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琉璃和皇帝站在京城的虛空之中。


    皇帝沒有再搖尾乞憐。


    他的神情麻木到近乎呆滯。


    江山即將改朝換代,他不可能沒感覺。


    隻是他已經餓的無法去憤怒。


    遊魂也是要吃東西的,隻不過不是陽世中的食物。


    饑餓的感覺一直伴隨著他。


    前三天他因為一直陷在被折磨的恐懼之中,尚且還能忽視。


    後麵饑餓之感越來越強烈,他才知道要東西吃。


    但謝琉璃不會給他的,也不會放他去找吃的。


    他每時每刻都在被饑餓折磨。


    他從沒挨過餓,也從不知道饑餓竟然這樣痛苦,比殺了他還要痛苦。


    小半年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對他來說卻漫長的仿佛度過了幾十載的歲月。


    而更可怕的是,他已經沒辦法再死掉了。


    他將會永永遠遠的被饑餓折磨。


    意識到這一點後,他一度扭曲如蛆蟲,什麽樣下賤的姿態都做過,隻為求來一點吃的。


    但是沒有用。


    小半年的時間,江山即將改朝換代。


    當初的皇帝也已經扭曲低賤的連乞丐也不如了。


    謝琉璃看他:“這隻是饑餓而已,十八層地獄刑法的其中一層,你該慶幸現在還能在我身邊。”


    她揮袖將發出哀嚎聲的皇帝擋開,自去了謝府。


    謝周生病了。


    三日前,在尋找謝琉璃的路上倒下的。


    這一倒下就再也沒有站起來過。


    他找不到謝琉璃。


    找不到她身邊的人。


    甚至連太子也不見了。


    他無計可施,籌謀至今竟然隻是一場夢。


    他知道自己此生再也無法見到她。


    見到她,將她禁錮在身邊,是他一直以來的信仰與支撐。


    如今全部崩塌。


    他的精神與身體也崩塌了。


    已是入夜。


    房間裏燭火搖曳。


    謝周生躺在床上,麵容枯瘦蒼白,仿佛又迴到以前每日每夜被病痛折磨的時候。


    隻有搖曳的燭光在他麵上鍍上一層暖光,讓他看起來似乎好轉了一些。


    李氏坐在床邊,拿帕子擦眼淚:“周生啊,你到底為什麽這樣偏執,你都已經坐上了首輔之位,要什麽沒有,做什麽總要想著她?


    大夫說了,你這是心病,隻要你肯放下,就能好的,你聽娘一次,放下她,往後好好過日子行不?”


    謝周生躺在床上,眼睛一直望著帳頂,仿佛沒有聽到她的話。


    李氏眼淚都快要哭幹了。


    房間裏仿佛吹來一陣風,燭火傾倒了一瞬。


    謝周生終於有了絲生氣,他轉過臉,撐著身體看向窗戶的方向,聲音沙啞虛弱的問:“找,找到了嗎?”


    一縷絲霧飄在他麵前,左右晃動一下,好像在搖頭。


    李氏見他這模樣,以為他病糊塗了,一邊哭一邊去扶他。


    他沉默了一會兒,忽然笑起來,笑的眼淚滾出來。


    “兒啊!”李氏叫著他,又驚又懼,正要喊人叫太醫過來,謝周生卻揮開了她,自己下了床。


    “兒啊,你要去哪兒啊?”李氏想過來扶他,被他再次揮開,不禁急道,“外麵寒,你這身子又病著,你出去做什麽啊?”


    有侍女拿來狐裘想要為他披上,卻也被他揮開,不讓跟隨,隻著一襲單薄長衣自己跌跌撞撞走出府。


    外麵夜市依舊熱鬧。


    謝周生走在其中,又一次遇見了那個賣絨花的小販。


    他喊住她,想把絨花買下,可摸遍全身也沒找出一文錢。


    小販認出他:“你,你就是以前總給家中娘子買絨花的大人吧?您怎麽瘦成這樣了?這大冷天的,怎麽隻著穿著單衣,會凍壞的!”


    謝周生沒有說話,伸手去解自己的長衣。


    小販嚇了一跳,知道他這是想做什麽,忙製止道:“大人想要絨花是吧,我送您,您別脫衣服,這天寒地凍的,凍壞了家中娘子可是要心疼的。”


    小販說著,從籃中取出兩朵絨花遞給謝周生。


    “多謝。”


    謝周生將絨花拿在手裏,看著絨花笑道,“它可真是鮮豔美麗,我娘子若是能戴上,定會更加奪目。”


    小販也笑,仿佛看穿了一切:“大人跟娘子拌嘴,惹娘子不快,娘子不肯見大人了是吧?其實沒什麽的,大人這般深情,娘子定然知曉,隻要讓她見到大人如今模樣,娘子必定心疼,大人還怕不能為娘子簪花嗎?”


    謝周生麵上笑意更濃:“你說的是,我這就去見她。”


    他拿著絨花繼續往前走去,穿過一條又一條的街道,來到了周雲觀前。


    周雲觀的門大開著。


    周圍小販也一如往常。


    就好像她還在裏麵一樣。


    謝周生麵帶笑容的走進去。


    裏麵燭火通明,卻沒有人。


    他走到神像前,將手中的絨花放在桌案上,而後跪坐下來,長久的仰望著高台上的神像。


    絲霧纏繞在他周身。


    不同以往的濃鬱,它變的極淡,像一陣輕煙,仿佛一吹就能散去。


    畫琉璃是因謝周生而生,自從上一次他起了殺心,它被重創之後就一直沒能恢複過來。


    如今謝周生又病重,它的情況也更加糟糕。


    何況還是在神像之前。


    它克服著見到天敵的恐懼,幾乎潰散的跟在謝周生身邊,聲音也變的極為細弱。


    “周生,放下吧。”


    謝周生望著神像搖頭:“放不下了。”


    畫琉璃的聲音帶著壓抑的哭意:“能放下的,隻要你願意就能的,這很容易。你看,你已經當上首輔,大權在握,卻還是尋不到她,說明她就隻是你的一場夢,夢醒迴到現實就好了,這很簡單的,你那樣聰明,一定能明白,能做到的對嗎?”


    謝周生道:“是啊,多像一場夢啊。我病了十幾年,出門的次數屈指可數,可偏偏那次出去,就在湖邊遇見了她。


    她真好看啊,不像是凡人。


    我病了十幾年,也麻木了十幾年。


    可偏偏隻那一眼,讓我有了一種還活著的感覺。


    我想要她,哪怕她是我妹妹也沒有關係。


    我一直做著這樣的夢。


    痛苦又甜蜜,我不想醒,醒來麵對沒有她的世間,我承受不住的。”


    絲霧啜泣起來。


    謝周生道:“你走吧,讓我自己在這裏坐一會兒。”


    絲霧隻能散開。


    謝周生獨自在神前坐了許久。


    久到蠟油將要滴盡。


    有細微的腳步聲從身後傳來。


    謝周生聽見了,他死寂的眼中散發出光彩,趕忙轉過身:“琉……”


    尖刀紮進他胸膛,謝周生發出痛呃之聲,他看向拿刀的人:“大,大哥?”


    那人抬起臉,燭光下,那張臉已經潰爛的不成樣子,但狠毒之色還是從他的雙眼中射出。


    “二弟,我活不成了!”謝運生將尖刀一寸一寸的往裏麵送,也是氣喘如牛,“你也別想活了!”


    謝周生口中冒出血水,他卻笑了,笑的開懷,仿佛是解脫。


    謝運生卻更惱,他抽出尖刀又捅刺幾下,叫道:“你笑什麽!笑我狠毒?呸!狠毒是你!當初,當初娘本來是要救我的,那株靈草本該是我的!卻被你搶走了!


    你搶了我生的機會,又搶我的功名!搶我的名字!


    如果不是你,現在當上首輔,權傾朝野的人是我才對!


    你說,你該不該死!”


    謝周生已經說不出話來。


    他胸口被接連捅刺數刀,已無生的可能。


    謝運生將他狠狠摜在地上,快意的大笑幾聲,跌跌撞撞跑出去。


    他沒有發現門口有一抹微不可察的煙霧。


    被他出來帶起的風一吹,散了。


    謝周生躺在地上。


    血水自他胸口不斷的汩汩湧出來,很快就將他的單薄長衣染紅。


    “琉……璃……我終於要死了,你說,你說我死後,能不能見到……見到你……”


    他努力的抬頭,想去看那高台上的神像,可生機在不斷流逝,他覺得身上好冷,好無力,終究還是重迴血泊之中。


    彌留之際,他仿佛看到一抹玄黑的裙角。


    他嘴角揚起。


    死前終是獲得了一絲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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