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與萬金分別以後,我一路向北前行,目的地是五百裏外的八盤山。


    八盤山脈是徽州與通州的交界地,也是北境通往信陽的必經之路,兩側崇山峻嶺,高不可攀,隻中間一道長長的峽穀。我打定主意,在峽穀的入口處靜靜等待。


    等到達通州邊界時,已是在一天一夜之後了,由於座下馬匹腳力的關係,不得不在中途休息了好幾次,除此之外,雖人困馬乏,但我一刻也不敢停歇。


    此處叢林茂密,漫山的黃葉盡顯蕭條之意。


    送親隊伍一定是不會在晚上趕路的,所以,我終於可以安心的睡一覺了。


    我先是就地撿了些幹柴,燃起一個大火堆,又將馬拴在離我稍遠了一些,而馬是站著睡覺的,自然而然便成了一個獵物,如此安排,哪怕我睡的太沉,真要有野獸偷襲,那麽襲擊的也不一定先是我。


    但天不遂人願,我正躺在一處大樹下休憩時,半夜裏,我忽然聽到樹葉響起“沙沙”聲,近在咫尺的火焰也時不時“嗤”的一聲。


    下雨了。


    雨聲並不是很大,入耳時,竟有安神之意,隻不過一些淘氣的雨點會時不時穿透樹葉間的縫隙打在我的身上,這對於想睡覺的人來說,就很煩了,試想一下,你正熟睡著,卻能時不時感覺到,一滴冰水滴在你的臉上,並且無跡可尋......


    我苦笑一聲,伸個懶腰後,斜靠在樹上,身體蜷縮在一起,閉目養神。


    良久之後,我仍沒有睡著,而這場雨依舊沒有要停下的意思,每逢如此惡劣的陰雨天,隻要一遇風寒,我腹部的舊傷口便會如螞蟻爬似的,又癢又痛,我情不自禁的撫摸著它,我這一生都將記得,這道傷口,全都要拜蕭夢瑤所賜。


    ......


    彼時正值盛夏,北境茫茫草原,一片生機盎然,如此水草豐茂的地域,適宜畜牧牲畜的同時,又多有野獸出沒。就好像世間的生存法則冥冥之中已有天定,譬如狼吃羊,老虎逐鹿,羊鹿食草,草承陽光。


    任誰也無法逃離。


    半月前,我在與安插在北莽的線人取得聯係後,便約定好相見地點,但因線人身份十分特殊,不光提前讓隨軍的欽天監大師觀測好天象,而且我也必須親自前去。


    深夜時分,正如欽天監大師所言,果然天降大雨,我趕忙披上蓑衣,趁著狂風驟雨遮掩,想要與潛伏在北莽的線人接頭。我一人一騎,帶著羅盤,沿著正北方向奔襲七八十裏後,才堪堪看到一處山腳下的二三十個氈帳。


    四周一片漆黑,唯獨這裏一片光明,就好像深夜的天空中一顆顆聚在一起的繁星。


    這些氈帳類似於中原的客棧,雖然遠沒有客棧那般規整,但在我們中原人的眼中,卻別有一番風味。


    為防有人起疑,我已經很久沒有剃胡子了,隻為讓自己的相貌粗獷一些,也更像北莽男人一些。


    氈帳的四周被一片荊棘柵欄圍了起來,平日裏都會插上火把,目的就是為了防止半夜有野獸侵襲,而今夜暴雨傾盆,便隻能靠著氈帳中的燈火指明道路。


    這一片氈帳長地幾乎一模一樣,隻能看著簾子上的編號區分哪個是哪個,北莽男人大多酗酒,而且脾氣暴躁,萬一走錯了,遇到脾氣暴躁的尚且還好,最怕的是遇到性格怪癖的,那才是大大的不妙。


    根據情報內容,我需要在這兒找到記號為“拾壹”的氈帳,並且在裏麵等待線人到來,為免引起他人起疑,我與線人見麵的時間不能超過一刻鍾。


    好在這一片的氈帳都是按著順序標記,橫著一排標記一二三,再一排標記四五六七,我走到第三排,剛好看到記號為“拾壹”的氈帳,隻不過這一排的燈火都熄著,唯獨標記為“拾壹”的氈帳有光亮。


    我鑽進去一看,裏麵隻有一個夥計模樣的年輕小夥子,長相甚是潦草,但皮膚白淨,倒也看地過去,如此看來,“一白遮百醜”並非沒有道理。


    夥計先是一驚,打量了我一番後,麵無表情道:“這裏已有貴客預定了,客官還是到別處去吧。“


    他說的是北莽話。


    對於這種沒什麽眼力見兒,一看又隻是夥計的下人,我解決的方法,一向是甩銀子,簡單直接。


    為了少生事端,我索性將五兩銀子拍在桌上,隻不過這位夥計好像沒那麽好說話,隻是淡淡地瞥了一眼後,開口道:“你算個什麽東西,尖嘴猴腮的,你可知道來我們這兒的都是什麽人麽?”


    我?堂堂信王殿下,征北大將軍,尖嘴猴腮?我什麽東西?我當然能看清我自己,我真的很想說,“夥計,你出門不看鏡子的麽?誰是尖嘴猴腮?”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我強壓下怒氣,故作驚訝道:“什麽人?”


    夥計白了我一眼,沒好氣道:“看你這個樣子,說了你也不明白,拿起你的銀子,滾出去吧。”


    我認真的審視自己後,又拿出一錠金子,隨意的晃了晃,道:“我這樣子怎麽了?我這樣子有什麽問題麽?”我一邊說著,一邊又從懷裏將身上帶著的金子銀子全掏了出來,歎了口氣,嘴裏嘟囔道:“看來銀子帶多了也不是什麽好事,太沉,你小子眼力真好,來你們這的還真都不是普通人,我們家還有幾萬馬匹,可惜,現在還帶不過來啊。”


    夥計下意識的咽了咽口水,兩隻小眼睛死死盯著桌上閃閃發光的銀兩。


    我打趣道:“年輕人,隨便挑。”


    夥計不可思議地望著我,見我點頭後,整個身子趴在桌上,抬起頭問我道:“這樣行嗎?客官。”


    我也不攔著他,隻是笑了笑,挑眉道:“你是什麽人?”


    夥計一時語塞,最後還是拿起了五兩銀子,道:“客官,雖說小的收了您的銀子,但是還是要好心提醒你一句,我聽說這間氈帳是我北莽的一個大人物所預定,所以老板才讓我守在這裏,莫要進了蛇蟲鼠蟻,擾了那位大人物的心情。”


    “我就是來等他的。”


    夥計愣了下,笑逐顏開道:“我就說嘛,這位客官如此的英俊瀟灑,財大氣粗,想來也一定是我北莽響當當的人物,隻是不知道客官怎麽稱唿?”


    我斜瞪了他一眼道:“難道你們老板沒教過你,收了銀子,就要趕緊閉嘴麽,不該問的別問,不該知道的也別知道,現在咱們北莽跟他們中原打仗,你知道的多了,萬一給抓了去,你知道後果的。”


    夥計身形一顫,趕忙起身,作揖道:“多謝客官提醒。”


    話音未落,夥計已經出了氈帳。


    我一個人坐在氈帳中,聽著雨水打在氈帳上的“砰砰聲。”看著滿桌的酒肉,但一口也不敢吃,隻眼巴巴的望著燭火,一邊流著口水,一邊怔怔出神。


    雨聲越來越大,我估摸著碰頭的時間就要到了,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因為那位線人本尊身份的緣故,肯定不會親自前來,所以究竟派來的是誰,還需要對暗號。


    暗號十分簡單,接下來進氈帳第一個用中原話說“你來了”的,就是接頭人,所以我才一身的北莽打扮。


    但我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下一個進入氈帳的會是她,而且跟我用中原話說‘你來了’的也會是她。


    後來我才知道,她叫做蕭夢瑤。


    我到現在也不知道她是如何得知我會來此跟線人碰頭的消息,而且我也不知道她又是如何得知我們的接頭暗號。


    當氈帳的簾子被輕輕揭開的時候,我看到了一個戴著黑色帷帽的少女,雖看不見麵容,但她腳步輕盈,身材曼妙,嗓音亦是動聽,她笑著說道:“你來了。”


    她說的是中原話。


    我卻沒有一點久等到人的欣喜,而是如臨大敵,因為這道聲音,太年輕了!


    帷帽少女似是看出了我的疑惑,緩緩摘下頭上的帷帽,顯露出一張禍國殃民的容顏。


    我突然一怔,一時看地呆了。


    蕭夢瑤嫣然一笑,優雅的跪坐在我的對麵,又自顧自地倒出一小碗馬奶酒。


    我剛要提醒她時,她已然一飲而盡,吐出一口濁氣,搖了搖酒壺,道:“你不喜歡喝這個麽?”


    見我默不作聲,她又掏出那把鑲嵌著兩顆寶石的金錯刀,熟練的割下一小片爐子上的羊腿肉後,兩根手指夾起,仰起頭,放進嘴裏,又吮吸了一下手指上的油脂。


    這吃相倒不像個大家閨秀,我如此想著。


    少女絲毫不在意我異樣的眼光,但她的胃口貌似很小,隻是吃了兩片肉,喝下兩碗酒後,便沒忍住打了個嗝。


    我靜靜地盯著她,但心裏還是有些疑問,用北莽話沒好氣道:“你是誰,來這裏做什麽?”


    她收起那把金錯刀,單手托腮,望著我,也用北莽話說道:“你是誰,來這裏做什麽?”


    我愣了下,心想這麽好看的少女,莫不是個傻子?我淡淡道:“等人。”


    她也愣了下,忽然抓住我的手臂,驚喜道:“這麽巧,我也在等人。”


    我下意識地離她遠了些,我總覺得這個少女,十分危險。


    少女前傾著身子,問道:“你不是來等人的麽?怎麽,是不是看我太年輕,又長地太好看了,所以不相信?”


    這一次,她說的是中原話,說完之後,又捂著嘴笑了笑,不等我迴答,她又說道:“你好無趣哦。”


    我將信將疑,試探道:“暗號?”


    少女微微一怔,翻了個白眼,道:“進來的時候不都說了麽?”她指著自己的耳朵,“你是不是這裏不好?”


    如果上天再給我一次機會,我當時一定會跳起來給她一巴掌。


    可惜,後來並沒有這樣的機會。


    我淡淡道:“事不宜遲,東西呢?帶來了麽?”


    她卻不慌不忙,從胸前掏出一個信封,遞在我的手裏,謹慎道:“看看吧,看完就燒掉。”


    我正要去接,她卻迅速收迴白皙的手掌,道:“你的暗號呢?”


    她問我暗號是什麽?可在此之前,根本沒有什麽暗號啊!但我相信我自己,於是幹脆繃著臉道:“我哪有什麽暗號,是你記錯了吧?”


    她伸出一根手指,在我的眼前輕輕晃了晃,疑惑道:“不不不,怎麽可能沒有暗號?派我來的人可不是這麽說的啊。”


    我思忖片刻,認真道:“要不是你記錯了,要不就是派你來的人記錯了,總之我不可能記錯。”我後來才明白,是啊!作為對接人,怎麽可能會記錯暗號呢,我那時候才十七歲,終究還是太笨了,以為記性好,說的也是真話,便也能讓別人以為我說的是真的,我萬萬沒想到,這是蕭夢瑤跟我開的第一次玩笑,亦或者是謊言。


    少女忽然狡黠的笑了笑,上翹的眼尾,狹長的眸子,少女在我的眼裏,就好像一隻漂亮的狐狸似的。


    少女歪著腦袋,歉意道:“那一定是我記錯了。”她再一次把信遞到我麵前,“那就給你吧,記得看完一定要燒了啊。”


    我不耐煩的接過信,揮手道:“行了,快迴去吧,莫要給人發現了。”


    少女微微一怔,搖搖頭道:“我要看著你把信燒了再走。”


    我心想這小丫頭片子做事倒挺嚴謹,點頭道:“也行吧。”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這封信的內容是北莽大軍駐紮圖,包括每路大軍的人數,兵種,可以這麽說,如果這封信的內容是真的,那麽此次北伐,北莽必敗。


    我懷著激動又忐忑不安的心打開了信封,看到上麵的內容時,頓時目瞪口呆。信上是用北莽文字寫的,“你被耍了。”


    不知何時,少女已經站起身,看著我癡呆的神情,吐了吐舌頭,道:“寫的這麽清楚,看不懂啊?”


    我如遭雷擊,話音剛落,氈帳外已經傳來一陣陣急促腳步聲。


    緊接著,之前那個尖嘴猴腮的夥計已經被人扭著胳膊,押了進來。


    夥計滿嘴是血,臉上烏青。他一臉的歉意,嘴巴一張一合,像是提醒著我什麽。


    “快走!”


    但此刻顯然已經來不及了,少女重新戴上帷帽,從一旁的侍衛腰間抽出一把彎刀。


    少女手起刀落,一道寒光閃過,夥計的腦袋便咕嚕嚕的滾到了我的腳下。


    我瞬間明白過來,一個夥計,怎麽可能這麽巧就坐在“拾壹”號氈帳呢?原來他才是接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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