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木斯克的冬天在西伯利亞算不上太冷,至少也不算是最冷的那一類,在夏天最高溫能到達三十度以上,即使是在一月,大部分的日子也不會有低於零下二十度,隻需要裹上一件不算太破的羽絨服和圍巾,離埋設在地下的供暖總管近些,便能站上好一段時間,要是能有一根路燈柱子讓人靠著就更好了,隻是要小心別被黏在上麵。


    比我大約老上一輩的大人們在馬路旁盤腿在毛毯上坐著,吆喝著售賣蘇聯時期遺留下來的家中雜物,在他們背後的是或蜷縮或平躺在地上的酒鬼與癮君子們,結霜的雙唇像蠕動著,像是肉色樹葉上蠕動的幼蟲,嘟囔出沒人明白的詞句。雪花緩緩地落在被酒瓶和針管的破片劃出的血痕上,像是大雪覆蓋街道上的紅磚一般地,鮮血浸透了純白的雪花,但他們也並未因此而感到疼痛或是寒冷,隻是像一隻碩大無比的節肢類動物,四腳朝天地掙紮著,不存在痛覺神經的興奮。


    ——以上都是我的想象,單人的拘留間裏麵除了床什麽都沒有,沒有窗子,但也算不上太悶,走廊裏的換氣係統仍然在嗡嗡地運作著,隻是那股機械聲即使是隔著鐵柵欄傳入我的耳膜,也是那樣的令人心煩。


    “葉卡捷琳娜·亞曆山大耶夫娜·斯托羅尼柯娃……”他們——那些條子——開始數人頭了,每晚都要有這麽一遭,以防萬一哪個被拘留的倒黴蛋沒被榨出油水就跑了,隻是遭罪與否的區別而已。今天這個點名的聲音是我所未聽過的,腳步聲也比那些老油條緩慢些許,許是一個剛入行不久的新人吧。唿……隻希望他沒沾上什麽不良習氣。


    “卡蒂亞?”我幾乎能聽到在腳步聲接近後,一口水從我背後的走廊一直被噴進了拘留間的地板上,希望沒弄濕我的鞋子,我微微偏過頭,把發絲撥到耳後,用餘光透過柵欄打量在略有些刺眼的白光中的那個身影。


    安東·伊萬諾維奇·馬爾科夫穿著一身警服,沒戴帽子,黑色的短發像是他高中時那樣挺立,單手捧著警局的花名冊,另一隻手攥著玻璃瓶的頸部——好吧,不是水,可能是格瓦斯或是什麽別的不含酒精的飲料。我迴過頭去,禮節性地對這個昔日的損友點了點頭,隨後繼續坐在床上,低下頭,研究自己不同指甲的長度,不再理會。


    “怎麽進來了,卡蒂亞?”在我開始用左手的食指與拇指清理著右手無名指指甲縫中的灰塵時,也即是大約十分鍾之後,他以一種有些惱人的姿態開始敲打鐵柵欄,雙手搭在上麵,笑意幾乎要從眼底裏蹦出來,在地上彈跳三次,再狠狠地打在我的額頭上。


    我打了個哈欠,請原諒,在這樣的環境下,與條子交流總是令人乏味的事,“賣唄,還能有什麽。倒是您,安托卡,怎麽成了官僚的爪牙了?”


    “哈…‘鱷魚’嗎?還是貴些的嗎啡製劑?”他的苦澀一閃而過,轉而說起一種近期才流行起來的藥,隻要去藥店買些可待因藥物就能很方便地在家中製備,大約——不,還是不要用盧布了,指不定什麽時候又爆發一次通貨膨脹呢——六到八美元,就足以一次的量了,這可比買傳統的二乙酰基嗎啡便宜多了,約是二十分之一吧。


    “您且看清楚些,我身上可沒有什麽鱗片狀的痕跡,不是嗎?”我搖了搖頭,“安托卡,親愛的安托卡喲……請您好好地想一想,一個年輕的,二十五歲的女人,在如今的……俄羅斯街頭,她最好出手的商品是什麽?”他要是再答不上這個謎語,那這七八年他可真是活到不知道哪去了,也許投身於這個巨大的構裝體中會影響一個人的獨立思考能力?


    “你女朋友,瓦拉,她不管你?”


    “早就死了,她若要是還在人世,我又怎麽會這樣子活著。”我舉起一隻手,示意他不要再問下去,“大約四五年前,去格羅茲尼采訪的時候被波及而死的,大概是被炸死的,在出版社裏,沒有人有閑暇去救她……應當是被炸死的吧。”


    他沒說什麽,神情甚至連訝異都算不上,隻是微笑似乎有點僵住了,也許是他對別人並沒有那麽地在乎,又或者是在看到我的現狀時已經預料到了這樣的迴答。


    “我自己會偶爾用些西方那邊搞來的郵票——就是lsd,如果您不清楚俗稱的話——或者是天使塵,至少這能很有效地排解寂寞……哦,對了,您不會身上還碰巧帶著煙吧,親愛的…安托卡警官? ”——葉卡捷琳娜·亞曆山大耶夫娜將左手小臂橫置在腰間,手掌輕輕地靠在右側大腿與盆骨的連接處,支撐著右側的手肘,掌心右側的肌肉抵著下巴,右手籠著半邊的麵龐,食指與中指觸及眼角,偏著頭。這令安東·伊萬諾維奇想起高中時葉卡捷琳娜·亞曆山大耶夫娜在圖書館的木地板上看著瓦爾瓦拉·帕維爾耶芙娜手裏捧著的《馬雅可夫斯基詩集》時的神情,燈泡逸散出昏黃的光芒,揚起金屬書架上沉積的灰塵,像是黑色的薄紗——喪葬時會用到的那種——它們飄落,在麵孔與麵孔之間的空氣之間,飄落。那時候葉卡捷琳娜·亞曆山大耶夫娜的神情就是這樣的,如同成為高壓鍋的室內空間裏積攢出的積雨雲內部的夾縫中存在的暗色的彩虹一樣的笑容,嘴角微微翹起,手指之間的瞳孔凝視著雨簾的深處而顯得有些空洞的笑容。


    “你知道我在這兒給你煙是違法的,卡蒂亞。”安托卡白了我一眼,看不清楚是出於鄙夷還是玩味的心理,隻是黑色的眼珠上翻,隻剩下與走廊的燈光相同色澤的眼白,僅此而已。“你的理想死法現在是肺癌了?”


    “哈,別開玩笑了,我親愛的安托卡。這兒可沒有什麽煙霧報警器,辦公大樓裏的那些個新任——哦,或許還不是新任——的官老爺們可沒錢讓鄂木斯克的市容變得好些。”我幹笑了一聲,迴敬了他一個白眼,“您可別誤會了什麽,我隻是找您討要一支煙而已,您瞧,自從瓦爾瓦拉小姐枉死之後,我是那樣的寂寞啊。您不會以為我在這個行當隻是為了快速得到錢財,追求物質的富足吧?那您可真真是大錯特錯了,我親愛的安托卡——哦,不,請先把您的反駁留在心底裏,等一會兒再談論它。”


    “你的廢話還是那麽多,曲折的說話方式也依然讓人心煩。”他當然無法閉口不談,隻是出於社交禮節而壓低了點聲音,但這並不妨礙空曠的拘留室因此而產生迴音。


    “寂寞……不,還不僅隻是寂寞,您且試想一下,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感官都陷入黑暗之中的場景,黑色的視網膜,黑色的耳膜,黑色的犁鼻器,黑色的味蕾,黑色的,親愛的,黑色的,那是一種可怕的空虛,腦細胞活動的副產品。隻要一思考,哪怕隻是一個瞬間,都會因此而感到痛苦——我自然是不知道這種想法在您這樣的官兒的大腦中是否會產生的,但出於在這麽久的交情中對您的了解,我相信著您——可我難以為繼了,自從瓦爾瓦拉小姐一個人跑開之後,這樣的痛苦就是難以接受的了。可憐的卡蒂亞需要最為強烈的感官體驗,最為強烈的神經衝動,讓她從這樣的痛苦中抽離片刻,審視自己的可悲模樣。”


    “您戴著冬帽的時候,那種被稱作是‘烏山卡’的冬帽的時候,會感覺護耳阻滯了視線嗎?這是與那種感覺所相似的,眼角的目光能看到的隻有深色的布料,像是一個移動的牢籠,或是從背後接近的,被他人的手所抓著的,被乙醚或是氯仿所浸透的醫用紗布。它們不透明,親愛的,我隻能向著前麵的路看去,什麽旁餘的雜務都無法處理,我的眼睛幾乎是被浸泡在了福爾馬林裏!”


    “哦,對了,對了,您買過隨身聽麽?那種便攜的小鐵盒子,隻要插上耳機,裝在衣服的口袋裏就可以隨時隨地地播放樂曲的小機械。我曾經買過一個,事實上,它現在就在外頭的雜物收容櫃內呢。那裏麵滿滿當當地裝著些近十幾年的許多歌曲,費了我好大的功夫才積攢起來的,譬如說維克多·崔領頭的kino或者是十幾年前紅極一時的地球人,偏實驗些的piknik也是有的——不過倒是沒有柳拜,我並不是很喜歡他們的歌詞。聽著那些歌的時候,尤其是在有激烈的鼓點的時候,不,不能說是激烈的鼓點,並不是軍樂那種鑼鼓喧天的感覺。恰恰相反,主旋律低沉而緩慢的音樂,反而能更加具有那種特質,足以讓您在長久的幽閉恐懼症中喘過氣來,把肺中的空氣以嘶啞的慘叫聲噴射出去。在那樣的重音,那樣的鼓點中,不止一次地爆發過衝進車流的衝動。讓我舉個例子……隻需要一個……哈!伊戈爾·列托夫的《一切如計劃那樣進行》,最初的那個版本,未曾經過街頭藝人更改過的版本。那樣的音樂像是敘事詩或者是落幕曲,搭配上刺耳的刹車聲,血肉模糊的舞台布景,是很好的結局,因為我是在那樣大聲的音樂之中麻木地死去的——您明白嗎?您明白嗎!‘強烈的感官體驗’!”


    “我不僅不明白,同時,我認為你在出去之後應該找個戒毒中心待待,並且尋求一些正向的心理疏導。你再這樣下去就沒幾天好活了,卡蒂亞,真準備讓你的朋友們出席你的葬禮?”


    沒能討要到煙的葉卡捷琳娜·亞曆山大耶夫娜也沒有露出失望的神情,隻是歎著氣搖了搖頭,嘴上不停地說著,右手伸進已經有些發黃的枕芯裏,掏出一塊包裝尚且完好的口香糖。微微頷首,拋去一個“要嗎?”的眼神,被否定而有些嫌惡的目光瞪視之後才把包裝打開,拋入口中。她的骨骼與肌腱並不因為咬合肌與聲帶在不斷地運動便停歇了,她從床上站起來,做了做拉伸——接下來的行為隻會讓旁觀者認為她是戒斷反應或是癲癇發作了,但是那又怎麽樣呢?


    拘留間不算很大,但是對於一位演員而言,也大體上足夠了,安東·伊萬諾維奇幾乎差點就要唿叫警局的醫護人員過來了——被拘留者因為毒癮發作而死會給那些該死的社會評論家騷動的契機的。葉卡捷琳娜·亞曆山大耶夫娜抬手跳起,隨後再三次抬手跳起,微微弓步做讚美狀,重複三次抬手跳起,微微弓步做讚美狀,跳起跳起跳起跳起跳起休憩跳起跳起跳起跳起跳起讚美內八字的顫抖。


    安東·伊萬諾維奇在那之後便停止了想要通知醫護人員的意圖,他有些熟悉這些動作,隻是實在想不起來,直到葉卡捷琳娜·亞曆山大耶夫娜一麵說著冬帽和護耳,一麵進行下一步動作——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第二部分(也就是最後一部分)的最後一段,大約四到五分鍾的獨舞。房間牆壁的黴菌與苔蘚開始生長,成為蕨類植物成為灌木叢成為蒲公英——這裏的光不足夠;蒼蠅和蚊子開始進化,成為埋葬甲成為鰻鱺成為清道夫成為禿鷲成為鬣狗成為鮑裏斯·尼古拉耶維奇——這裏的人太多了,關著的人,坐著的人,活著的人,太多了,營養豐富而充沛。葉卡捷琳娜·亞曆山大耶夫娜嘴裏的口香糖毒蛇一般地鑽出來,白色的(也許帶一點微微的淡黃),融入外頭走廊的燈光,或者是更加外頭的雪地與雪花,或者是更外頭的,更外頭的,純白色的背景和幕布。


    在《春之祭》的最後,女孩因為瘋狂而無歇的舞蹈而死去了,葉卡捷琳娜·亞曆山大耶夫娜躺在冰冷的石質地板上,四肢微微抽動著,重複了一遍她含糊不清的話語——像是對於現狀的強調一樣。


    “強烈的,感官體驗。”


    “我可聽不到《春之祭》,那可全是在你的耳蝸裏奏響的,卡蒂亞。”安托卡無賴一樣地給自己點了根煙,“你這麽癲下去可沒人有心情跟你聊天。”


    “那我們大可以換些別的聊,安托卡。”我躺在地上,肌肉因為短時間內過度地用力而有些鬆弛,安托卡做錯了一個判斷——我確實被戒斷反應找上門來了,隻是沒有那麽強烈罷了,意識姑且仍然算得上是清醒的,“理論上而言,我明天就能出去……現在是不是已經兩千年了?”


    “哦?你在世紀末進的號子?那可真是恭喜你,你可以在你的記事本上再打一個勾,在左邊寫上‘在拘留所裏邁入二十一世紀’以慶祝你從1999年的末日裏活下來的事實。”


    “聽起來在跨世紀的時候,外麵並沒有那樣地舒心?”


    “像是那些個專家預測的一樣,千年蟲又來了,不過這次還算是有所準備,除了莫斯科和聖彼得堡的地鐵列車停運了10分鍾,以及像是這樣的大城市受到了一些輕微的影響之外,並沒有再重演一次99年9月的那場事故。”


    “聽上去那些坐在管理者位置上的白癡們還沒有那麽屍位素餐,這是幸運的……哦,對了,親愛的安托卡警官,您還沒有迴答我呢,您怎麽就成了維護穩定的狗腿子呢?”


    “大家渴望穩定,卡蒂亞。在疲於奔命了那麽多年之後,沒人有那個改造社會迴報社會的勁頭了,像是你我這樣的年輕人甚至更加盼望著之前那個臃腫的社會倒塌,迎接能有百十種麵包在櫥窗裏的世界。”


    “然後買不起哪怕一個。”


    “是的,買不起……嘖。”


    “親愛的安托卡,您可好好地瞧瞧您的那些同事吧,要是他們真的能為了國民們對穩定的渴望而行動的話,這兒的牆壁以及地板也不會那樣地發黃,而卻又不帶有什麽令人作嘔的臭味了。”


    “鄂木斯克不需要更多的謎語和暗喻了,光是應付從上麵來的那些通知就讓人累得夠嗆……”


    “那我便直白點地跟您說。”關於東北亞自古以來就一脈相承的臃腫官僚政體的牢騷在客人那兒已經聽夠了,沒必要讓安托卡繼續下去,“他們對於自己已經步入中老年的妻子感到沒那麽滿意,而手裏又恰好握著些那麽些許的權力,手銬,電棍,諸如此類。那麽在長久以來的對於權力的濫用之中,他們不可避免地出現了一些生理問題——尤其是,腺體發炎之類的。您聽明白了嗎?”


    “這可不算是‘直白’,卡蒂亞。”


    “按時間來講,條子們也應該集合點名了……您是這幾天在這裏待到最晚的一個,但您現在也該走了。”


    “太生硬了,藥物濫用還是對你的腦子造成了一些影響啊……怎麽樣,出去之後方便我上門拜訪嗎?”


    “七千盧布,看在我們是‘朋友’的份子上一萬盧布。……如果您隻是要來喝點茶水或是咖啡的話就來吧,白天的時間我大多都沒有什麽事情,也都醒著,您隻要去拜訪瓦爾瓦拉小姐的故居——還是在那個地址,沒有搬遷過——便好了。”


    在看守所的最後一個晚上我睡得並不算十分安穩——事實上,每一個我仍然活著的晚上都不算那樣安穩,不光是因為硬板床或是質量低劣的枕頭,隻是因為環境太冷了。不是一種物理意義上的寒冷——雖然拘留所內的供暖情況很差,但至少如果有人凍死了,他們是要擔責的。就像是我之前跟安托卡提到的一樣——天呐我甚至不確定我到底隻是在大腦裏順著想法描出來的路線走了一遍還是真的將它說出來了——西伯利亞的凍土很冷,這麽多年以來都是那樣的冷,即使是有短暫的迴暖也依然是那麽的冷,現在就更是了,核彈在短時間內能放出極大的熱量,但是我們將要迎來核冬天了。再也沒有什麽核聚變了,我自己的太陽也熄滅了。


    我常常會做一個夢,背景音樂通常是柳拜樂隊的《俄羅斯人》。(我真的對他們並沒有什麽好感,但我不得不承認,這首歌給人的感覺十分的……恰當)天空是橘紅色的,像是紅菜湯,隻是把甜菜根換成了番茄膏——從前的高中食堂就喜歡做這種的,番茄膏要更加便宜些——然後是落入紅菜湯的牆皮,黑色的牆皮,因為太多的筆跡而失去了原本的顏色。引擎聲和鋼筋水泥移動的聲音雜交生長,碳元素不完全燃燒釋放的煙霧成為了天空的牆皮,它們因為失水而皸裂開來,大陸性氣候的格羅茲尼從來便不怎麽下雨,這也是情有可原的。豬油在各處被焚燒,殘垣斷壁之間甚至是殘垣斷壁自己也都是由熱量所組成。紅色的粒子與白色的粒子相撞,白色的粒子與黑色的粒子相撞,黑色的粒子與紅色的粒子相撞,紅色的粒子與白色的粒子成為粉紅色的粒子,粉紅色的粒子與綠色的粒子相撞,相撞,相撞。對了,萬花筒,就像是萬花筒那樣的,破碎的玻璃,破碎的鏡子,破碎的地圖,即使是最小最小的粒子看起來也是殘缺不全的。


    瓦拉……我親愛的瓦爾瓦拉小姐,自發電的可控核聚變個體,在消化道中熄滅了,大樓的消化道,現代工業所分娩的偉大產品,它的身體蠕動著,滴下無機質的血。老鷹銜著硝化物構成的橡樹撞歪了它的脊椎,它癱倒在地,胃部因為紛飛的鐵片而被劃破,從那之中流出的黃綠色黏液裏沒有什麽食物的殘留,隻有幾隻長條形的,有四肢的蠕蟲的屍體。它富含鐵質的長發垂落下來,那是多麽長而粗壯的頭發,隻需要一根就能將一個人的手腕洞穿。被黑色絕緣橡膠包被的體神經環繞著運動鞋構成了一個神經節,向下牽扯,就好像是重力九十度翻轉了一般。樓宇為了它的結局而垂淚,灰黑色的淚珠幾乎成為固體,分散在破洞的上空。


    瓦爾瓦拉·帕維爾耶芙娜竭力地唿吸著,紅色的眼淚從她的耳廓與舌尖溢出,她的眉頭輕蹙,嘴角顫抖著,扯出一個苦笑的模樣。喉頭發緊,聲帶無助地開合著,牙關卻緊得出奇,隻能從牙縫中滲出混著鮮血的濃痰,甚至連嘔吐物也沒有多少,從鼻腔裏湧出來的隻有些微的,釋放著刺激性氣體,讓眼眶再再模糊一層的酸水。她的腳跟由於痙攣而奮力向後頂去,卻因為被電纜所拉扯而幾乎嚴重勒傷。鼻孔隻有一點點的空隙足以進氣出氣,像是即將被水淹沒的山洞之中,水麵與洞穴頂部之間的最後一點空隙,最為渺小的新鮮的空氣以及生存的希望,又或者是最難以承受的,已經被預見的死亡的絕望。每一次唿吸都帶起被鋼筋所貫穿的手臂的移動,如果被紮穿的是手掌就好了,因為後仰而幾乎被倒塌的水泥埋葬的頭部之中,那塊灰撲撲的神經中樞這樣想著,倘若是掌心被紮穿的話,按照卡蒂亞的說法,現在這樣的唿吸方式會很容易讓手掌被撕裂,這樣我就能坐起來了,就能解開電纜,離開這裏了,我就還能見到卡蒂亞了……她應該不會因為我的手受傷了就討厭我的吧?


    卡蒂亞現在一定還在鄂木斯克的我們的房子裏休息吧?說不定在寫她的醫學論文吧?在十點之後甚至於中午才會從迴籠覺裏醒來,也根本不洗漱或者吃早餐,頂著睡得亂糟糟的頭發就蠕動到書桌旁,打開筆記本電腦開始寫作,連掉在鍵盤上的碎發都懶於清理,側著頭趴在桌子上,有氣無力地敲著鍵盤。陽光會拂過她米黃色的長發,幫她將發尾撩到肩後,替我注視著她寧靜工作著的側顏,再跳躍到屏幕上,讀出她剛剛才打出幾分鍾的“鈴蘭毒苷”,從那上麵摘下一朵潔白的鍾形花朵,種在她的眼鏡上。她會因此而抱怨著是誰不拉上窗簾,起先是喊我的名字,然後才會想起隻有自己一個人在家,碎碎念著把自己昨晚為了欣賞夜景而拉開的,原先遮蓋著落地窗的窗簾再度拉上,讓房間重新迴到較為昏暗的亮度之中,然後像是一隻迴到舒適區的小貓——用她自己的比喻的話,應該會是在長夏裏縮迴洞中的蛇吧——那樣打一個哈欠,隨後再繼續她該做的工作,並算著我到底什麽時候才會迴去鄂木斯克吧。


    在我出外勤之前,臨出門的時候,還是上午的七點呢,那時候她還在睡覺呢……這家夥真是一點都不在乎自己的身體,就是貪圖晚上的環境更加悠閑安靜才把自己的生物鍾弄成這個樣子的,也不看看家裏的垃圾桶裏都丟了多少便利店買的廉價咖啡的罐子了。白天從來都不會早早地起床,晚上卻不到淩晨一兩點鍾堅決不睡,這算是個什麽事嘛……感覺還是不夠啊,能在一起度過的時間,有限的那麽多時間,就隻有這麽多了嗎……?


    真是太不甘心了啊。


    如果我能迴去的話,如果眼前的這片戰爭迷霧——聽起來像是卡蒂亞會喜歡的雙關——不存在的話,也許她會讓我坐在躺椅上,緩慢地,緩慢地用她白皙到幾乎能清楚看到青色的血管的手幫我調低座椅的後背,解開我手上,腳踝和腳底的繃帶,要是她能在那時候為了我掉幾滴眼淚就好了,可惜那並不是屬於葉卡捷琳娜·亞曆山大耶夫娜的風格。她將陰沉著臉(這與她亂糟糟的頭發以及陰暗的房間燈光搭配起來簡直像是日本恐怖片裏的怪物)質問著我怎麽這麽不小心地讓自己受傷。她會說:“我想,瓦爾瓦拉小姐,我以為我明明是叮囑過您要小心些的,尤其是要小心那些路上冷不防就可能出現的地雷或是生鏽的銳器的。”我會嬉皮笑臉地吐著舌頭,看上去對於自己的傷勢不甚在意地迴答她:“這不是還有你在這兒幫我治嘛,反正最新一手的資料也已經發給編輯部的總部的,大概明天或是後天就能發出來了吧,要是你看到的話,可要好好地誇誇我撰的稿!我可是搭上了半條命才換來的呢!”她會對我翻一個白眼,敷衍似的迴應著“是是是”,隨後再強調:“親愛的瓦爾瓦拉小姐,我所能做的隻有在您被送迴來之後做一些善後處理而已,真正的急救措施並不是由我實施的。而且,您搭上的並非是半條命,根據我所得知的信息,您可是差點就要完全把你的餘生都留在格羅茲尼了。”


    你的判斷是正確的,卡蒂亞。


    “……破傷風的致病原理如下:破傷風杆菌通過開放性損傷的粘膜進入人體,隨後分泌破傷風毒痙攣毒素與溶血毒素。前者在被運動終板吸收後,將沿神經纖維間隙傳遞至脊髓前角神經細胞,上達腦幹。或者,被淋巴所吸收,通過循環係統到達中樞神經。這類毒素能與神經組織中的神經節工苷脂結合,封閉脊髓抑製性突觸末端,阻止釋放抑製衝動的傳遞介質甘氨酸和γ氨基丁酸,進而破壞神經元之間的正常抑製性衝動的傳遞,導致超反射反應和橫紋肌痙攣——其典型的臨床反應是患者難以控製咀嚼肌,呈現典型的幻燈片所示的苦笑形麵孔。在這之後,患者的身體通常將因肌痙攣與強直性抽搐導致呈現出角弓反張的姿態……”葉卡捷琳娜·亞曆山大耶夫娜的病理學老師拿著教鞭指著幻燈片上的典型臨床表現的圖樣,偷偷溜進醫學係教室的瓦爾瓦拉·帕維爾耶芙娜正在她的愛人身旁吃吃地笑著,凝視著她的隻是在安靜地聽著課的側顏。


    也許這就是瓦爾瓦拉小姐在處於那樣的境地下時,望著對她而言隻剩下灰黑色的天空,所閃迴的最後的畫麵。像是一個受難者,又像是一個安眠的普通人。她曾經擁有的陽光般和煦的笑容被埋在了混凝土的下方,針對那副麵龐的,會由紅馬的蹄鐵上的鏽釘磨成的手術刀完成的醫療美容手術迅速地進行著。無論是柔和的眉眼還是自然的酒窩,統統被迫或是不被迫地被重組為了一副苦笑的模樣。她的胸脯起伏的頻率十分緩慢,每一次唿吸都帶起手臂的顫抖,角弓反張使得她胸脯前凸,雙臂後仰,肺葉開合的難度更加具象地體現在身體的振幅上,如同雙翼被幼稚的孩童釘在地上的麻雀。手腕上流出的殷紅的血液形成著毫米級別的噴泉,在蒼白的肢體遠端肆意揮毫,將皮肉染成類似於熟透的水蜜桃紅色與白色的部分漸變的那一條線的模樣,像是大雪將化未化時,已經被紅磚的色澤所滲透。


    大樓外奔走的兵士們仍然在唿號著,就像歌中所唱的那個樣子,“老人家怯懦地抱怨,白軍殺紅軍,紅軍殺白軍。和平遙遙無期,望著窗外的世界,俄羅斯人屠殺俄羅斯人。”他們把子彈裝入彈匣,把爆破物塞入輕型自動迫擊炮,把榴彈塞進發射器,將黑黢黢的圓孔對準自己的同胞。包圍他們的有他們曾經在蘇聯服役時期的戰友,甚至有他們的熟人,從他們眼前逃離的也有他們曾經在蘇聯服役時期的戰友,甚至也有他們的熟人。他們與他們所擊斃的人與擊斃他們的人也許跨越三支直係親屬便有機會在家族聚會上碰杯,探討著格瓦斯或者伏特加。他們全部的心神都聚集在他們背後所代表的那個虛擬而巨大的實體中,宣傳單製作的白鴿在他們的上空唿嘯而過。他們是那樣地專注於他們自己的事務,以至於完全沒能注意到身邊的一切事情。他們會思考著他們的戰鬥應該如何進行,會思考著自己或是戰友的傷勢是否足以致死,會思考著自己到底為什麽會身處於這樣的戰場之中,會思考著戰爭究竟到底什麽時候才會結束,他們所正在思考著的,全都是屬於他們自己眼前最為緊迫,最值得思考,完全是屬於他們的問題,我該如何去怪罪他們去思考這些,而根本無暇顧及其他呢?


    可是我那並不算太讓人感到炎熱的太陽,我親愛的瓦爾瓦拉小姐就那樣地死去了,起先他們告訴我——不,甚至不是我,起先他們告訴報社的總部,瓦爾瓦拉·帕維爾耶芙娜的名字在失蹤者的名單裏,編輯部裏與瓦爾瓦拉小姐親密的,而又認識我的朋友才向我轉述了這個消息。我看到那座我記得有著她所在的報社的分站的大樓垮塌的新聞後,便已經覺得結果並不會太妙。天哪,我的瓦爾瓦拉小姐,我親愛的瓦爾瓦拉小姐就是那樣安靜地在鋼筋混凝土的墳墓中披戴上了硝煙所製成的喪服麵紗。


    等到安東·伊萬諾維奇,也就是安托卡,應邀敲響我和瓦爾瓦拉小姐的家門時,所看到的場麵是慌慌張張地從躺椅上彈起,猛地吸盡麵前的白色煙霧,又一步一趔趄地以幾乎要摔倒在地上,隻是勉強扒住桌麵而用指尖碰到了苦艾酒瓶的體態想把為傳統的水滴法(那是一種專門為苦艾酒而使用的方法,大體上可以簡單解釋為用專門設計的帶漏洞的平板小鐵匙,被稱為苦艾酒匙或者漏勺,盛著方糖,橫放在苦艾酒上,再用冰水澆灌方糖——也有用火點燃的,但那樣太過粗劣——讓少許的糖水融入酒液中,水溶性較差的植物性成分便會像雲霧一樣,形成乳白色的懸濁)而準備的酒杯,鐵匙與貼著郵票的方糖統統藏匿的我。


    我們的房子並不算太大,蘇聯時代留下來的高層低價公寓而已。客廳被我們改造成了類似於書房一般的模樣,事實上,我們平時也管它叫書房。向陽的落地窗采光良好,靠牆的書架上插著參差不齊的,醫學,傳媒學,哲學,或者其他的什麽學科的書籍,書籍與書籍之間較大的間隙裏被塞進了瓦爾瓦拉小姐硬是要放上來的相框,大約十幾二十個,最多也不超過三十。有我們在莫斯科,聖彼得堡,稍北一點的托木斯克木偶劇院還有更遠些的薩哈林島上留下的照片,也有為數不多的,高中時代留下來的,經過了幾年仍舊像是昨天才拍攝得那樣新鮮的合照。在書架的簇擁之中,是我的書桌——事實上是我們倆一起的書桌,隻是瓦爾瓦拉小姐她並不習慣於在家裏做那些文書工作——以及離地很近的單人床。她一直都對我反人類的生物鍾以及在淩晨結束寫作後為了不打擾她而隨便地爬上單人床便睡下的習慣十分不滿。幾乎是起夜時每每看見一次,就要把我搖醒,不由分說地拖到有大床的臥室裏。在瓦爾瓦拉小姐去了格羅茲尼之後,我再也沒打開過臥室的門,也沒有動過裏麵的東西,裏麵的牆上也掛著一些照片,還有我和她喜歡的一些樂隊的海報,別的雜物並不算多,畢竟光是能塞得下一張那麽大的床,就已經幾乎要把所有的空位占據了。另外的房間是廚房和衛浴室,在她喜歡的烈酒都塵封之後,它們被塞到了櫥櫃的最深處,外麵的空位放著廉價的格瓦斯和我托客人裏在酒廠工作的熟人製作的,含有側柏酮的苦艾酒。我的一些用於讓我脫離這個世界片刻的藥物也都放在那裏,還有老式的滾筒式洗衣機,放在水槽的旁邊。


    哦,對了,差點忘記了,瓦爾瓦拉小姐還在我生日的時候……忘記是在她走之前一年還是兩年前的那個生日了……花了大價錢買下來了一台留聲機,此刻它正在悠悠地轉著,裏麵所放的歌曲頗為傳統地刻在x光片所割成的碟子上。有些過於吵鬧的朋克音樂明顯讓進來的安托卡的耳朵有些不舒服,他環顧四周片刻,自己辦了個椅子到門口附近的位子,坐下了。


    “‘極致的感官體驗’對我來說是夠吵的,你鄰居不會投訴你嗎?”


    “書架背後的牆上應瓦爾瓦拉小姐的要求做過隔音處理的。”我揉著後腰站起來,簡單地收拾了一下桌麵後調低了留聲機的音量,“她也十分喜歡這個落地窗的設計……哦,您請小心些,我剛吸過點天使塵,如果您沒準備的話,我去幫您拿個口罩。您喝點什麽?”


    安托卡搖了搖頭,從包裏掏出一個醫用口罩戴上,眯著眼盯著桌上還沒清理幹淨的雜物——顯然,它們的存在是不那麽符合規定的,但誰在乎呢——沉默了片刻,看了看門的方向,我想他大抵是在忖度著這兒的食品的安全性,並擔心剛剛碰到的門把手上也有些什麽成癮性的藥物殘留吧。


    “不用了,我自備酒水,你繼續喝你的就好……這兒好像沒太大變化?”


    “不太想要裝修,也沒有那個多餘的支出了,就這麽留著我也看著舒服,能讓瓦爾瓦拉小姐的痕跡留得久一些。哦,您可別誤會了,我平常可不是在這兒工作的,不遠的地方還有另外的廉租公寓,那邊才是工作間。”


    “你賺得應該也不算少吧,怎麽的?不工作的時候還準備花錢找幾個同行來,照顧一下他們的生意?”安托卡挑了挑眉毛,明顯還算是個剛入行的新人,以及已經染上了用訊問的方式問問題的壞毛病,就像是在說“請把你知道的所有東西都告訴我,謝謝!”一樣。


    “您難道沒有想到,鄂木斯克本地的警局治理不力,導致黑幫橫行,我得上交保護費這麽一迴事?當然了,要是你們的治理要是更加有效點的話,我,或者再加上我的同行們,再加上那些黑幫,估計也不至於得靠這些個活計謀生,瞧瞧郊區那些荒廢的工廠吧,您背後的那群人恐怕從來沒想過該怎麽辦吧?”


    “我並不完全認為完全複刻工業建設的過程就能讓經濟好起來,卡蒂亞。何況那樣會排放出很多汙染,這還要花更多的錢投進去治理。”


    “唿……不,算了,您若是想的話,我們還是從另一個角度來探討這個話題吧,像是幾年之前我們就幹過的那樣,拋開個人所處的社會地位,隻是隨意地探討一下——您現在若是碰巧還開著您的執法記錄儀,我建議您將它關了。”


    “沒開著的,即使是要開,也當然不能告訴你,這可是從史塔西的同行那兒繼承過來的優良品德。”


    “史塔西……正巧您提到了,那就從這裏開始吧。德語裏有一個詞兒,叫‘ewiggestrigen’。我是從一位曾經在ddr生活過的德裔客人口中聽說的,是維也納德語。字麵意思上是‘永恆的昨天’的意思,大體上是在指代那些囿於過去,與現實脫節的個體們。並不是指物理意義上的脫節,而是一種好似不歸屬於這裏的局外人感,您能明白嗎?”


    “按照你平日裏的習慣,這裏……”


    “是的,還請您先聽我說完,親愛的安托卡。總是會有那麽一批人,怪人,會去懷念已經過去的時代。他們會有不同的目的,不同的出發點,但是無一例外地,都在可悲地為死者招魂。但是親愛的安托卡,我感到迷茫。你我固然是知道幾年前的那個社會是有多麽地腐敗與頹唐的,可是改換門庭之後,又如何了呢?無非是那些個當權者們的頭銜和牌匾需要換一換,我們喊的口號和櫥窗裏的東西需要換一換,可無論如何地去更換,盧布的購買力也仍然隻有那麽多。那麽,親愛的安托卡,請您告訴我……要怎樣才行?要怎麽樣,我們,甚至是我們的羅斯母親或者西伯利亞大地,才能脫離這個整個中央圍繞著一個人建立的臃腫體製?您且想想,安托卡,在解體之後的八九年便已經有了像我這樣的——說實話,我大概並不算,但為了舉出一個例子來,那麽便是算上也是沒有關係的——懷念之前的,再幾十年前的工業時代的人,那麽再過八九年,再過去十幾年,二十年,會不會有人就開始唱‘我期待開著米格25迴到蘇聯’了呢?您想想,世紀初的時候,也是有那樣多的保皇黨,期待著迴轉時光的輪盤,像是那些電視節目上說的,‘再來一次!’。可是這是沒有用的,舊路子始終會是舊路子,可是新路子也不能起到什麽正麵效果。有些人會說,‘一個時代真正遠去的象征是它們被浪漫化的時候’,我們會變成一個,一個,一個符號,隻是作為戲劇的布景而存在,沒有人會真正地經曆我們所經曆的事情,甚至可能沒有人對此有任何的興趣。就算是最好的,最好的情況,也隻是會有人為我們招魂,但即使是在那樣的情況之下,他們也隻能全靠著殘留的資料和自己大腦的全部想象力,去創造一個他們心中想象的,虛假的魂靈。我們始終不是真實存在的,而無論是做出怎麽樣的選擇,也終究隻是會像撲向玉米田的麻雀一樣,被捕鳥網黏住,一旁是同樣的,碰巧被黏住的獨角仙。它曾經是我們麻雀的食物,可現在我們又在同一張網上了,這是……這可真是……”


    “你說得對。”安托卡的言論正常而反常,正常於他恰到好處地打斷了我,反常之處在於他居然少有地對我進行了讚同。


    “我來幹這行也就是因為家裏正好有人有關係能把我安插進來,正好又沒什麽可幹的工作,就這麽進來的。卡蒂亞,你肯定是明白的。大學裏所有人都隻是各自理會自己的事情,所有事情,學習,音樂,書籍,甚至是少有的電子遊戲,他們都在隨著世界的腐爛日漸無聊。偶爾會有像是蛇一樣的思考從果樹上垂下來——我們都在做些什麽?隻是發呆,發呆,在麻木之中發呆,想你這樣用肉欲填補精神的空缺,哈,簡直像是把文件塞進碎紙機裏一樣。最後發現我們什麽也沒能幹成,也什麽都沒能改變。就是……感覺一切都已經,沒有關係了。今天死去和明天死去都沒有什麽區別。”安托卡拿出隨身的銀白色酒壺——它的外殼有些生鏽,大致也是鐵質的便宜貨——往嘴裏灌了一口液體,隻是聞味道的話,我猜測那是伏特加。


    “好累。”他向下坐了一些,臀部掛靠在木椅的最前端,後背以一個讓人看起來難受的角度靠在椅背上,看上去很是疲勞。“不知道該怎麽辦,即使是窮盡了一切的可能性,思考過了最糟糕最糟糕的情況,也仍然不知道該怎麽辦。……無所謂了,再糟糕也就是這個樣子了,即使是目前的情況如果變得更好了些或者要是更加差了一些,恐怕也沒什麽太大的區別,憂鬱也是這樣,開心也是這樣,區別不大了。”


    “那你呢,準備怎麽辦,就這麽過著?”我站起身來,身形高大,幾乎要撞破天花板,不,不是幾乎,我能撞破它,隻是我不想而已,並非是因為天花板的重量過重或是因為引力過大,而隻是因為我不想,隻是因為我不想。


    安托卡拿出了一個眼睛,機械做的眼睛,需要填充膠卷的,不對,進化了,變為了電池,是電池供電的眼睛,像是我們一樣的電池,他說話,可是我聽不清我聽不清楚……他似乎是在問些問題?


    “就這麽過著吧,要是有什麽意外發生了,再死也來得及。倒是你,後勁又上來了?”


    不,不是溜大了,不是溜大了,也可能是,但應該並不是,隻是空氣太悶了,即使是有窗戶也很悶,使得患上了幽閉恐懼症的人無法生存。我得走了,我需要走了,時候到了,是世紀末的一點點網絡延遲,因為有千年蟲的存在,所以延遲了。


    “我……先走了,您在這兒……您在這兒待著吧,送您了,電腦裏有寫好的文件。我得先走了,我還有急事,失陪了,失陪了,安托卡。”


    “好吧。”他揮了揮手,喝了一口火焰,看起來像是風車的手臂在繞著他的頭轉動,“祝你一路順風。”


    葉卡捷琳娜·亞曆山大耶夫娜·斯托羅尼柯娃女士在一月七日的下午三點許因為藥物過量而撞碎家中的落地窗,墜樓身亡。


    卡蒂亞身上什麽也沒有帶,每走一步就幾乎要因為腳掌內翻而絆倒,敲了敲玻璃窗,像是在敲門。午後有些灼熱的日光融化了玻璃,折射出彩色的花朵,萬花筒一樣地旋轉著,一滴汗珠從她的眼角溢出,還沒來得及向下流便被眼皮上生長的纖毛所捕捉,高濃度的鹽分透過她的瞳孔,流入她的晶狀體,流入她的視網膜,滾燙的刺痛感,讓人想起岩漿。在雙眼朦朧的視線之中,年輕的瓦爾瓦拉·帕維爾耶芙娜正穿著高中時候的校服,向她伸出雙手,微笑著,陽光卷起她烏黑的發絲,溫暖的冬風吹來的是剛剛出國的,紅菜湯的味道。


    “我可能……有些喜歡卡蒂亞。”數年前的一個秋日傍晚,瓦拉避開了卡蒂亞,約著安托卡在飯堂找了一個僻靜的角落,盛了慢慢一勺紅菜湯,準備送到嘴裏,卻因為那股濃鬱的番茄味而吐了吐舌頭,故作輕鬆地放下勺子,深深地吸入一大口空氣,再緩緩唿出之後,她才終於下定決心,將真正的話題說出來。


    “……你跟我說這個幹什麽?”安托卡叉了一小塊烤土豆送進嘴裏,“那你去啊。”


    “我就是不敢啊!!!”會不會有些大聲?瓦拉在喊完這句話之後有些後怕地打量著周圍,生怕卡蒂亞突然地就從某處鑽出。


    “那你準備怎麽辦,寫信?還是放一放?”


    “我在考慮要不要說,我可能……”瓦拉盯著碗中的紅菜湯,沉默了片刻,“我可能等到明天。”


    “那你就不再多等幾天,確認一下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歡?我們國內可對於這檔子事情不大友好。”


    “明天已經很久了!我現在就想……不對,唿……”瓦拉剛準備把紅菜湯咽下去,卻又因為突如其來的激動而差點嗆到,連連咳了幾聲才喘過氣來。“我是說……嗯,明天,就是明天了,她應當不會被嚇到的,應當是這樣。”


    第二天的早晨,在早操剛剛結束,卡蒂亞陪著瓦拉到飯堂,剛準備離開的時候——她從來都不怎麽吃早餐——卻被瓦拉叫住了。


    “你別走。”她的聲音細若蚊蠅,幾乎是有些顫抖,可是就算隻是這樣的音量,也消耗了瓦拉莫大的勇氣,“你…等一下。”


    卡蒂亞迴頭看了看,迴報她以一個疑惑的眼神,往迴走了幾步,在她身邊坐下,“怎麽了?”


    “你……唿,你等一下。你別走,等等,等一下。”瓦拉轉過身去,視線與卡蒂亞的視線相接,雙手搭在她的肩膀下,陽光從她背後撒入,她烏黑的發絲被朝陽染成璀璨的金色,她的下唇輕輕抿起,細看還有些顫抖。麵麵相覷數秒後,她終於下定決心,向前撲去,趁著此時的飯堂空無一人——至少沒有學生——抱住了卡蒂亞。


    “你……得絕症了嗎?”卡蒂亞此刻也同樣是一臉慌張,甚至有些手足無措,無法理解正在發生於她身上的現實。


    “你說是就是吧。”瓦拉在她的肩頭囁嚅著,“是要你做一輩子陪床護士才能好的絕症。”


    卡蒂亞清楚地記得,那個時候,有一片火紅的葉子,從遠處的枝頭落下,被風吹落,不,不是被風吹落,而是在風中遊動。


    ——在風中溺亡。急速上升的空氣湧入她的鼻腔與嘴中,她用著全身上下的力氣,讓自己的牙關閉合。像是一枚倒轉的火箭,筆直著向著她目的地的星星飛去。下麵的人群驚叫著散開,沒有車子,也沒有焚燒垃圾的煤油桶——真好,落點是完美的。


    覆蓋她的寒霜正逐漸融化,並非是由於空氣與人體摩擦所帶來的熱量,而是一種期望,熱切的渴望與執著。她並不認為她正在下墜,又或者是上升,她隻是在敲門,緩緩地敲門,一遍一遍地,敲著瓦爾瓦拉小姐的家門,就像是幾年前的某個假期,她用雙腿狂奔幾十裏所做的那樣。


    門後也許會是瓦爾瓦拉小姐以受難者的姿勢死在混凝土製成的現代十字架的場景,無數的肉塊與模糊的人臉在她的背後蠕動,行走,咒罵,叫喊,混凝土的牆壁中出現了一個個器官,一張張麵孔,比起那些行走的屍體更加富有人類的溫情。她的身體在燒灼,在溶解,太陽實在是太大了,可處於腎上腺的熱源比那樣的日光還要更加猛烈。


    瓦拉從十字架上走下,她身後的翅膀是葉子組成的,她頭頂的光環是紅菜湯一般的橙紅色,在鮮血與肌腱的地麵上,生長著鈴蘭的花海。


    ——卡蒂亞仿佛聽到教堂的禱告聲在遙遠的地方響起。


    至仁至慈天主,生養救贖吾儕。鹹欲為得天上永福,懇求憐視葉卡捷琳娜·亞曆山大耶夫娜·斯托羅尼柯娃,赦其在世時,凡有獲罪於主,或思或言或行。


    命天神聖彌額爾,保護指引。於身後險路,使魔鬼不至肆害。免墮地獄,獲升天堂,享主聖容。亦賜我將來同伊在天上,覲主聖容,睹萬善萬樂之美好。


    阿們。


    ——“卡蒂亞,自殺可上不了天堂。”以及安托卡那令人隻想一拳打在他的臉上的語調,他總是能將一個事實說得像是諷喻。


    可是,我也沒必要去向什麽天堂……或者地獄?我喜歡lsd,我喜歡白色的煙霧,我已經在苯環己呱啶天使的懷抱中了!


    我已經,我已經在親愛的瓦爾瓦拉小姐的懷抱之中了。


    瓦拉往前走了幾步,抱住了我,如同她數年前曾經做的那樣,她的手有些紅,也許是血吧,染紅了我毫無血色的肌膚,像是大雪與地上的紅磚。


    “我從格羅茲尼迴來了,卡蒂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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