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寧睡荒墳,不宿老廟”,這代代傳下來的民間經驗多少是有著些道理的。荒墳為死人陰宅,那些作惡多端心懷叵測的歹人,在鄉野墳塋周近心裏大多發毛不安,就怕那惡鬼現身索命,就是在說這“白日不行虧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門”的道理,所以鄉野墳塋便少歹人蹤跡,也就不怕有人來謀財害命。


    而那夜裏的老廟雖有神靈在上看著,但供的大多都是送子祈雨保豐收的善神,再加上老廟有磚牆遮擋風雨,反而常成為惡徒賊人逞狠的窩點,平民百姓但凡在夜宿老廟時遭了賊,丟財失物是小,若是被狠人奪了性命可真是叫天不應叫地不靈了。


    惡人欺善怕惡,由此可見一斑。


    華陽早就醒了,眯開眼發現居然身處一個破廟裏,耳邊還不時聽到有人在放狠話。他又悄悄把眼閉上隻裝作未醒,豎耳聽著廟裏動靜。


    廟裏,那個一人獨占一邊的年輕捕快往火叢子裏繼續添了幾根幹柴,篝火劈啪,火勢再次燃了起來。捕快的每一個舉動,都讓篝火對麵的十餘人等心神緊張,不得不小心應對,就怕他突然暴起殺人。


    “我說你們,都放鬆一點可好?今晚我是來尋個地方睡覺的,打打殺殺的帳,我們留待明日再說可好?”捕快隻專心將柴堆下的碳燼撥弄到一邊,濃煙瞬時少了許多。


    火焰跳動裏,對麵十餘人皆手持兵刃,嚴陣以待。除了那為首的文弱中年男人被擁簇在中心,並未顯得多少緊張外,那個身披破舊道服的老道士也安穩地端坐一邊,閉目打坐。


    為首的文弱中年男人終於張聲。


    “久聞薛禦史大名,不曾想竟如此年輕,”那中年男人感慨道:“隻是可惜了薛禦史這身的絕世武藝!”


    捕快見終於有人開口說話,便也來了興致:“哦?倒是想聽齊將軍此話怎講?”


    他口中稱著“齊將軍”,心裏倒是極為不屑。這齊將軍本名齊嚴名,如今各地謀反的頭子,無不給自己安個元帥、將軍的名頭,麾下匪人也紛紛這督那使。此夜這十數反賊正是被朝廷兵馬正麵打散流竄而逃到此的小支隊伍,憑他能耐更是不將這些人放在眼裏。


    “我們兄弟自舉事起,僅月餘便應者雲集數萬豪傑,薛禦史可知這是為何?”被稱作齊將軍的文弱中年男人不待那捕快細思量,隻以手單指朝上指了指,又朝下點指,說道:“隻因我等上順天心,下應民意。”


    “行了行了,快打住吧!別再說你們造反的那套說辭了,哪個謀逆造反的不是找的這個由頭?”捕快趕緊打斷,不想再聽下去,輕聲問道:“誒,你們還有沒有點新的花樣,讓我開開眼界?若是說辭新穎……”


    捕快語氣由輕佻突就變得陰沉起來。


    “我可以考慮,少殺幾個。”


    話音一落,捕快周身勁氣外漏,身前篝火火焰紛紛朝著對麵十餘人傾斜,殺機四溢。


    眾人見他兇戾麵目,紛紛拔刀對陣。


    坐在旁邊的一個剛勇漢子早已按耐不住,抽出大刀便朝那捕快劈砍而去。


    “小心!”周眾紛紛提醒。


    那捕快看見來襲身影,也不慌忙,口中還暗道:“來得正好。”


    待那大刀尺寸之間便要劈砍在捕快身上,捕快瞬間拔刀揮出,寒芒一現,倏忽又收於鞘中。


    一道血線從持刀大漢子眉心一路向下,破開身上破爛衣裳,直至襠部才堪停下,他手裏的大刀在寒光一現中鏗然斷裂。


    漢子倒下,儼然已沒了氣息。


    “你這廝,老子跟你拚了!”


    楊虎見同伴身死,心中理智亂失,猛地拔刀疾馳近前揮砍過來。他雖心亂,但也是一路殺出來的猛人,又有武學底子,手上刀勢並未全力,尚留著三分做防。


    那捕快見對方是個練家子,不再輕描淡寫,看他襲來,便徒手快速接了兩招,招招打在對方力勁關竅處。見對方不過如此,捕快不願再做纏鬥,趕緊了結對方了事,轉身長刀瞬間出鞘大開大合。


    刀鋒襲來極快,楊虎雖留著三分力,但此時已經躲避不及。刀鋒朝著喉嚨唿嘯過來,他正待閉目等死,身後突起一股暗勁拉扯身形倒迴。


    楊虎摸了摸脖子,一條血線,心中驚駭,這是刀氣外放!


    轉身看,是那女子將自己拉扯迴來救了自己,“瑟瑟姐!”


    “你不是他對手,不要衝動”,女子沉聲叮囑。


    卻在這時,那閉眼打坐的老道緩緩睜開眼,無形勁氣自身周無聲外散,卷到篝火附近竟和那捕快的勁氣對碰交纏。一條細長火蛇在兩股勁氣交鋒中憑空卷出,扭扭曲曲向著廟頂燒去。那些掛在房梁上的蛛網劈裏啪啦瞬間被燒個幹淨。


    眼看火勢越卷越大,再這麽下去怕是要把屋頂給燒著了,捕快和老道對視一眼,忽就同時撤去外放內力。那如長蛇向上卷起的火焰也瞬間消散個幹淨。


    華陽心裏緊張,聽見已經有人身死,火勢又停了下來,不敢作聲。隻是他的身體,卻在朝著門邊以肉眼都不可見的速度蛄蛹。


    “這位道長倒是有些能耐,不知是何方神聖?也是因此,你們這群逆匪才能苟活至今的吧?”捕快目光越過眾人看向那老道士。


    而老道士卻笑道:“鳴小子,你小的時候隨你師父來葛山,喝過我的雲山茶還記得嗎?”


    捕快聽此陷入思索,心裏依稀記得小時隨師父的確登上葛山,去會見師父敬仰的一位前輩。想到此處,他立即站起躬身抱拳道:“您可是張紫雲老前輩?”


    那老道點頭,也起身道:“你師父可還康健?”


    周眾見二人似是舊識,心中都有些期冀。


    “家師早年身有暗疾,這些年行氣調和,倒是少了許多病根,如今武道不退反進已邁入還真之境。”捕快對那老道很是恭敬,隻因他師父早年所獲調息之法,正是眼前這老道的幫助。


    眾人聽那捕快說到“還真之境”四字,無不心驚。隻說這“還真”二字,就他們這些稍微摸到武學門檻的粗漢子來說,簡直是一輩子難以企及的境界。


    有正經武學師承的大多知道,武童自小練武起,武學境界一路攀升分別會經過幾個階段。


    這第一境,為技止境。此階段師父隻教徒弟精練技擊之術,求個招式精準純熟,與人對陣能靈活運轉所學殺人製敵之技,待第一境圓滿,稱為技止境。


    這第二境,內息境。正統的武學門派,在傳授技擊之法的同時,大多會同時授予內息運轉的法門,一旦內息生成,一招一式明勁暗勁運轉變化,讓敵手防不勝防。且內息一成,氣勁綿長,是晉升高手之列的關鍵。隻因技擊之術易學,而內息勁氣難成,故而為第二境。那些野路子出身的學武之人,雖無內息運轉功法,但經久純熟身體氣息與經絡運轉後,久而久之也能隱約摸到內息境的門檻。


    第三境,無拘境。一入此境,便再不拘泥於一招一式的運轉變化,擅用天時、地利、人和攜勢鎮壓,欲勝則如威武金剛攜三才唿嘯而來,欲遁則如幻化遊龍去留無影無蹤,真正做到隨心所欲。入得此境,已經是受人敬仰的武學大師了。


    而那第四境,就是傳說裏的還真境。江湖武學能人輩出,然而能入此境的聊聊無幾,時間久了便都成了傳說了。傳聞此境由昔年達摩祖師來傳佛法時,以佛家三昧心法糅合中原套路武學渾圓而成,到此境界一草一木皆是利器神兵,已放下金鐵鋒利偏執,意之所向即是力之所至,心、身、器渾然圓融,一舉一動逍遙還真。如今江湖上能入此境的,無不是可開宗立派的武學大宗師。


    傳說裏再往上,還有那以武成聖的第五境,肉身永固不壞,以武破虛合道,能得長生。但這也隻是傳說而已,誰都沒有見過。


    “想不到令師能有這番成就,當真是可喜可賀!”老道士似在迴憶著什麽。


    那捕快忽又麵色冷硬起來,朝著老道說道:“張前輩,不知為何您會和這群謀逆之輩攪渾在一起,不怕寐了修行嗎?”


    “想必您已知我的身份,我薛鳴受皇帝親自冊封,為四大捕賊禦史之一,在這淮揚地界專職繳捕反賊逆匪,前輩,莫要讓晚輩為難的好!”


    華陽趁人不注意,又往外拱了拱。


    老道歎了口氣,說道:“鳴小子,我知道你的難,既受官身從以屬職,這是你的本分。”


    “而你,這一路追殺過來,可曾見到過他們的難?這如今揭竿而起的數路英豪,有幾個不是被逼到絕路上才走上這條不歸路。”


    “如今龍座上的,已非人君德行。據說,如今朝上是那虎宦在真正把著朝事,卻不行人舉。”


    “老道我活到這個年紀,該活的也活夠了,該看的也都看明白了,如今就剩下這該做的,還沒做了。”


    此時那坐在地上的齊將軍,看著倒在地上已然身死的老夥計,歎氣道:“人孰無死,若是能為天下蒼生而死,死得其所。”


    華陽此刻躺倒在地,距離門扉已經不遠,他甚至都聽到門外驢子嚼草的聲響。


    “兄弟們!”齊嚴名一聲厲喝。


    “在!”


    “可敢同我赴死?”


    “敢!”


    眾漢子情緒立即被調動起來,紛紛提起砍刀躍躍欲動,就待一聲令下。


    薛鳴見這場間眾人突就慷慨激昂起來,人心一致,倒是有幾分奪魄氣勢。他倒是不怕,隻是那老道算得上是師父的救命恩人,倘若自己行得不對恐遭師父傷心,倒是讓他有些為難,一時也有些猶豫起來。


    那老道也看出他的些許猶豫,見還未到一決生死境地,便急忙出聲。


    “慢!”


    眾人紛紛向他看來。


    “不知薛禦史如今武道是幾層境界了?”老道看向薛鳴。


    捕快不知他是何意,便也應聲道:“小子如今已入無拘境。”


    “無拘!”眾人紛紛倒吸涼氣,還好剛才沒有出手,憑著自己的一腔血勇,在武道一層也才剛入門,與他硬碰豈不是找死。


    “好,果然是個練武的奇才!”那老道忽又轉聲道:“不過,薛禦史可敢跟我打個賭?”


    “賭?憑什麽要賭?”薛鳴笑道。


    “就憑你如今還不敢殺我。”老道笑著看那薛捕快。


    “前輩!有點無賴啊!”薛鳴被他說中心思,倒是有些無奈,斟酌一會兒,問道:“怎麽比?比什麽?”


    “哈哈哈,老道我不修武道,今夜這破廟裏除了薛禦史一人外,再無人武道成就進入第三境,我們就比武!”老道笑道:“我從這破廟裏隨便挑出一個,略加指點,如果能將薛禦史擊敗,我們就此別過,他日相見再論恩仇,如何?”


    薛鳴嗤笑,就憑這裏的幾個歪瓜裂棗,都入不得他的眼,“若是你們輸了呢?”


    “若是輸了,那就即刻手底下見真章吧!”老道神秘笑著,仿佛信心滿滿。


    “好!一言為定!不過,怎麽個比法?”薛鳴疑惑。


    “我挑一人,教他三天。三天後,以三丈圓圈為界,圈內比試,誰若是出了圈界便算輸了。”老道說道。


    “好,你要挑誰來跟我一戰?”薛鳴打量著廟裏眾人。


    華陽已經拱到了門口,此時就要趁人不注意溜出去了!


    “還請小友助我等一臂之力!”老道聲音落下。


    廟裏眾人心裏疑惑,不知老道口中“小友”指得是誰,皆互相打量起來。


    老廟裏,一時安靜下來,隻有火焰劈啪燃燒聲。


    “小友,地上涼,快快起來吧。”老道又張聲過來。


    眾人紛紛將目光落到老廟門檻上,不知何時那裏已經躺了個人,一隻手耷拉在門檻外邊,大半身子還掛在門檻裏邊,死屍一般一動不動。


    老道身側的姑娘看那倒地男子模樣,心中似乎想到什麽,有些無奈。


    她挪步到那人近前,“公子?公子?”


    那人卻並無任何反應。


    “公子,得罪了。”


    告罪過後,她便伸手過去翻動那人身軀。然而那人身軀灌了鉛一般沉重,似在暗暗使著勁力不願轉身。


    她再不留力,使力將那人翻起,露出那人麵目。


    “呀!”


    女子受到驚嚇,急退兩步。


    隻見那人兩眼白珠上翻,嘴巴向一側狠狠歪斜,口吐白沫,身體還不時抽搐起來。


    忽又見他一個巴掌打在自己臉上,不知在跟誰說話。


    “嘶!張前輩,您確定要找個傻子來跟我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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