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祭酒也十分滿意,他們國子監的學生還是很優秀的。


    閱卷是個腦力活,直到正午時分,卷子一半還沒有改完。


    這樣的考試畢竟比不上科舉的規格,不是封閉閱卷。暫且放下卷子,畫院的食堂派人送來了午膳的飯菜,讓官員們稍作休息。


    用餐時,幾人閑聊起來。


    這次來的禮部官員也是畫院的常客了,他問起活動發起人顧秋白:“此次顧夫子沒參與閱卷,倒是可惜。她的見解總是獨到些,楚大人這次忙著使臣接待的事,如若不然,必要過來湊個熱鬧的。”


    嚴祭酒:“可是那女夫子?”


    這禮部官員知道嚴祭酒為人古板,沒想到他會問起,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接話。


    紀沛然:“夫子便是夫子,祭酒怎的又說到性別上去了。”


    霍振青聽著新鮮,他倒真是第一次知道。今年伊始,他已是半隱退狀態。聖上掛念其身體,特許不上朝,這些日子,他幾乎不問朝堂事。


    霍振青:“看來老夫是兩耳不聞窗外事太久,竟不知如今女子也能為官了。”


    紀沛然:“聖上欽點,此子天賦異稟。”


    霍振青混跡官場多年,一時間腦子裏閃過許多可能性,隻是謹言慎行仍是刻在骨子裏,隻道:“原來如此,那想必其應有過人之處,隻是不知道,這滿場畫卷中,能取中她教導的學生幾位呢?”


    嚴祭酒破天荒的沒有潑冷水,接了一句:“此女的產業名春在堂,曾向國子監提出''學習報'',供各大書院一同學習進步,造福一方學子,才學不論,心思倒是敏捷。”


    紀沛然:“是極,您有所不知,此次國子監與畫院的合作,也是她想的法子,意在向外邦使臣展示我大國風采。”


    區區一女子,竟有幾位高官替她說話,包括這出了名的硬骨頭嚴祭酒。


    霍振青倒真是有些興趣了,但也隻限於此:“既然如此,屆時學子們的成績全部出來,便可見其水準了。”


    下午時分,霍振青又見了幾幅佳作,宮廷畫作為國畫,自然是取中最多的,這也是皇帝的意思。


    這些日子宮廷畫班一直是齊老在主持大局,學生們進步神速,比起翰林中善畫之人也毫不遜色,看的霍振青是心情大悅。


    改到三分之二處,霍振青也有些疲憊,隻得加快速度。


    對稍次一些的,便不再留情。


    正看著呢,禮部官員那邊卻突然驚歎出聲:“可惜了!”


    霍振青抬眼望去:“何事?”


    禮部官員急忙忙起身,把手中的畫卷拿到霍振青跟前,並招唿另外幾人:“你們且看,這畫實在是完美!卻是沒能完成!”


    霍振青定眼望去,此畫的右下角,有很明顯的一塊空白,顯然不是作者故意設計,而是的的確確未能完成。


    這畫中的場景霍振青熟悉的很,當年西北慘勝,消息傳來的時候,也正是那一年萬國來朝的日子。


    那年匈奴突然來犯,燒殺搶掠,朝廷派幾萬精兵鎮壓,最終迴來的卻隻有不到百人。


    那一日,長安人人點起孔明燈,為犧牲的戰士們祈福,期盼英靈魂歸故裏。


    一麵是盛典的熱鬧歡慶,一麵卻籠罩著死亡的愁雲。


    長街之上,外鄉人不諳世事。長安人中,有默默流淚的人,亦有不以為意的人,有低頭祈願的人,有尚不通人事的稚子,望著孔明燈露出天真的笑容。


    盛景之下,是人間百態。


    作者的畫風似宮廷畫,又不似宮廷畫。


    雖是黑夜,卻依舊用了留白的手法,通過長街的光亮,被遮住的月亮,高飽和與低飽和的顏色形成對比,告知觀者當刻的時間。


    霍振青的兒子,便是死於那場大戰之中。


    作為那場慘勝的親曆者,霍振青清楚地記得兒子被白布裹著,抬進家中的樣子。


    他的手都不自覺的顫抖起來。


    紀沛然過去在翰林院,對這件事略有耳聞,此刻也是馬上就發現了霍振青的變化,立刻打斷:“此作的確功力深厚,但卻沒能完成,實在不宜取中。”


    禮部官員還在為此畫可惜:“畫未能完成,詩也少了最後一句,這作畫作詩的是何人,怎會這樣交上來?是否另有隱情?”


    紀沛然心下也有疑惑,但不管他們怎麽想,還是要看主考官霍振青的意思。


    霍振青沉默半響,又細細把畫拿起來端詳。


    感歎道:“詩也堪稱絕句,詩畫竟像是同一人所作。”


    霍振青:“諸位,此次評選,意在向外邦使臣展示我大慶優秀人才。依我看,不必作尋常考試一般要求,但亦要求得公平公正,且由畫院查明情況,再決定是否取中罷。”


    主考官都發話了,其他人自然是沒有異議,隻留給紀沛然頭痛此事去了。


    評卷結束後,顧秋白這邊就立刻從紀沛然那裏得了消息。


    顧秋白人都傻了,畫是畫了,沒畫完,這算什麽?


    她隻消一眼,就知道這幅畫一定是徐寅之的。


    作為夫子,她對學生的用筆和畫風都很是熟悉,徐寅之的風格就是這樣,乍一看,總是更像宮廷畫,但在細節的處理上,又多使用顧秋白教的技法。


    “解釋一下。”


    顧秋白盯著麵前的徐寅之,渾身釋放著低氣壓。


    徐寅之:“...”


    顧秋白:“不想讀了?陽奉陰違?”


    徐寅之還是不說話。


    顧秋白此時卻徹底冷靜下來了。


    她的聲音淡淡的:“好。既然你不愛學畫,即日起便自行退出畫院,此畫也不必再作了,直接黜落處理。”


    徐寅之這才開了金口:“...夫子,我不欲出這個風頭。”


    顧秋白抬起一隻手:“打住,不必和我說原因,我不欲為你負責你的人生。”


    徐寅之的表情這才有了少許變化。


    顧秋白:“牆角有一幅畫,是你的十八歲生辰賀禮,你拿走後,我們的師徒情分也盡了。”


    徐寅之看向那被布包的嚴嚴實實的畫。


    沉默了半晌,道:“多謝夫子。”


    顧秋白:“不必謝我,人要走的路都是自己選的,你既不願學,我何必為你浪費時間?”


    顧秋白盯著他的眼睛:“你記住,這是你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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