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迴國那天,陳遂行給周棲野打了電話。


    這個電話來得很突兀。


    內容也沒頭沒尾。


    陳遂行甚至沒有提要為周棲野慶功,他隻是問周棲野:“迴國了嗎?”


    “今天下午到。”


    電話對麵的陳遂行突然陷入了良久的沉默,久到周棲野忍不住反問,“怎麽了,遂行哥,是有什麽事嗎?”


    “沒事。”


    這一次,陳遂行答得很快。在他的迴答裏,周棲野似乎聽到了一聲輕輕的歎息和一聲如釋重負的笑意。


    在那隱秘的笑意中,周棲野心中不自覺地升起了一絲荒謬的妄想。


    妄想著,她還活著。


    妄想著,她在世界的某個角落,無聲地見證著他所有的榮耀。


    妄想著,她為他而驕傲,所以才托遂行哥給他帶了這句話。


    所有的妄想背後都指向一個念頭。


    而這一個念頭,讓好不容易冷靜下來的周棲野再次輕易地淚流滿麵。


    “周棲野,說真的,很感謝你能做到這一切。”


    哭得泣不成聲的周棲野沉溺在陳遂行此刻的溫柔語調,而腦海裏揮之不去的念頭讓這溫柔刀愈發鋒利和刺痛。


    說真的,陳遂意,周棲野好想親口告訴你這一切。


    隔著遙遠的距離和看不見表情的手機,周棲野緊緊捂住了自己的雙眼,不讓泛濫的情緒宣泄。


    在陳遂行看不到的這頭,周棲野無聲地哭著。


    陳遂意……


    我真的好想再見你一麵。


    28.


    奧運會冠軍徹底攪亂了周棲野的生活。


    天才少年的稱號冠之他名。


    無數的采訪接踵而至,世界的聚光燈突然落在周棲野的身上。


    所有人關心著他的訓練、關心著他的成績、關心著他的天賦、關心著他的過去、關心著,他的私生活。


    生活被攪得一團亂。


    各種各樣的問題劈頭蓋臉地向他撲來,無論是躲在角落裏還是硬懟到臉前的鏡頭,都讓周棲野深深地厭惡。


    他厭惡那些毫無邊界感的陌生人。


    他厭惡那些試圖窺探他隱私與秘密的眼睛。


    他厭惡那些人。


    同學攔不住偷窺的惡意,學校也給不了周棲野安寧。


    在攝像頭無處不在的當下,陳家老宅成了周棲野的避風港。


    沒人敢在,也沒人能在陳家的地盤耀武揚威。


    於是他的世界中,除了訓練場,便是陳家老宅。


    兩點一線的生活裏,周棲野窩在陳遂意的書房裏看了很多本書。


    他本不是喜歡看書的人。


    但是哪怕時至今日,周棲野仍然不願意承認陳遂意離開的事實。


    翻她曾經讀過的書,就仿佛她還陪在他身邊一樣。


    周棲野知道自己病得不輕,但他寧願就這麽病著,也不想忘了她。


    不僅不想忘了她,反而很想讀懂她。


    國富論、經濟學原理、博弈論……陳遂意看的書晦澀難懂,周棲野的每一次努力都走向小雞啄米般困倦。


    但即便如此,他始終堅持著。


    因為在有著翻閱痕跡的書裏,他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問著那個再也沒有見到的人。


    陳遂意,神明不應該永不墜落嗎?


    那你又是怎麽狠得下心墜落的?


    一天接一天,一月又一月,周棲野沒能找到答案。


    直到奧運冠軍的風頭終於淡了下去,直到周棲野在睡意中驚醒掉落了那本看了很久才看了一小半的博弈論,直到他終於放棄那些無法理解的陳遂意,直到他,終於俯身然後看到書架最底下那本壓得發灰的《麵紗》。


    那大抵是她的這麽多書裏唯一一本他能讀懂的書。


    可是直至今日,周棲野才發現這本書的存在。


    與其他晦澀的書籍格格不入的存在,周棲野的心驚停了一秒。


    不知為何,他突然預感到這裏將有關於問題的最終答案。


    是什麽呢?


    到底是什麽呢?


    困倦的眼瞪圓,周棲野不自主地屏住了唿吸,顫抖的手一頁一頁地翻著。


    這本書太幹淨了。


    如果不是偶爾幾頁的褶皺,周棲野幾乎懷疑她從來沒有動過這本書。


    一頁接一頁,像過去的日日夜夜一般,周棲野從滿懷期待到一點點冷卻,然後漸漸陷入痛苦又無助的失落與不甘,到最後,再頹然妥協。


    他以為如此。


    他以為所有的一切又是如此。


    然而,直到最後一頁。


    熟悉的筆跡映入眼簾,周棲野的心實實在在地漏了一拍。


    這輩子他也不會忘了她的字,就像那一刻,他深知是她提了筆。


    是神明陳遂意提了筆。


    神明提筆,然後寫——


    都是假的。


    隻有四個字,周棲野卻愣了很久。


    很久很久,直到清淚滴到書麵,暈開了她潦草且隨意的字跡,周棲野才終於明白,這麽久以來,他想了解的陳遂意到底是什麽樣子,他要找的答案到底是什麽。


    都是假的。


    關於她的無所不能,都是假的。


    那分明是年少的陳遂意提筆,留給了後知後覺的周棲野正確答案。


    陳遂意不是神。


    她是人。


    是,尚且十八歲、會哭會累、會受傷會絕望的……人啊。


    29.


    周棲野承認自己病了。


    他不肯摘下佛珠,卻開始服用各種各樣的精神類藥物。


    當情緒已經不受人為控製的時候,藥物其實是個好東西。


    就像事到如今,周棲野不再沒由來地開始漫長的哭泣。


    可惜,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是這樣。


    有舍必有得。


    終於從痛苦中抽離的周棲野,仿佛也失去了感知快樂的能力。


    他不再覺得不快樂,卻也不再覺得快樂。


    世界上的一切都不過如此。


    順從地和宋今安踏進醫院大門,走過他曾來過無數次的路,聽著醫生問他最近如何,然後重複他說過很多次的話。


    “我還好,如果能睡得更久一點就好了。”


    周棲野在宋今安下樓取藥時,他站在走廊的側邊,一動不動地看著醫院裏來來往往的人群時,看著有人笑、有人哭、有人麻木時,周棲野的心沒有一絲的波動。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


    別人幫不了。


    自己也逃不過。


    醫院裏的光總是冷冰冰的。


    周棲野想要扭頭,抓一點窗外溫暖的陽光,卻在動作開始時被刺耳的尖叫聲吸引,然後遲疑一秒,選擇朝反方向走去。


    那個診室外麵圍了很多人。


    大家卻都遠遠避開門口,留出了大片的空白。


    周棲野走過去的路上看見有個大叔在拍照,手機舉得老高,嘴裏不停嘟囔著“怎麽拍不清楚”,身子卻往後傾斜,時刻預備出要逃跑的姿勢。


    這是怎麽了?


    周棲野皺了一下眉頭,往前走的步伐快了兩分,然後終於看到診室裏觸目驚心的現狀。


    一個頭發花白的中老年男性拿著一把菜刀嘶吼著,醫生被他堵在了診室的角落,煞白的唇和顫抖的身子沒有一點與周棲野印象裏始終冷靜的形象契合。


    逼仄的診室,聲嘶力竭、麵目猙獰的男人,渾身發抖、無助絕望的醫生。


    在這一刻,救世主是持刀男人背後那個紅發男生。


    他頭發顏色很紮眼,他逆著人群的動作也格格不入。


    他的旁邊是一個紮著雙馬尾的女生,女生已經嚇得渾身都抖成了篩子,望向紅發男生的眼裏是止不住的擔憂和害怕,但她沒有叫走男生,而是哆哆嗦嗦地打了一個電話。


    正是這個電話,激怒了持刀的男人。


    擠開人群,毫不猶豫衝過去的周棲野聽到持刀男人歇斯底裏的嘶吼。


    “報警?報警是吧?我告訴你,我兒子死了,你們這些害死他的醫生必須給他陪葬!”


    那是父愛嗎?


    支撐著持刀男人大力掙脫紅發男生的束縛,促使他氣勢洶洶地衝向一直哭喊著“我不是認識你兒子,不關我的事”的醫生的東西,是父愛嗎?


    周棲野不知道。


    他隻知道,他衝了上去,在雙馬尾女生的尖叫聲中和持刀男人扭打成一團。


    練體育是有用的。


    周棲野的勁顯然比瘦小的紅發男生大得多。


    可,那又怎樣呢?


    倒在地上的紅發男生痛苦地捂著自己的後腦勺,掙紮著還想起身幫周棲野,雙馬尾的女生卻哭泣著,猶豫卻堅定地拉著他的手,不讓他走。


    “強子,你後腦勺都是血,都是血,你別去,我害怕,我真的好怕啊……”


    他們是受著良心與生命拷打的情侶。


    背後是無動於衷、努力錄製視頻的人群。


    所以此刻隻有周棲野站在了最前麵。


    可是脆弱的身體怎麽打得過無情的刀具。


    菜刀瘋狂地向周棲野砍來時,他往後退著,然後聽到取藥歸來的宋今安高到不可思議的音調在叫他的名字。


    血從他的手裏滲了出來。


    痛苦卻未如約而至。


    眼見著菜刀再一次向自己揮來,周棲野的餘光裏看見那個可憐的醫生正努力地從地上爬起來,試圖拿著一個聽診器顫顫巍巍、腳步虛晃地朝著自己的方向衝過來。


    在這所有的荒誕中,周棲野難得地笑了起來。


    多荒謬啊。


    這所有的一切,多荒謬啊。


    周棲野不再往後退,他站在原地,伸出了那隻正在湧血的手,卻沒有等到預料中應當落下的菜刀。


    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兩個壯漢迅速摁住了癲狂的男人,人群裏響起驚唿“警察來了”。


    宋今安也終於衝了過來。


    他驚魂未定地拉著周棲野往後退,退得離男人很遠很遠,嘴裏的話沒有停過:“周棲野!你在幹嘛?你沒看到他手裏有刀嗎?你在逞什麽強?如果沒有那兩個壯漢及時過來,你知不知道會發生什麽?!”


    宋今安喋喋不休地說著,周棲野卻微微低頭,對上了遠處持刀男人不甘且瘋狂的紅色眼睛。


    男人在憤怒。


    憤怒隻有他的兒子無辜地死去。


    周棲野又笑了。


    他打斷了宋今安的話,表情淡淡的:“那兩個壯漢從哪裏出來的?”


    “我踏馬怎麽知道?”宋今安罵罵咧咧地扯著周棲野往急診的方向跑,氣得不行卻還在認真周棲野的話,“剛剛聽有個大媽說了一嘴,好像是誰的保鏢。不是,你還關心這?你看沒看到在流血,你……”


    周棲野順從地跟著宋今安向前跑,像從前很多次一樣。


    隻是停在急診護士台,所有醫務人員湧了上來,護著他往裏走時,周棲野莫名其妙地迴了頭。


    迴了頭,隱隱約約地看到兩個壯漢已經迴到了人群中,推著一個輪椅往反方向走,走得很快,很快,消失在他的視野裏。


    周棲野收迴了視線,當碘伏落在傷口上時,後知後覺感到了疼痛。


    在這個當下,周棲野才終於意識到,如果沒有那兩個壯漢,他現在也許是閉著眼睛躺著進入了這裏。


    所以他又被救了一命。


    莫名其妙地,周棲野又笑了一聲。


    所有人的動作因為他的笑瞬間凝固,宋今安擰著眉,壓低聲音問他:“周棲野,你到底在想什麽?”


    周棲野慢慢收起了笑,周圍的人又重新動了起來。


    而他,側頭,對上宋今安擔心的眼睛,麵無表情地開口,說出了他真正想說的那句話。


    “都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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