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熙帝或許萬萬沒有想到,他自以為神鬼莫測的人事調動,除了武建寧和竇廷熹在他允許的條件下看透之外,還有一人,經過數日的反複推理,基本猜中他八分的聖意。


    而且是僅僅憑借一些蛛絲馬跡。


    這個人就是陶善文。


    他借著水土不服,抱病在身為由,暫緩去四川的行程,窩在館驛裏,反複推敲自己與程寶生的所有言行往來。


    鬥倒自己不會讓江北大亂。


    扶持蔡慈不會讓江北大亂。


    將竇廷熹拉迴江北也不會讓江北大亂。


    那麽,程寶生達到這三個目的一定是為了一個更大的目的!


    而這個更大的目的,才能真正讓江北大亂!


    一開始,陶善文也是一頭霧水。


    直到他突然發現了程寶生整理的江北絲綢收支的案卷。


    他猛地想起三年前,江北的絲綢突然沒有原因地虧空了一半!


    當時他就推測這些絲綢一定是通過非法渠道外流了。


    他又想起程寶生說要利用自己的話來,更加斷定,那個能讓江北大亂的火藥,就是三年前這些離奇虧空的絲綢……


    外流到哪裏去了?


    這樣機密的事,程寶生竟然知道,隻有一個原因,那些絲綢都流到南齊去了。


    沈方雲在江南叛亂後,吞並數省,建立大齊,自稱齊王。隻是周廷根本不承認這個政權,一直用叛軍,賊軍來稱唿他們。


    是誰外流的?


    是蔡慈,竇廷熹?


    還是那個武建寧?


    還是……背後另有其人……


    陶善文不敢繼續想了。


    但他甚至一點,既然這件事程寶生知道,就相當於一枚炸藥,不知道什麽時候就能炸的江北地動山搖。


    一定要抓住程寶生。


    唐熙到現在還沒有消息,蔡慈顯然隻想把自己從誤用叛國賊的罪名的摘出來。


    他隻能把希望寄托給一個人了。


    竇廷熹。


    他要將程寶生和蔡慈的事全告訴竇廷熹。


    不僅是希望竇廷熹行使總督職權,全省追捕程寶生。


    更是可以用來製衡蔡慈,從而對蕭牧有利。


    這也是他算是留給竇廷熹製衡蔡慈,蕭牧在江北立足的一條後路吧。


    ……


    陶善文在麒麟城左等右等,蔡慈派人左催右催,他就是賴著不走。


    終於,讓他等到竇廷熹了。


    竇廷熹上任,照例要先到各府縣視察一番。


    才幾個月,他原本留下的老槍老炮,隻怕早就被蔡慈拆成空膛了。


    陶善文買通了竇廷熹身邊人,打聽到了他要先到壽城,緊趕慢趕,提前一日到壽城等著竇廷熹。


    ……


    深夜,竇廷熹疲憊地迴到寓館。


    他今日見了壽城的全部官員,聚在一起開了整整一日的會,了解了一下壽城的情況。


    中間還出了一點差錯。


    會議開到一半,一向喜歡引經據典,口若懸河的竇部堂正在演講,突然壽城府衙的官兵闖進大堂,說有幾百個百姓敲鼓喊冤,大鬧衙門,一定要讓知府老爺給他們做主。


    竇廷熹親自了解了情況。


    原來這些百姓都是壽城的農民,都是靠著幾畝薄田度日。


    壽城有一家姓李的大家族,在壽城很有勢力,明目張膽強搶百姓的土地,然而官府不僅不管,甚至還幫腔,欺壓被搶去土地的百姓。


    這些聚在一起的百姓,都是被李氏搶走土地的,有的甚至被李氏害得家破人亡。


    然而這種情況,在壽城已經存在了四五年。


    竇廷熹明白,官府收了這群地主的好處了!


    他親自升堂,將壽城知府等一幹官員論罪處置,歸還百姓土地,將李氏族中強搶土地的族人全部論罪處斬。


    百姓直唿竇廷熹為青天大老爺。


    然而竇廷熹卻高興不起來。


    ……


    學生孫親給竇廷熹奉上一杯熱茶,笑道:“老師今日為民做主,百姓們可都感恩戴德呢,學生心裏為部堂大人高興。”


    竇廷熹卻高興不起來,憂心忡忡。


    自從到了江北,他似乎瞬間就蒼老了十多歲。


    “何喜之有啊……一個小小壽城,吏治就敗壞成這個樣子,可見整個江北,已經爛成什麽樣兒了……”


    孫親:“官員們所勾結的地主,並非是那些土財主,大多都是與皇親國戚,世家貴族沾親帶故的,官員們想往上爬,自然要獲得他們的支持,同樣,這些地主想要一直有特權,還需要這些官員來維護。但無論怎樣,百姓都隻是他們利益交換的犧牲品。”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啊……”


    竇廷熹長歎一聲,疲憊地靠在椅背上。


    “孟子說,民為重,君為輕。看來,真正讓民為重,隻能寄托給千百年後的後人了……妙慶啊,你知道最令老夫心寒的,是什麽嗎?”


    “是武中堂也不與您一條心了吧?”


    竇廷熹沒有說話。


    孫親嗬嗬笑道:“其實……武中堂想法也沒錯兒,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聖人的話總是沒錯的,要不然……還要咱們幹什麽呢?”


    竇廷熹臉色驟變,嚴肅說道。


    “聖人的話是這個意思嗎?我看未必吧!”


    孫親見狀,趕緊站起身來,一臉恭敬。


    “請老師賜教。”


    “你坐下,這些年來,我就教出了你一個學生,你有錯處,我給你指正便是了,不必這般。”


    “是。”


    竇廷熹喝了一口熱茶。


    “在老夫看來,這句話應該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百姓知道這件事怎麽辦,就讓他們自己去辦,不知道的,我們把幫他們辦。照你這麽說,百姓豈不是連豬狗也不如了?豈不知水可載舟,亦能覆舟啊。一個造反的江南,惹出了多少事,這可是實實在在的例子啊。”


    孫親臉色一紅。


    “是,徒弟受教了……”


    “老爺,一個叫陶善文的大人求見。”


    竇廷熹眼前一亮。


    “老夫正想見見他是什麽人物呢,快快有請。”


    孫親:“學生是不是要迴避?”


    “不用,你也幫老夫看看此人品格如何,啊?”


    說話間,陶善文已經進來。


    剛踏過門檻,他就感受到了竇廷熹那無比銳利的識人的目光。


    心裏不禁一顫,還是硬著頭皮走了進去。


    “卑職給竇部堂請安。”


    麵若冠玉,唇紅齒白,滿臉書卷氣,嬌滴滴若美嬌娘,這樣的文弱書生,竟能殺得渡城貪官片甲不留,桃花渡口口若懸河,舌戰群儒。


    果然人不可貌相。


    而且此人眉眼中透著一股常人難有的堅毅,千磨萬難亦無法壓垮,將來輔佐三爺治理江山的,或許就是此人。


    竇廷熹心中暗歎道。


    “是陶大人,久聞大名,今日有幸一見。果然儀表非凡。”


    “豈敢豈敢,愧不敢當。”


    “請坐吧。”


    陶善文坐下,竇廷熹又介紹了孫親,二人敘禮。


    陶善文很是羞愧地說道:“卑職才疏智短,連累了部堂,實在沒有臉麵再來見您。”


    竇廷熹和藹笑道:“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似陶大人光明磊落之君子,怎能知曉小人奸邪之計?陶大人何必放在心上。”


    陶善文聽言,不禁心內一暖。


    竇廷熹和善而睿智的目光和言語,讓他心裏萌生了許多親切感。


    陶善文有些局促地搓著雙手:“卑職今日來,是想告訴部堂大人一件關係到江北安危的大事。”


    “哦?大人請講。”


    “蔡慈安插在卑職身邊的內鬼,程寶生,其實是叛軍的人。”


    說著,他從袖中取出了他整理的程寶生的檔案,交給竇廷熹。


    竇廷熹眉頭緊皺,一把拿過來。


    不禁詫異道。


    “這人還是程忽華的孫子!當真是豬狗不如的東西了!”


    孫親:“老師,程忽華是誰?”


    “是江北上一任巡撫,也是我的老上級了。”


    竇廷熹臉色鐵青,有些疑心地看向陶善文。


    陶善文看出了他的懷疑,立刻道:“陶某在這裏發誓,若有虛言,天打雷劈。”


    “不不不,老夫相信陶大人的人品……隻是……蔡慈知不知道?”


    “卑職不敢隱瞞大人,如今程寶生已經潛逃,大人之前還沒有到江北,卑職沒有辦法,先去找的蔡慈,希望他能夠追捕程寶生,但蔡大人似乎有所疑慮……”


    竇廷熹冷冷一笑,將那份檔案啪的一聲扔在桌子上。


    “他關心的隻有會不會扣上一個通敵賣國的帽子!”


    “如今三爺身邊的小唐大人,已經去追程寶生了,但……畢竟他一個人……”


    “你不用說了,你放心,老夫一定會派專業人員去追這個程寶生,但眼下江北還有別的人物,暫時還不能聲張。”


    陶善文想起自己的推測,隻是不敢說。


    “是。卑職已經將消息傳達到位,就不打擾部堂休息了。”


    “孫親,替老夫送送陶大人。”


    目送著陶善文出去,竇廷熹目光深邃。


    他拿起那份檔案,翻了兩頁,接著疲憊地閉上眼睛。


    胸口好像有一塊巨石堵著一般,讓他喘不過氣來。


    蔡慈啊蔡慈,你我,還有皇上,都被這個程寶生算計了!


    江北要是真的亂了,就是將你千刀萬剮,也不能贖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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