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這幾日,接連下了幾日的雨,不曾有一個晴天,整座城都籠罩在壓抑的氛圍之中,死氣沉沉。


    太子,蕭牧權力何等之大,慶熙帝說收迴就收迴了,如今慶熙帝大權獨攬,再也容不得一點叛逆的聲音。


    張安國迴到京城的時候,已經深夜,將寧親王的舉動如實稟報給慶熙帝。


    慶熙帝沒有說話,但不說話總比說話的好。


    不說話,證明寧親王沒有犯錯。


    “朕不僅聽其言,更要觀其行,你退下吧。”


    慶熙帝躺在榻上,疲憊地揉著太陽穴。


    張安國退下,接著就走進另一個錦衣衛來。


    “太子在東宮如何?”


    “太子近日一直在研讀《詩經》,然後便是練劍,外客一律不見。”


    慶熙帝眉頭一皺。


    “這個時候還有敢去見太子的?把這幾個沒有眼力見兒的都處理了。”


    “是。”


    “去吧。”


    那人退下,又走進一個錦衣衛來。


    “禮親......禮郡王在王府如何?”


    “禮郡王舊病複發,一直在養病。”


    “武親王可曾去探望?”


    “曾去過,但被禮郡王拒之門外。”


    “去吧。”


    王忠送上安神茶來。


    慶熙帝喝了一口,歎道:“朕的兒子們,還不如他們讓朕用著放心。”


    王忠陪笑道:“可憐天下父母心,做父母的哪有不為子女操心的?天下最難斷的就是一個‘情’字。”


    “是啊......”


    慶熙帝眼神惆悵無比。


    “朕多少次想廢了二郎,可總也狠不下心來。”


    “二爺雖說跋扈,但心還是不壞的,這次不知被什麽給熏昏頭了......皇上仁德,前麵已有九爺囚禁,八爺自戕,如今再處決了二爺,雖然皇上並無是心,隻怕天下人也要以為皇上薄情。”


    “他犯的是國法,朕輕易饒恕了他,如何向列祖列宗交待?但你說的何嚐不是實情,隻要他能到朕跟前兒來認錯,自己請求廢除爵位,朕可以留他一命。”


    “皇上仁至義盡,接下來就看二爺自己的覺悟了。”


    慶熙帝疲憊地閉上眼睛,輕輕點了點頭,才幾天的功夫,他已經花白了頭發,整個人看上去好像老了十歲。


    “朕的膝蓋又疼了,快過來給朕捶捶。”


    王忠給慶熙帝捶了會兒腿,輕輕退了出去。


    他走出宮門,蕭宸正裹著一件素淨的大氅,跪在台階下。


    他紅著眼眶,臉色慘白,沒有半點血色,整個人憔悴了何止有十歲,若非他開口說話,斷然無人能認出這位就是那叱吒風雲,一手遮天的華親王。


    他在這裏已經跪了整整一個下午,漠然而絕望的眼神,在看到了王忠出來後,才有了一絲神采。


    “王公公,父皇他......”


    王忠:“奴才已經盡力為您說好話了,皇上說隻要您誠懇認錯,他會從輕發落的。”


    蕭宸滿臉委屈。


    “可我是被冤枉的啊......”


    王忠歎了口氣,俯下身子,低聲道:“二爺,您是老奴抱大的人,您是什麽人老奴還不清楚?老奴相信您是被冤枉的,可沒辦法,皇上信了啊,有罪沒罪,皇上說了才算數!”


    蕭宸哽咽道:“我就不信他能真不顧念父子情分!”


    “小聲些,我的爺!”


    王忠噤聲道。


    “聽老奴一句勸,無論如何,咱們先保住性命,以後的事以後再說!您現在快進去請罪,千萬要收起您的暴脾氣!來,老奴扶您起來。”


    蕭宸跪了一下午,雙腿早就沒了知覺,路也不會走了,被王忠給攙扶著,才進了大殿。


    王忠輕聲道:“皇上,華親王請罪來了?”


    慶熙帝沒說話,躺在榻上,佯裝閉目養神,但也沒趕他走。


    王忠輕輕推了蕭宸一下,蕭宸心裏撲通撲通亂跳,緩緩走進內室。


    無奈雙腿酸麻,實在走不成路,沒走幾步,便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慶熙帝瞟了他一眼,冷笑道:“怎麽,平時在朕這裏恨不能橫著走,今兒倒連路也不會走啦?”


    蕭宸低著頭。


    “兒臣罪無可赦之人,早晚一死,隻懇求父皇不要因為兒臣而氣壞了身子。”


    “你自己已經準備好要死了?”


    蕭宸沒說話。


    “朕還以為你是來給朕請罪來了。”


    “兒臣沒做過的事,絕不承認。”


    慶熙帝眸中拂過一絲寒意,接著變得惱怒。


    他坐起身子,惱火地盯著蕭宸。


    “你以為朕看不出你的筆跡?除了你,還有誰能說動寧郡王?就算筆跡能夠模仿,朕問你,那顆王府大印,誰能模仿!”


    “萬一是有人偷偷仿刻的呢?能進刻印局的,可不止兒臣一人!”


    “那五億貪款呢?陶善文誘奸那件事呢?賈道士那件事呢?一樁樁一件件,難道都冤枉了你不成!單單這五億貪款,就能將你淩遲處死!”


    慶熙帝徹底怒了。


    “王忠!將這幾日群臣彈劾他的奏折拿來給他看!”


    “皇上......”


    “快去!”


    王忠無奈地看了蕭宸一眼,從皇帝的密櫃裏取出折子來。


    都是蕭牧指揮禦史彈劾的。


    “讓他看!”


    慶熙帝猛一揮手,朱盤上的奏折散落一地,全砸在蕭宸的臉上。


    蕭宸一躲不曾躲。


    他不需要看也知道裏麵都是寫了些什麽。


    無非是貪汙腐敗,欺上瞞下,殘害忠良,橫虐百姓,草芥人命。


    這群被自己壓製了十年的“忠良”們,終於熬到過河拆橋的時候了。


    慶熙帝冰涼的眼神看著蕭宸,無比心痛。


    “宗宗當誅啊。”


    蕭宸冷冷道:“父皇當初提拔兒臣之前,就應該知道兒臣會這樣做,自然,兒臣甘心為父皇效力之前,也知道必須要當好這個惡人。”


    慶熙帝先是一怔,接著冷笑道:“你的意思是朕讓你做的這些喪盡天良的壞事?”


    蕭宸抬眸,輕蔑的眼神直視著慶熙帝。


    “不然呢?您當真以為兒臣看不出來麽?你為什麽提拔兒臣與太子分庭抗禮,真的是因為您那點兒愧疚麽?不過是為了有人來製衡太子罷了!您需要有人來當惡人,這樣您才能在背後做好人,那個太子才能做好人!你們做著聖人,讓我做瘋狗替你咬人!瘋狗咬的人多了,你們就怪狗不聽話,和你們沒有半點幹係!”


    王忠看不下去了:“爺,您別說了......”


    “我就要說!反正我的命是他給的,大不了我再還給他就是了!皇上!父皇!兒臣今年二十九歲了,兒臣的母親已經死了二十九年了!您還記得二十九年前,您是怎麽攥著兒臣母親的手,信誓旦旦說會立兒臣為太子的麽?隻怕您早就忘了吧?在您的眼裏,哪有什麽愛妻兒女,所有人都隻是您皇位的墊腳石!”


    “為什麽,為什麽本來屬於兒臣的太子之位,突然拱手讓予他人!就因為蕭繼他群臣擁戴?兒臣能文能武,還帶過兵,到底哪裏不如他!不如他這一個酸儒!難道您以為賞給兒臣一個親王之位,就能彌補兒臣了?兒臣告訴您,遠遠不夠,您對不起的不僅僅是兒臣,還有母親的在天之靈!”


    蕭宸吼著,突然皺起眉頭,孩子一樣哽咽起來。


    “兒臣都快三十了,連親娘的麵兒也沒見到過......母親在天有靈知道他的兒子被您殘害成這樣子,如何心安,您口口聲聲最愛母親,就不怕母親向您興師問罪!”


    “你住嘴!”


    慶熙帝臉色煞白,胸中如翻江倒海,氣火攻心,一口鮮血吐出。


    他渾身冒著冷汗,顫抖的手指著蕭宸。


    “你......你今日來,就是要氣死朕的嗎!”


    “十年了,兒臣這條狗,已經跑不動,咬不動了......這些話兒臣憋了十年,再不說,隻怕沒機會說了。可兒臣為何心甘情願為父皇當這個惡人,絕非僅僅為了榮華富貴。兒臣母親早死,在這世上,兒臣隻有您一個親人了,兒臣不過是想得到一些父皇的愛護,僅此而已。”


    “兒臣寧願不要這些無上榮光,隻想兒臣出事的時候,兒臣的親爹,能夠相信兒臣......可這封信,您想都不想就認定是兒臣所為,兒臣還奢求什麽呢?最是無情帝王家,或許兒臣本來就不該奢求太多。”


    看透自己的結局,他再無絲毫顧忌。


    此刻他想的,隻有把十年來憋的話給一吐為快。


    完全不在意慶熙帝那無比陰鷙的眼神。


    “你就不怕朕現在殺了你嗎?”


    蕭宸麵無表情。


    “兒臣心如槁木,早已決意赴死。”


    慶熙帝鷹一樣銳利的眼神,在蕭宸身上凝視良久。


    突然仰天大笑。


    “朕的好兒子啊!你想死,圖個痛快,沒這麽容易!你給朕留下這麽一個爛攤子,還當著朕的麵這樣罵朕!朕絕對不會讓你這樣痛快!朕要廢了你所有的爵位,撤去你府裏所有的仆人,讓你孤苦伶仃,萬人唾棄!讓那個不可一世的華親王,嚐嚐虎落平陽的滋味!”


    慶熙帝俯下身子,無比陰鷙的目光死死盯著蕭宸,嘴角上揚,笑容無比陰森。


    “朕要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早已失去了理智。


    對於蕭宸,他早已沒有了半分的容忍。


    沒有人可以褻瀆他帝王的無上權威!


    親兒子也不行!


    蕭宸絕望地磕了個頭,心如槁木。


    他緩緩起身,踉蹌著走了出去。


    踏過門檻時,他摔了一跤。


    沒有一個人來扶他,都在看他的笑話。


    他鼻頭一酸,爬了起來,下了台階,整個人失魂一般在皇宮裏遊走著。


    烏雲遮住了黑夜,看不見一點亮光,他隻覺得離開宮裏這段路,他走得好漫長,好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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