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寧巷口有座牌樓。


    夾柱石承托著四根牌柱,牌柱上雀替灰雕吉祥獸,花板鎏金百鳥圖;再往上有琉璃瓦蓋廡殿頂,挑簷鬥拱大挺鉤。


    上額正匾陰刻“舉子第”三個大楷字;下額則陰刻著“折桂坊浮黎十五年乙醜,為浮黎十四年舉子李琨霜立”等小字。


    浮黎有縣、府、州三試,通過就能獲得被七重天宮承認的“童子”、“舉子”、“學士”三重身份。擁有這三重身份者,也稱煉氣士。


    這正是李不琢堂弟李琨霜的舉子牌樓。


    “兩年,才兩年他就成為道家舉子了啊。”李不琢嘖一聲感慨道。


    兩年前,李琨霜被號稱兩大玄門正宗之一的古微觀收為弟子,舉家離開滄州,搬到幽州新封府。


    如今,李琨霜已成了身份尊崇的道家舉子。要是再考中道家學士,這牌樓還要再加蓋一層。


    “真要去?他們多半還以為你攀親戚來的的呢。”


    三斤提著做贄禮的滄州土產風幹雉雞,猶豫著看向牌樓後方。


    牌樓後方的永寧巷口有座大宅,宅階邊兩尊紅玉大獅子比人還高,宅門黑漆大釘,銅獸銜環,就連看門的門子都衣衫鮮亮高人一等。


    宅門上的紅鬆木匾額上鐵畫銀鉤的那兩個字,就是“李府”。


    李不琢順著三斤的目光看向李府:“我戶籍隸屬滄州,要考幽州的煉氣士,必須有幽州本地親戚作保。說攀親戚,其實也沒差。”又自顧自冷笑一聲,“但也沒真指著他們幫忙,就是告訴他們一聲,我來了。待會你在這待著,我進去就行。”


    三斤張了張嘴,欲言又止,最後歎了口氣:“何夫人別太為難你就好。”


    …………


    李府後院,煙塵四起,磚石木料四處堆疊。


    煙塵中有座樓閣,樓閣兩側,各有八條蜘蛛腿般猙獰的巨型機關足突兀支起。


    李吾玉雙手攏在滾金邊墨青綢袍的大袖中,看著這座花費巨金請偃師宗匠製造的“蛛樓”。


    蛛樓亦稱“蛛走”,樓體底部設有藏炭地龍,樓內四季溫暖如春,更難得的是,那十六架蛛足帶動樓體奔行時,你在樓裏喝茶,茶都不會灑出一滴。


    新封府繁華鼎盛,豪商巨賈無數,全府內蛛樓也不過百座,要請動能製造蛛樓的宗匠級機關師出手,錢還在其次,已上升到麵子問題。


    那位新封府排行第二的宗匠偃師“公輸八臂”,這時候就站在蛛樓邊。


    他的臉隱藏在猙獰的黑鐵鬼麵下,長發披散及肩,身穿黑袍,裸露在外的雙臂是木骨、機簧、甲葉組成的義肢。據說公輸八臂自斷手臂,用機關義肢取而代之,是因為他覺得血肉構成的手臂無論力量還是靈巧都遠遜於機關義肢。


    父憑子貴的李吾玉當然知道公輸八臂為李府建造蛛樓看的不是他的麵子,而是他兒子,李琨霜的麵子。


    能被玄門兩大正宗之一收為弟子,李琨霜假以時日甚至有望進入七重天宮。雖然他如今隻是個道家舉子,但公輸家不介意用舉手之勞換未來的天宮大將一個人情。


    “琨霜從小就喜歡機關獸,等他在府學迴來看到這座蛛樓,一定喜歡壞了。”何鳳南坐在李吾玉身邊慵懶地吃著一盤剝好的香榧子,看傀儡機關獸製造蛛樓。


    這位李府大夫人是前朝進士門第出身,今年三十有六,駐顏有術,比年輕女人還美豔。幽州民風開放,她穿著件寬鬆得過分的淡黃色道袍,領子開得極低,露出大半個白膩膩的豐腴胸脯。


    這時,門子來到後院,遞上一封拜帖,李吾玉看完拜帖,不動聲色地問:“來的人什麽樣子?”


    “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穿得很舊,但模樣挺周正的,和老爺您……和老爺您有點像。還帶著個瘦不拉幾的小丫頭。”門子迴答。


    “真是他來了?”李吾玉不動聲色。


    何鳳南捏起拜帖,見到投貼的人是李不琢,淡淡道:“哦,是李石頭那個瞌睡精,他來做什麽?”


    李不琢小字石頭,家人叫他李石頭,他自小有個怪病,一天能睡十個時辰,隨時隨地能閉眼。出個恭都得要他娘盯著,以防栽茅坑裏。


    李吾玉沉吟了一會,才說:“說他要考童子試,請我為他戶籍作保。隻不過……這兩年我們兩家都沒有書信來往,怎麽突然就上門拜訪了,當年的事難道他沒有怨氣?”


    “考童子試?”何鳳南搖頭失笑,“這倒是新鮮了,在滄州那偏僻地方不敢考,非趕幽州這人才輩出的地方來湊熱鬧?無非是看中咱們家發達了,過來投奔的吧。當年我不過說了她母親一句,他能有多大怨氣?也罷,臨台街那藥鋪正缺個帳房,開每月兩個銀錁子,讓他過去得了。”


    到底是書香門第出身,對於李不琢伶人出身的母親,何鳳南向來有些鄙夷,連帶著對李不琢也不大看得起。


    “也好。”


    李吾玉點點頭,沒一會,那位性情孤傲的偃師宗匠去休息時,李不琢便被門子接引到後院。uu看書 wwuuknshu


    李不琢跟李吾玉寒暄了幾句,終於,李吾玉問到李不琢母親身體如何,李不琢說兩年前過世了。


    李吾玉沉吟了一會,不動聲色移開話題:“既然剛到幽州,就先在府裏住下。明天我派人帶你去臨台街的千金堂,先當個帳房,三斤也去,給你們二人開每月四個銀錁子。先做兩年,做得好的話,千金堂就交給你管。”


    李不琢道:“謀生我有辦法,就不在貴府留宿了。”


    李吾玉皺起眉毛,這時何鳳南說:“夫君,餘大人昨日和你有約,快到時候了吧?”


    何鳳南是要單獨和李不琢說話,李吾玉心知肚明。


    李吾玉一走,何鳳南上下打量著李不琢:他穿著發舊的對襟黑色布衣、老布鞋,衣擺裏綁腿顏色已泛黃了,腳邊的書篋也飽經風吹日曬,顏色參差。


    “路上受了不少苦吧。”


    “不算苦。”


    何鳳南遲疑了一下,終於問道:“當年的事……彩衣她是怎麽死的?”


    “嬸嬸一家搬走後,母親受了場風寒,就一病不起了。”


    李不琢緊緊盯著何鳳南。


    兩年前,李琨霜被古微觀方士看中,李吾玉一家即將搬去幽州,大開喜宴。


    席上,有歌女在唱曲兒,李不琢的母親祁彩衣情不自禁和了一句,被書香門第出身的何鳳南當麵斥責“操持賤業,有辱李家門風”。


    當晚迴家,祁彩衣哭啞嗓子,氣吐了血,一月後病死在床上,臨終時抓著李不琢的手,嘴裏一直念叨的,是“出人頭地”四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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