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走到大門口,他看見那個大黑洞,就皺起眉頭,躊躇著不進去。


    “你看不清楚,當心,慢慢走啊!”她並不離開他,反而偎得更緊,她關心地囑咐他,一麵用力抬他的膀子。


    “你?你不進去?”他擔心地問。


    “我陪你上樓去,”她在他的耳邊小聲迴答。


    “你對我真好,”他感激地說了一句,他真想摟著她高興地哭一場。可是他隻看了她一眼,就默默地低下頭,移動腳步,走進大門,踏下他極熟習的台階。“當心啊,”她不斷地在他的旁邊說,她還用了全力支持著他,可是她的扶持隻有使他走得更慢。


    “上樓啊,”她又在叮囑。他暗暗高興地又答應了一聲。


    他們終於走上了三樓,剛踏完最上一級樓梯,就看見隔壁那位公務員的太太舉著一支蠟燭從房裏出來。


    “汪太太,你迴來啦!”那個蒼白臉的女人含笑招唿道,臉上露出一點驚訝的表情,不過人可以看出來這是帶善意的。


    她對這個溫順的女人點頭笑了笑,然後應酬說:“張太太,你下樓去?”


    張太太一麵應著,一麵驚奇地看了他一眼,溫和地問道:“汪先生有什麽不舒服嗎?”


    他垂著頭站在妻子的身旁,答不出話來。她代他答道:“不是,他喝了酒。”


    “我們張先生也吃醉啦,我出去給他買幾個廣柑。汪太太,你快陪汪先生進去罷,讓他睡一會兒就會好的,”這個小女人親切地微笑道,她的笑容並不是虛假的,不過就在笑的時候,她額上幾條憂鬱的皺紋還是十分顯露,雙眉也沒有完全開展。“這個小女人,生活把她壓得太苦了!”汪太太每次看見她,就要起憐憫的念頭。小女人走著慢步子下樓去了。他們夫婦借著她的燭光,走到了房門口。


    門並沒有上閂,他一推,門就大開了。屋裏還是那樣陰暗,蠟燭仍然點在方桌上,母親仍舊坐在方桌旁,戴著眼鏡,補衣服。她顯得那樣衰老,背彎得那樣深,而且一點聲息也不出。燭芯結了小小的燭花,她也不把它剪去。她好象這許久都沒有移動過似的。


    “宣,你到哪裏去了?也不先對我講一聲。是不是又去找那個女人?你也是……我勸你還是死了心罷。現在的新派女人,哪裏會長遠跟著你過這種苦日子啊!”母親一麵說話,一麵動針,她並沒有抬起頭來。她還以為她兒子是一個人迴來的。“宣,不要難過,那個女人走了也好。將來抗戰勝利,有一天你發了財,還怕接不到女人!”她沒有聽見兒子迴答,便詫異地抬頭一看,她滿眼金光,什麽也看不出來,眼睛幹得十分難過。她放下針線取下眼鏡,用手在眼皮上揉了幾揉。


    他母親說到“那個女人”的時候,他便痛苦地皺起眉頭,一麵伸手去緊緊捏住他妻子的一隻手,他害怕他妻子會跟他母親吵起來。可是他妻子始終不作聲。到這時他不能再忍耐了,便叫了一聲:“媽!”聲音裏含著懇求和悲痛。


    “什麽事?”母親驚問道。她把手從眼睛上拿下來。這次她看見了,在他的身旁就站著那個女人!


    “我陪他迴來的,”樹生故意裝出安靜的樣子說。


    “好,你本領大,你居然把她請迴來了,”母親冷笑道,她又埋下頭動起針線來。


    樹生帶著微笑看了母親一眼,後來才說:“並不是他去請我迴來的,他不曉得在哪裏喝了酒,在街上到處亂吐,我看見,才送他迴來的。他走路都走不穩了。”她故意用這樣的話來氣他的母親。


    “宣,你怎樣不給我講一聲就偷偷跑出去吃酒?”母親差不多驚得跳起來,她把衣服針線全丟在桌上,走到兒子的麵前,她仔細地看他。“你不會吃酒嘛,怎樣忽然跑出去吃酒?你不記得你父親就是醉死的!我從小就不讓你沾一口酒。怎樣你還要出去吃酒!”她痛苦地大聲說。


    “他心裏難過,你讓他睡覺罷,”樹生打岔道。


    “我沒有跟你講話!”母親掉過臉帶怒地搶白道。


    樹生冷笑一聲,賭氣地不響了。


    “宣,你告訴我你怎樣吃酒的,”母親象對一個溺愛慣了的小孩講話似地柔聲說。


    他疲倦地垂著頭不答話。


    “你說呀!你心裏有什麽事,你說呀!”母親催促道。“你盡管直說,我不怪你。”


    “我心裏難過,我覺得還是醉了好些,”他被逼得失掉了主意,老老實實地答道。


    “那麽你什麽時候碰到她的?”母親還不放鬆地追問,另一種感情使她忘記了她兒子的痛苦。


    “你讓他睡罷,”樹生忍不住又插嘴說了一句。


    母親不理睬,還是要兒子迴答。


    “我——我——”他費力吐出了這兩個字,心上一陣翻騰,一股力量從胃裏直往上衝,他一用力鎮壓,反而失去了控製的力量,張開嘴哇哇地吐起來。他自己身上和母親的身上都濺到了他吐的髒東西。


    “你快坐下來,”母親慌張地說,她把她那些問題全拋在腦後了。


    他仍舊立在原處彎著腰嘔吐,妻子給他捶背,母親為他端了凳子來。他吐出的東西並不多,可是鼻涕眼淚全掙出來了。他坐在凳子上喘氣,兩隻手壓在兩個膝頭上。


    “真是何苦來,”妻子立在他背後憐惜地說。


    “你照料他去睡罷,”母親終於心軟了,讓步地對她兒媳說;“我去弄點灰來掃地。”


    母親出去以後,妻子便扶著丈夫走到床前,她默默地給他脫去鞋襪和外衣。他好些年沒有享過這樣的福了。他象孩子似地順從她。最後他上了床,她給他蓋好被。她正要轉身走開,他忽然從被裏伸出手來將她的右手握住,並且握得緊緊的。


    “你好好睡罷,”她安慰他道。


    “你不要走啊……我都是為了你……”他睜大眼睛哀求地說。


    她不答話。她在思索。她在他旁邊站了好一陣子,淚珠從兩隻眼角慢慢地滾了下來。他不久就睡著了。可是他的手始終沒有放鬆。


    這晚上她留了下來。他的一個難題就這樣簡單地解決了,他自己還不知道。


    這一夜他睡得好,一直睡到天大亮他才醒過來。他妻子正坐在窗口小書桌前化妝。


    “樹生,”他驚喜地喚道。她迴過頭看他,臉上綻出燦爛的微笑。她柔聲問他:


    “你好了?要起來嗎?”


    他點點頭,伸一個懶腰,滿意地答道:“我好了。我就起來。”


    她又轉過頭去繼續化妝。她腦後燙得卷起的頭發在他的眼裏顯得新鮮,好看。她輕輕地咳了一聲嗽。


    她迴來了。這並不是夢。這是真實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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