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那個願望並沒有實現。在她說了那些話以後,某一天的夜晚,她坐在床沿上,守著她的兒子。電燈光還是半明半暗的,旁邊一根板凳上放著滿滿一小飯碗的雞湯,碗裏有一根湯匙。


    “宣,你吃兩口罷,”她說。


    他翻了翻白眼,微微動一動身子,手揮舞一下,也不去拿筆。他不迴答。


    “宣,你兩天不吃東西了,忍著痛吃一點罷,”她哀求地大聲說。


    他慢慢地動一下頭。他張開嘴,又伸起手,很費力地放到嘴邊,抓住下嘴唇。然後他又鬆開手,把手指伸進口裏去,象是要抓舌頭。


    “宣,你難過嗎?你忍耐點罷,”她捏緊他的另一隻手悲痛地說。


    他點點頭,把手從嘴裏拿出來,就放在喉嚨上。他眼裏含著淚,望著他母親。


    “你不要難過,你不會死的,”她安慰道。


    他那五根手指不停地在喉嚨上擦揉,動作仍然遲緩而且手指僵硬。他忽然把胸膛向上挺了一下。


    “宣,你要什麽?”母親問。


    他不迴答。過了半天,他那五根好象僵硬了的手指忽然狂亂地抓他的喉嚨。身子顫抖著,床板發出了響聲。


    “宣,你忍耐點,”母親說。她放開了他的左手,站起來,又把他的右手從他的喉嚨上拉開。但是過了兩三分鍾他的右手又放到那個地方去了。他大大地張開嘴,用力咻著。他的眼睛翻白。他的手指在喉嚨上亂抓。五根手指都長著長指甲,它們在他的喉嚨上劃了幾條血痕。


    “宣,你忍耐點,這樣是不行的,你不能這樣啊!”母親悲痛地求他。他的眼光慢慢地移到她的臉上。他的眼光說著話:我痛得厲害。他的身子在床上搖擺,顫抖。


    “宣,你痛得厲害嗎?”她又問。


    他點點頭。他把右手從喉嚨上取了下來。手指頭在空中亂抓,她不知道他要什麽。


    “宣,你要什麽?”她問。


    他的眼光慢慢地移到枕旁那支鉛筆上。


    “你有話要說,要筆嗎?”她一麵問,一麵把鉛筆拿起來遞到他的手裏。他似乎要搶過筆來,可是他的手指顫得厲害,他接過筆時,差一點把它落在被上。


    母親遞了一本書給他。“你就寫在書後麵罷,”她說。


    他一隻手拿筆,一隻手拿書,很費力地在書的封底上寫了一個“痛”字。其實隻有七分象字,筆劃寫夠了,卻安排得不勻整。


    母親看到這個字,眼淚又迸出來了。“宣,你忍耐點罷。等到小宣把張伯情請來就好了。”她雖然在安慰他,可是說完話就背過臉低聲哭起來。


    他的神誌清醒。他銳敏地感到痛,感到自己的衰弱。他知道他的身體組織的各部分逐漸在死亡,而且就要到了最後的關頭。他這時候強烈地感覺到對於生命的依戀,對於死亡的恐懼。他也看見自己所帶給母親的痛苦。他看見母親哭著走到窗前去。他能夠做什麽呢?哪怕就說一句話,留下幾句遺言也好。“我做過了什麽錯事呢?我一個安分的老好人!為什麽我該受這懲罰?還有她,我母親,我死了,她一個人怎樣生活?拿什麽生活?小宣又怎樣活下去?他們又做過什麽壞事呢?”他裝滿了一肚皮的怨氣,他想叫,想號。但是他沒有聲音。沒有人聽得見他的話。他要求“公平”。他能夠在哪裏找到“公平”呢?他不能夠喊出他的悲憤。他必須沉默地死去。


    街上有一對夫婦在吵架,女的在哭在叫,男的在打在罵,還有第三個人在勸解。另外有一個人唱著川戲從窗下走過。


    “為什麽他們都應該活,而我必須死去,並且這麽痛苦地死去?”他又想。“我要活!”他無聲地叫道。


    母親掉迴臉來看他。她的眼睛紅腫,臉色慘白,她好象隨時都會病倒似的。


    “她也太辛苦了,”他痛苦地想。他把頭一動。忽然一陣劇痛襲來,喉嚨和肺一齊痛,痛得他忍耐不住。他兩隻手亂抓。他張開嘴叫,沒有聲音。他拚命把嘴張大,還是叫不出聲音來。他滿頭是汗,他覺得兩隻手被人捏住,母親的聲音在說著什麽。但是他痛得暈過去了。


    他又被母親的哭喚聲驚醒。他躺在床上,滿身冷汗,褲子給小便打濕了。他抓緊母親的手,呆呆地望著那張親愛的臉。痛苦稍微減輕了一些。他想對母親笑,但是眼淚不由他控製地流了出來。


    “你醒過來了,以後不要緊了,”母親噓了一口氣,親熱地說,她的眼角和兩頰都還有淚痕。


    他不以為然地搖搖頭。


    小宣從外麵走進屋子。他一進門就說:“婆,張伯情在打擺子,不能來。”


    母親楞了一下。完了!她的心上挨了一下石子。她問道:“你怎麽去了這麽久?”


    “大街上人多得很,明天慶祝勝利,到處都在準備,我走錯路,到張家又耽擱了好一陣,”小宣答道。他又加一句解釋:“今晚上很熱鬧,到處紮好了燈彩。”


    “你肚子餓不餓?你身上還剩得有錢,你出去吃兩碗麵罷。我今天下午沒有煮飯,上午有點剩飯我炒來吃了。你快去吃罷,”她又說。


    “好,”小宣應道。


    這一番對話他全聽進去了。“他們在慶祝,”他想道;他願意為他們笑一笑,可是痛苦阻止了他。“勝利會不會給他們帶來解救呢?”他又想,第二個“他們”指的是母親和小宣。可是痛苦又來阻止了他。他被痛苦占有了。痛苦趕走了別的思想。痛苦使他忘記了一切。他隻記得忍受痛,或者逃避痛。一場絕望的戰鬥又在進行。他失敗了。但是他不得不繼續作戰。他無聲地哀叫著:“讓我死罷,我受不了這種痛苦。”


    然而他的親愛的人,他母親和他兒子不能了解這種無聲的語言。他們不會幫忙他解除這種痛苦。


    痛苦繼續著,而且不停地增加。


    九月三日,勝利日,歡笑日,也沒有給這個房間帶來什麽變化。在大街上人們帶著笑臉歡迎勝利遊行的行列。飛機在空中表演,並且散布慶祝的傳單。然而在汪文宣的屋子裏卻隻有痛苦和哭泣。


    他這一天暈過去三次,而又醒了轉來。他覺得已經到了一個人所能忍受的痛苦的頂點了,他願意“死”馬上來帶走他。可是他仍舊活著。母親和小宣一直守在床前。他眼淚汪汪地望著他們。他隻求他們幫助他早一刻死亡。


    他的生命一分鍾一分鍾地慢慢死去。他的腦子一直是清醒的,雖然不能多用思想。在這些最後的時刻裏,他始終不肯把眼光從母親和小宣的臉上掉開。後來他們的麵影漸漸地模糊起來,他仿佛又看見了第三個人的臉,那自然是樹生的,他並沒有忘記她。但是甚至這三個人的麵顏也不能減輕他的痛苦。他一直痛到最後一刻。一口氣吊著,他許久死不下去。母親和小宣每人捏緊他的一隻手,望著他咽氣。


    最後他斷氣時,眼睛半睜著,眼珠往上翻,口張開,好象還在向誰要求“公平”。這是在夜晚八點鍾光景,街頭鑼鼓喧天,人們正在慶祝勝利,用花炮燒龍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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