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空山下,李不琢似乎明悟了什麽,卻又覺得似是而非。


    他在懸空山下等待許久,人來人往,卻終究沒再遇到那二人。


    離開懸空山,他繼續向幽州前行。這時他已不知自己為什麽要去幽州了,隻憑著僅存的一股信念,勉力支撐。


    這日,他來到一座山村外,山村中有一座靈堂,靈堂中,一少女身著縞素。他見這少女,心弦顫動,卻如何都想不起來她是誰。看久了,他心中莫名悲切,不由離開靈堂,沿河漫無目的地遊蕩。


    風淒雨冷,他切實感覺到,自己所剩無幾的那股信念,已如風中之燭,立刻就要消散。


    他心有不甘,在一架龍骨水車邊停步。龍骨水車旁有一座小廟,小廟裏,那座泥塑讓他感到熟悉又陌生——他確定自己沒見過泥塑的這個男人,但偏偏,自己仿佛知曉他的一切。


    泥塑前,小銅爐內插著三根燒了一半的香,青煙嫋嫋,讓他感到了久違的溫暖。他貪婪地吸食著青煙,不由向前走去,身體卻穿過放置香爐的桌子,觸到了那座泥塑。


    霎時間,他如從高處墜落,一晃神,自己已端坐在小廟裏,麵前那尊香爐中青煙嫋嫋。


    他住進這尊泥塑了。


    不知為何,冷風被這泥胎一擋,便刮不到他身上。跋涉了不知多久,他終於感到深深的疲憊,沉睡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他被一道聲音喚醒。


    那個身著縞素的少女,在香爐裏換上三根香。


    “不琢啊。”


    她離開小廟。


    李不琢想張嘴,卻發不出聲音,一個名字在他心底醞釀著,終於被他重新拾起,他隻能用無人能聽見的聲音歎了一聲。


    “三斤……”


    ……


    兩界之戰已過去一年。


    自李不琢東去蒼梧未歸,酒甕村中,便開始供奉他的泥像。


    李三斤放下機關術,為李不琢日日守靈,這日,村中來了一夥不速之客。


    李吾玉一家,乘著馬車來到村外。


    三斤隻道李吾玉一家是來幸災樂禍,說風涼話的。李琨霜卻把三斤拉到一旁,道:“當年的事情是我母親做得不對,本來,若不琢在世,我們兩家可以化解恩怨,但如今,不琢未歸,我母親心中過意不去,隻能到他靈前道歉了。”


    三斤不知李不琢與李琨霜在蒼梧中經曆了什麽,見李琨霜態度誠懇,便沒有阻攔。


    李吾玉來到小廟中,他比李不琢高一輩,卻主動先為李不琢上了三炷香,道:“昔年自大哥離去,嫂子生性貞烈又要強,不肯受人恩惠,我們兩家之間聯係日淡,便沒了來往,後來又生出一些誤會,以至於兩家竟結出仇怨。我也是名利遮心,忘了本衷,甚至對你用了些見不得人的手段,可惜,你如今已不在人世……”


    何鳳南上前一步,猶豫許久,低聲道:“李石頭,我知道你還怪我。如今我在滄州重修了李家宗祠,今後每年,我也會為彩衣上香,你若泉下有知,便不要遺憾了。”


    李吾玉一家為李不琢留下許多貢品,才離開小廟。


    李不琢在泥塑中,聽完著他們的道歉,才漸漸記起了自己年少時的往事。


    受香火供奉,他的意識逐漸清晰起來,但這泥塑雖能保護他不受風吹雨打,他卻發現,自己被禁錮在這泥塑中,無法離開了。


    數年過去,他也見到了幾位故人。


    白遊自知不是讀書的料,雖勉強過了府試,卻棄書從商,做起了生意。反倒是郭璞,李不琢不在後,他獨自經營木機閣,短短數年便積累了許多人脈,竟在微天宮麾下,捐了個督造官。


    洛還君曾悄然前來,在小廟裏坐了半夜,對他說:“沒想到,我見慣了族人朝生夕死,見到你這泥塑,心中卻更惋惜。”


    李不琢見到越多故人,記憶便越完整。不過,他住在泥塑中,狀態十分玄妙,重拾自己的記憶,他卻如一個旁觀者般。


    一日,白益來到廟中,沉吟半晌,道:“聞言你入蒼梧後,便結成了法相,你若不死,必有望入聖,可惜卻是命比紙薄。”


    一道聲音卻在廟外響起,支霜衣走入廟中,淡淡道:“李不琢身具宿慧,真靈能受輪迴磋磨不滅,若說他就此身死道消了,我卻不信。”


    “想不到神吒大將軍也來了。”白益道,“若真如你所說,他一點真靈未散,倒也還有一線生機。”


    二人短短交談幾句,便各自離開。


    離去時,支霜衣望著泥塑,自語道:“以我觀物則萬物有我,以物觀物,我即萬物也。”


    ……


    李不琢有恩於村民,但也說不上恩同再造。數年過去,龍骨水車邊的小廟,香火便沒那麽鼎盛了。


    三斤為他守靈數年,吳寒也在這待了數年。李不琢本以為,這個前朝皇室遺脈骨子裏是個不安分主,沒想,他老老實實待在酒甕村裏,又操持起打鐵的營生。u看書ww.ukansu.om


    不過第七年的時候,三斤到廟裏上香,吳寒終於忍不住道:“人死如燈滅,七年了,你怎麽還放不下?你給這泥像上香,他就能活過來嗎?”


    三斤瞪他道:“他又沒死,隻是被困在別的地方迴不來了,瞎說什麽!”


    吳寒道:“就算是這樣,那連聖人都救不迴他了,又有什麽辦法?人這輩子有幾個七年,你本來有大好前程,如今卻身無長物,你想這輩子都窩在這窮鄉僻壤裏,寸步不離嗎?”


    “我就一輩子呆在這裏。”三斤賭氣道。


    ……


    不久,三斤終究還是離開了酒甕村。


    於她而言,小廟之中的泥塑隻是心裏一個寄托罷了,他人規勸,她又何嚐不知道,這泥塑除了樣子和李不做有三分相似,卻和他沒半分關係。


    她把青春年華都交待在這泥塑麵前,之後,也要為自己而活了。


    離開的前夜,她在小廟待了許久,給泥塑上了最後三柱香,抹了把眼淚,道:


    “不琢啊。”


    “我真想你從沒開竅,我真想,你還是那個愛睡大覺的李石頭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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