能殺了朕。”


    他又歎了口氣,“如果朕沒有中毒的話……”


    聽出他語氣中的落寞,我再一次愣住,滿腔的怒火也忽然熄滅。


    毫無疑問的是,隻有他才能讓母後這麽說……


    而他一定早就知道自己中了毒,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


    他更知道慕容婉是一個什麽樣的女人……


    所以,他竟是有意如此!


    我猛地抬頭,不可思議的望著皇兄,隻見他卻是一副輕鬆的樣子。


    為什麽?為什麽會是這樣?


    “陛下才是執棋者!”我的耳畔開始不斷地迴響起曹輝的臨終之言,我甚至覺得兩隻耳朵都快要被震地聾掉,就像是突然來到了曹輝的埋骨之地。


    這一刻,我忽然明白了曹輝最後沒說完的那句話是什麽,我忽然也十分慶幸,我無比敬重的皇兄仿佛又迴來了。


    可我什麽也說不出,隻能靜靜地的望著他。


    “你已明白,害死父皇的人不止慕容婉一個。”皇兄輕抿著茶水,又輕輕地放下茶杯。


    他的眼裏竟帶著些許悔恨,笑容更是已僵硬,“朕也並非你說的鐵石心腸,在朕死之前,朕不光會為父皇報仇,也會為你一一掃平執掌天下的阻礙。”


    我還未想好措辭,卻發現眼淚已不知何時掉進了嘴裏,分外苦澀。


    我不甘地問道:“皇兄中的毒,當真無藥可解?”


    皇兄猶豫了下,還是搖了搖頭。


    他艱難的打起精神,笑著說道:“臘月初一,是你的生辰,你便和慕容真完婚吧。”


    他想了想,又補充道:“趁著朕與母後都在。”


    我下意識地問道:“真兒她不知道這一切?”


    皇兄聳了聳鼻子,柔聲道:“慕容婉雖然對咱們家……確實挺壞的,對自己的家人倒是一直很好。”


    “所以,你一定不能告訴她真相。”


    我點點頭,默默地跪在地上,嗓音沙啞,“這又是皇兄的一步棋嗎?”


    無盡的沉默中,皇兄低沉的嗓音悠然響起。


    “也是最後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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