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焉闌迴過神來,伸手接過了銀弓,指尖在若星的掌心若有似無劃了一道,燙得她默然捏緊了掌,那溫度卻久久未消失。


    長寧公主見沒機會一展身手,手肘支在窗欞上托著側臉,失望道:“宋司長,你們玲瓏四司今日備了什麽好玩意兒,讓本公主瞧瞧。”


    若星收迴思緒,欠身行禮道:“迴長公主,每個驛站廚司都備了十個菜品盲格,九射格就在馬車正前方的樹下。”


    長寧公主抬頭望去,隻見前方有一棵掛滿了各式燈籠的銀杏樹,樹頂上掛著晶瑩的琉璃燈,靠下一些的樹枝上掛著籠紗燈,此時還是白日,燈籠並未點起,微風徐來,這些燈籠搖搖晃晃,竟開始奏樂一般。


    在樹下,赫然放著一座一人高的馬騎燈,馬騎燈一共十麵,不緊不慢地轉動著,每一麵上都畫著南鉞的風土人情。


    看來並不考驗射技,隻玩運氣罷了,如此一來,許多不善射箭的女眷也能玩。


    不過江焉闌並不打算讓給長寧公主,而是抬眸細細看了一陣馬騎燈一閃而過的畫屏,最後揚起手,輕巧地一箭射出。


    “唰”——


    箭風破浪,瞬間將馬騎燈射了個對穿!


    一箭中了兩個盲格!


    女使上前察看盲格,將射中的畫呈上來給江焉闌,一幅是山水間一群模樣可愛的小人在手拉著手跳舞,另一幅是月季玫瑰在庭院中蓬勃盛開。


    江焉闌的目光掃過兩幅畫,饒有興致看向若星,“請問宋司長,拿到這兩幅畫,可以吃到何菜品?”


    他語氣中帶著不可聞的一抹輕笑,似是真的有些期待。


    若星退了一步,低眉道:“迴少將軍,菜酒馬上上來,定不會讓幾位大人失望的。”


    說罷迴身走向院外搭建的開放的廚房灶台後,將冒著熱氣的甑打開,從中端出放在三個玲瓏羽小碗中的奶白軟酪,說是軟酪,隻是長得像,隻見若星在每碗“軟酪”中都澆了一勺摻著花瓣的金黃色蜜糖,而後交由女使端到了馬車的花梨木桌案上。


    瓷白的玲瓏羽落案上,發出清脆的響聲,江焉闌眼眸一斂,發現麵前的女使有幾分熟悉。


    那女使上了菜,對他們微微一笑,露出一張微微異域的容貌來,竟是在珍奇夜市上見過的那個經營南鉞食攤的女子,甘莎。


    此時若星還不知那幾個紈絝已被皇上罰了,她怕甘莎被報複,所以將甘莎招到了玲瓏四司,作為廚司的幫工,這次向甘莎學了不少南鉞菜。


    江焉闌收迴目光,取了瓷勺輕輕攪動了著碗中的“軟酪”,卻發現這東西甜香綿糯,他吃了一口,嚐出了米的味道,但並沒有見米粒,綿糯中包裹著一股濃濃的乳香,那勺花瓣蜜糖則錦上添花,給這碗乳粥增加了帶著花香的奇特清甜味。


    在南鉞打仗時,他曾在街市吃過一次這種甜粥,很熟悉的味道,但又有哪裏不同,他不善廚藝,自是吃不出來。


    長寧公主吃了一口,輕輕“哇”了一聲,忍不住又吃了幾口,驚喜地問道:“宋司長,這是什麽東西,如此好吃?”


    若星將主菜品和酒壺放入花梨木托盤中,悠悠走來,為她解釋道:“迴公主,這是南鉞的特色甜食,叫玫瑰米布,是將糯米和尋常的米磨成粉,加入牛乳熬製而成,蜜糖是用南鉞的國花玫瑰所製,南鉞人會將掉落的花瓣用來做菜,也會熬做蜜糖用來煮茶。”


    江焉闌迴味著舌尖的花瓣蜜糖,用勺子輕輕敲了敲碗邊,淡聲道:“比南鉞當地的好吃一些,改良了?”


    “是,小人想少將軍一定在南鉞吃過這些特色菜了,而且……少將軍在南鉞受了許多不為人知的苦,所以這條歸途,小人便鬥膽選了從甜食開始,做了些許的改良,將牛乳換成了盛京城中正時興的椰乳,希望……這條歸途能讓少將軍一直記得啟程迴家中那一日的感受,想必看到什麽眼中都是盛京的風景了。”


    若星聲色柔和真誠,邊將酒壺中的酒倒入剛從冰窖中拿出來的瓷杯裏。


    江焉闌笑了一下,他怎會不記得那一日。


    隻不過,那一日他眼中所看到的,並不是盛京城的風景。


    他慢慢吃著玫瑰米布,掌心大的一碗很快就見了底。


    一直沉默搖扇的珩王垂眸看著眼前的倒酒的女子,忽而發現盛酒的瓷杯也大不一樣。


    瓷杯是半透明的琉璃質地,杯中放著包裹著一層冰的青梅,那冰皮裏還有一層,竟是金箔一樣的碎屑。


    若星倒了微泛著乳黃的酒進去,幾顆冰鎮的金箔青梅便叮裏當啷在杯子裏歡快地撞動起來。


    長寧公主最喜歡新奇玩意兒,尤其這種看著就花裏胡哨的東西,她淺淺嚐了一大口,眉目一亮:“這個酒好喝,入口一點點澀,後勁兒是爽口的酸甜,比宮裏的好喝,宋司長,這又叫什麽酒?”


    “這是茶酒司特製的‘青梅綴枝雨’,是今日的第一道酒,青梅是南鉞早季上市的品種,酒中沁了青梅汁釀製,適合開胃佐餐。”若星莞爾一笑,與甘莎一起將主菜送了上來。


    這隻是第一個驛站,所以每道菜的份量都很精致,主菜放在巴掌大的紅泥砂鍋中,揭開蓋子,是一道橙黃金亮的湯菜。


    聞著就是一個,鮮。


    珩王用捏著勺子晃了一下砂鍋中的湯,看到了一些菌子、烏雞、筍子以及一些沒見過的食材,奇異的是,一般如此澄亮的雞湯都會比較油膩,但這份湯,看起來卻不見油光。


    配湯菜的,還有一小碟看起來像油煎的一塊一塊的奶豆腐。


    “主菜是山海鮮和南鉞人家的家常菜椒鹽羊乳餅,山海鮮的湯頭是雞湯去油以後,用黃豆和瑤柱浸了湯,羊乳餅是用羊乳發酵製成奶豆腐,切塊後用溫油細細炸,有沾椒鹽和蜜糖的吃法,但剛剛已經上過甜品,所以小人選擇了椒鹽,椒香不膩口。”


    珩王挑了挑眉,並不打算嚐這鍋山海鮮,隻笑道:“這湯中雖隻看得到幾種食材,但藏在其中的好東西不少啊,菌蕈之美味,人稱山中河豚,這位司長將這菜作為席麵第一道菜肴,可真是用心良苦,今日府上應當備了不少郎中罷。”


    若星沒見過珩王,但看此人的衣著,以及能與長寧公主和江焉闌坐到一處,猜出定然是個位高權重之人,而且……這句問話來者不善,她不敢怠慢。


    她招了招手,讓甘莎把江焉闌射中的其中一幅畫拿了過來,道:“大人見多識廣,小人不才,不知原來菌蕈還有別稱,小人從未去過南鉞,隻懂一些皮毛,不過少將軍特意射中了這幅畫,一定是知道這幅畫的含義,對麽?”


    她杏眼微閃,轉過頭,對上江焉闌沉黑的眸子。


    江焉闌心下失笑,隻覺她機靈過人,都知道禍水東引了。


    那幅畫上畫著幾個著裝鮮豔奇異的小人在山林間手拉著手跳舞,在畫的右下角,還有一個醉臥在樹下火堆旁的閑人。


    江焉闌:“南鉞山高,夏末初秋盡是潮濕雨季,山中多長菌蕈,是南鉞尋常的家常菜肴,不過色彩鮮豔的菌蕈多有劇毒,所以南鉞人在采摘時極為小心,隻吃常見的品種,不過……也有南鉞人專門去尋有毒的菌蕈吃,傳說吃了毒菌,會看見幻象,多是小人跳舞。”


    說罷,他用勺子盛了一口菌子放入口中,唇角微挑:“這道湯中,用的是南鉞人最常吃的牛肝菌蕈,滋味果然比肉還要鮮美許多。”


    有了江焉闌的背書,若星頗有地氣地拱手道:“多謝少將軍講解,菌蕈雖有中毒見小人的趣聞,但各位大人不要害怕,這道菜品在昨夜燉之前廚司就試過菜的,小人吃完後過了一夜安然無恙,才敢端上來的。”


    聞言,江焉闌神色有些不悅,他放下勺子,一字一句沉聲道:“南鉞人吃菌蕈是愉悅之事,從來吃喝由人,若當真熱愛,死又何妨,如何有讓旁人先試之理。”


    若星一時默然,南鉞還有吃菌不能試毒的習俗?過於荒謬了吧!


    身後的甘莎湊上來在她耳邊小聲道:“少將軍說的是,我們南鉞要是吃菌中毒,可不會怪菌子哩,那都是自己沒炒熟罷了,下一次還吃!”


    珩王有些驚訝,江焉闌看來不似貪食之人,這套老饕論調,怕是有幾分生硬。


    珩王心下了然,笑而不言,終是一口沒動那道山海鮮,他平日的吃食都有侍衛試毒,畢竟在這大榮朝,沒有幾個人的命比他的重要。


    長寧公主倒是無妨,在他們談話間,她夾了塊椒鹽乳餅邊吃邊看得津津有味,隻因她剛剛發現院子外還搭了瓦舍,且有許多美男子在奏樂。


    “宋司長,樂坊瓦舍旁有投壺,那是什麽玩法?”桌案上凝固的氛圍被長寧公主打破,她指著瓦舍前一個花鑲鎏金忍冬紋貫耳壺問道。


    若星轉身看向樂坊,道:“公主,每個驛站附近都設有投壺瓦舍,若是有人投中了,可抽簽取獎賞。”


    長寧公主揚眉:“那若是投中了雙耳呢?”


    雙耳是最難的,要將兩支箭同時射中貫耳,總不能和一般的獎賞一樣吧?


    若星笑道:“若是雙耳,投中者可成為一次宴席指揮使。”


    “宴席指揮使,那是什麽?”


    若星抬起手腕,纖細白皙的手腕上同樣戴著一條有編號的彩繩子:“宴席指揮使,可以隨意指揮某個編號之人迴答一個問題,不能迴答假話,也可以指定兩個人做一件為難之事,這件事不可違反道義良俗,僅供玩樂趣賞,若是被指定的人不想做,可罰酒而過。”


    長寧公主的目光落到若星手腕上:“宋司長也戴了編號,也可以被指揮咯?”


    若星點點頭,坦蕩說:“隻要宴席中的人,不管什麽身份,都可以被指揮使所用。”


    這麽好玩?長寧公主看著那幾個樂坊的美男子,立刻躍躍欲試要了幾支柘木箭,跳下了馬車。


    長寧公主是投壺的一把好手,宮宴裏都沒人投得過她,看到投壺就像看到了趁手的武器一般。


    這遊戲確有幾番意思。


    珩王略帶深意的眼神停在若星身上,李香雪曾提過幾次這個宋姑娘,在李香雪口中,是一個一無是處還喜歡到處抄襲其他四司排辦的小人。


    如此看來,隻覺這個司長至少在吊人胃口上頗有能力。


    一向在宴席上不參與這些活動的江焉闌竟也要了幾支箭,隨長寧公主下了馬車。


    不過,傳說中的雙耳並沒有來,長寧公主一共中了三支箭,隻能抽取獎賞。


    江焉闌兩手取箭,每隻手上竟有兩支箭矢。


    在他舉手之時,身後突地傳來破風之聲——


    兩支箭如同雁鳥,優美而精準地落入了貫耳之中。


    是雙耳!


    “江焉闌!我射中了,我要你給本小公爺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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