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星以前討厭做夢,經曆的壞事多了,連做夢都是往下墜的。


    但這次不一樣,她夢見一籠燒得旺旺的圍爐,爐子上放著口胖墩墩的雙耳鐵鍋,熱湯在靜寂無聲的夜裏咕嚕咕嚕地跳躍,菌菇和雞肉繪成鮮美的浮塵,飄飄蕩蕩落進入她的鼻息。


    娘親端著木盆走進來,蹲在床前給她擦臉和身子,柔軟的布帶走額上的汗液,令她的唿吸都變得清爽許多。擦完了,娘親拿起柳葉條沾了水,輕輕往她身上打了兩下,口中兇兇地說:“病氣快些走開,離我們星兒遠點。”


    若星在夢裏“噗嗤”一聲笑出來,她娘裝兇的時候一點兒都不兇。


    笑得眼睛都溢出淚來,她被迫醒來,果然,哪有什麽爐子熱湯,她想坐起來,卻聽見門“吱呀”一聲響了。


    有個人影提著宮燈走進來了,見她醒了,便將燈放在石桌上,坐到床邊將她扶起來:“若星,醒了嗎?”


    若星懵懂坐起,“宋娘子……”


    宋娘子彎著眼睛笑起來,“你這個丫頭,都做學徒了,叫我什麽呢?”


    若星想了一會兒,糯聲道:“姑母。”


    宋娘子將她淩亂的劉海撩到耳後,看到她臉上的兩行清淚,登時愣住了:“怎的被打個半死都沒哭,現在倒是哭了,是疼啊,還做了什麽噩夢?”


    若星忽地想起秋水樓的一幕,垂下頭對宋娘子鞠了一躬:“姑母對不住,我們……我們殺了人……”


    她隻怕給玲瓏四司帶來麻煩。


    宋娘子隻是問她:“那你後悔嗎?”


    若星想了想,卻是搖頭。


    將那些會把她拉入泥潭的惡人打殺了,她怎會後悔,她隻悔自己太過柔弱,如果當初娘親在世時她能反抗,也許,就能護住娘親了。


    “好孩子,落子無悔,即便是輸了這一局,也不要讓怨氣積攢在心中的好!”宋娘子歎了口氣,“多虧了張司長正好在後門看到你們,便跟了過去,那個抓你們去青樓的惡人沒有死,我已經叫人抬迴來了,找了郎中給他看。”


    若星聞言目光一凜,那樣的惡人,姑母怎生還要救他?


    許是知道她在想什麽,宋娘子笑道:“此時還不能讓他去死,他和秋水樓那老鴇私通發賣良家婦女,本就是不合理法的,待明日抬了他,叫上靈動坊的人,咱們去官府給你和雨兒要個說法。”


    是了,那個惡人是靈動坊的人,不能讓他就這麽不明不白死了。


    若星懂了這道理,又向姑母鞠了一躬,“是若星讓姑母煩擾了,柳雨姐姐她……”


    “雨兒在外頭等著你呢。”宋娘子打斷她,“好了,既然都叫我一聲姑母,你們這些個丫頭的事,就是我的事,且起來吧,隨我去廚司看看火。”


    宋娘子起身拿了宮燈,對她伸出一隻手。


    若星不解:“外頭這麽晚了,去廚司做什麽?”


    宋娘子:“吃你入司的歡迎夜席呀!”


    此時已是巳時四刻,宋娘子牽著小若星走在抄手長廊上,長廊上掛滿了紗燈,照得地上朦朧一簇螢火,宋娘子踩著燈火推開廚司的院門。


    一陣犬吠聲從內而外來,隨即是張有眼的嗬斥:“張淙泉,閉嘴!”


    犬吠聲頓時停止了,若星恍然想到昨日青樓闖進去咬柳雨舅舅的那隻大黃狗,威風凜凜極了。


    她跟著宋娘子跨進去,院裏還是白天看到的光景,蓬勃的瓜果長著,細長的竹子裏淌水,搖椅上懶著人。


    不過院子裏多了一個圍爐,爐子上架著一口大大的雙耳鐵鍋,就像她夢裏的一樣!


    聽到動靜,瓜田裏跑出來一個抱著籃子的素衫少女,不是柳雨又是誰。


    柳雨見到宋娘子,撲通一聲就要往下跪,好在跪到一半,聽見宋娘子一聲厲嗬:“我平日裏怎麽教你們的。”


    若星走過去,把跪在地上哭的柳雨扶起來。


    宋娘子走到圍爐邊,拿起鐵勺攪動著鍋裏的湯食,若星頓時聞見了菌菇雞湯的味兒。


    “都過來坐吧,若星,你去後廚把灶台上要涮的菜端過來,雨兒把甜瓜切了,再把張司長推過來。”


    若星拔腿去廚司的腳步一停,迴頭看向張有眼的搖椅,竟然發現,搖椅的四個腳兒都是小小的輪子!


    今日張有眼來青樓找她們,那可真是讓這位司長大人付出太多了!


    若星不敢怠慢,立刻去廚司拿了托盤端菜,灶台上已經放好了洗淨切好的各種肉類,有用酒和醬椒醃製好的羊羔肉、鯽魚片、兔肉,還有許多嫩綠的菜,她拿了頗棱、萵苣、烏葵和芹菜,端了滿滿一托盤。


    迴到院裏,圍爐旁邊已經放好了案台和木椅,將那大鐵鍋圍成了一圈。


    “姑母,今夜吃撥霞供嗎?”


    若星沒有吃過,但見娘親在宴席上給人做過,娘親喜歡用火腿和豬骨來做高湯,待湯煮得白如晴江雪時,拿來醃漬好的肉,邊吃邊下鍋涮,紅豔的肉片在白湯中來迴撥動,顏色就慢慢變淡了,如同晚霞一般漸變。


    她看著那鍋下白上金的高湯,乖覺地站在宋娘子身邊,其實腹胃已經開始擊鼓鳴冤了。


    宋娘子用手指點了一下她的額頭:“就你會吃,坐下吧。”


    那邊廂柳雨已經把眯著眼睛打盹的張有眼推了過來,聞到那高湯的香味,張有眼忽地睜開眼睛,“今兒個吃暖鍋啊,我喜歡!大夏天吃暖鍋,別有一番滋味。”


    若星猜,她是因為吃這個不用站起來炒菜,可以懶著才喜歡。


    柳雨卻還是不敢坐,隻在一旁站著不言。


    宋娘子下了一筷子薄薄的兔肉,夾著肉上下撥動七八下,然後便放到碗裏,碗裏調了料汁,若星用筷子偷嚐了一點,鹹中帶著點清甜的味道。


    她吃出了蒜末,芫荽和醬油麻油的味道,卻好像還有……荔枝?


    宋娘子把那筷子兔肉分了兩份,一份放柳雨碗裏,一份給了若星,張有眼不滿的嘀咕。


    若星十分乖巧,忙夾了一些羊肉,涮好厚送到張有眼的碗中,謝謝她今日的英雄事跡,張有眼樂得有人伺候。


    宋娘子:“雨兒,上次在白家的事是你做錯了,但我知你不是有意的。”


    柳雨抹了把眼淚,“我不是的,姑母,我被那惡人舅舅要挾,他如今在靈動坊做小廝,要破壞白家宴席上的物件,我不能碰別的姐姐的,隻能……隻能把自己的弄壞了,求姑母責罰。”


    宋娘子聲色微嚴:“你是該罰,罰你一個月的月錢吧。待明日一早,你迴了帳設司,再去和趙司長領一個罰,你毀壞的,是你們帳設司的名聲,最後,你還要再給若星道歉。”


    柳雨轉過身,給若星深深鞠了一躬,垂頭道:“對不住……往後有什麽需要差使的,你盡可找我,我定不忘義,予取予求。”


    若星把柳雨扶起來,揚起明快的笑意:“柳雨姐姐,你我都沒事,就是最好的了。”


    她也曾差點被賣到青樓過,最懂得那種恐懼與無力,在她暴起反抗時,柳雨連自己被要挾都不敢反抗,卻過去護住她時,一切已經盡在不言中了。


    柳雨眼含熱淚,最終入座了。


    張有眼在旁邊吃得大汗淋漓,這次碗裏便有宋娘子涮的肉了,十分滿足,坦蕩蕩幫宋娘子說起了好話:“這玲瓏四司都是你們姑母從泥潭裏拉出來的人,今後可都不要辜負了,否則,白費了宋娘子一番心意。”


    若星這才明白,為什麽這玲瓏苑裏隻有姑娘了。


    一時間,她有些心潮湧動。


    撥霞供這抹雲霞可謂是雲納萬物,什麽食材下到裏麵,雖各有其味,但都九九歸一的好吃,什麽身份的人來了,要都要坐到一起,吃一爐鍋子,平等的尊重每一個人的食欲。


    宋娘子吃飽喝足,問若星:“這些日子你輪轉過四司之後就要定下來入哪個司了,你如今可有向往的?”


    若星斬釘截鐵道:“想好了,我全部都要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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