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張昭,司綺將車扔在路邊,提著滿滿兩隻手的東西走進了弄堂。


    狹窄的道路隻能容得下兩個人並排行走,兩邊還堆滿了家家戶戶的生活雜物;


    頭頂的天空本就被隔得過分近的破樓切割成一條縫,像是某個景區的名勝‘一線天’。還橫七豎八的支著很多竹竿,上麵晾著大叔們的舊秋褲和阿姨們鬆垮的純棉內衣。


    從前的司綺非常厭惡這個地方,她厭惡這裏的每一寸地磚。


    所以每次被同學問起她住在s市哪裏,她都含糊帶過,覺得弄堂這兩個字,說出口都很羞恥。但現在走在這裏,聞著帶著黴味和油煙味的潮濕空氣,她卻感到很心安。


    現在是下午一點多,弄堂裏有些冷清。


    兩個滿頭卷發器的阿姨正坐在路邊的搖椅上,鬼鬼祟祟的用方言說著家常。


    聽到高跟鞋的聲音同時轉頭來看,然後又同時高聲打起了招唿。


    “噢喲~這不是司師傅家的綺綺嗎~嘖嘖嘖,我說是哪個天仙下凡,來了我們弄堂哩~”


    “綺綺迴來看你爸爸呀?噢喲,提這麽多東西,我看看,都是貴價貨!有出息的叻~”


    司綺禮貌的和她們問了好,被拉著一頓誇。


    右手邊的阿姨扯著嗓子,朝弄堂深處喊了一聲,


    “阿薑啊,快過來,你們家大小姐迴來咯~”


    司綺往前走,她家住在弄堂最裏麵。


    沒走幾步,前麵跑過來一個女人。


    她頭上也綁滿了同款桃紅色的卷發器,穿著一身半舊的呢子套裙,手裏還提著織毛衣的小袋子,歡天喜地的跑向司綺。


    這是她的繼母,薑絨花。


    “阿姨。”司綺笑著,主動打了招唿。


    薑絨花的嗓門很大,“噢喲!我們家綺綺迴來啦!快跟我迴去,你爸可想你了......”


    她把手裏的毛衣袋子往身後的老姐妹手裏一扔,過來接過司綺提著的大包小盒,一路走,一路故意拔高了聲音顯擺,


    “你說你這孩子,迴家來,還帶這麽多東西~嘖嘖,全是鮑魚海參的,這要多少鈔票啊!你這孩子就是懂事,不像你弟弟,隻知道張嘴吃白米....”


    她一邊念叨,一邊和自己的老姐妹們顯擺,頗有些呱噪。


    從前的司綺就特別看不上自己這個繼母,覺得她俗不可耐,渾身都是市井小民的窮酸氣。


    但如今,她倒覺得繼母挺可愛的,沒有城府,在外總是將她誇的天上有地上無的,並且在家也一樣。十幾年來從來沒有虧待過她半分,是個很好很好的女人。


    “老司!老司!快出來,咱們綺綺迴來啦!”


    大老遠,薑絨花就扯著嗓子朝家裏的方向喊,驚動了半個弄堂的人。


    頭發花白的男人從屋子裏出來,身上穿著工作用的皮質圍裙,手裏還拿著不鏽鋼的小鑷子。


    “囡囡迴來啦?怎麽不提前說一聲?”


    男人擦了擦手,迎了上來,將司綺帶迴了家。


    司綺一瞬間就紅了眼睛,背過身去擦掉了眼淚。


    *


    原本就不大的舊房子,從前一樓是客廳餐廳和雜物間,本來就很擁擠。


    現在一半的地方都堆滿了舊木箱子,在門邊隔出來一個區域擺了一張操作台,上麵堆滿了修補手表的工具。


    司綺這才知道,她爸當初為了給她湊嫁妝,把祖傳的修表店都賣掉了,現在隻能在家裏簡單弄一些。


    死了一次,重生迴來,心境早已不同。


    再次看到自己的爸爸,從小對她百依百順,一句重話也沒有罵過自己的爸爸,就算被她敗光了祖業也沒有怨言。


    司綺覺得從前的自己太不是人。


    一個人怎麽會自私虛榮到那個地步,連自己的血親死活都不管了,隻顧自己嫁豪門享樂?


    真該死啊,她歎了一口氣。


    司綺停下來,鄭重的說,“爸爸...我離婚了。”


    她還要再說什麽,被男人搖頭阻止了。


    “迴來就好,迴來就好。”


    這時,繼母薑絨花跟了進來,打斷了父女兩人的對話。


    她熱情的問司綺,“綺綺吃午飯沒有?”


    “沒呢。”她迴答。


    薑絨花立刻咋咋唿唿的叫了一聲,“噢喲!怎麽這個時間還沒吃!這樣是要傷胃的呀!你等著,阿姨去巷子口給你斬鴨子!”


    她趕緊擺手,“不用這麽麻煩,家裏剩菜隨便熱熱就行了。”


    “那哪行啊!我們家的大小姐什麽時候吃過剩菜啦!”


    說完,薑絨花風風火火的就出了門。


    她爸還在後麵加了一句,“還有獅子頭,也記得買!”


    繼母扯著嗓子迴答,“我曉得啦!”


    ......


    *


    繼母的動作非常快,很快司綺便吃上了飯。


    而她則是在一旁的凳子坐了,嘴裏沒停的念叨,


    “你迴來也不提前說,你弟弟也不在家....他要是知道你迴來肯定高興....


    你不知道,上迴我老家一個侄女來s市旅遊,我說叫她睡你房間省點酒店費,你弟弟生氣的喲!跟我大吵一架,當場摸了幾百塊錢給她表姐,叫人家去住酒店.....”


    司綺笑了笑,耐心的聽完繼母的吐槽,


    “嗯,我下次提前給他說。”


    薑絨花開心的笑了,然後又用手機對著司綺提迴來的東西拍照,去某寶搜索,誇張的念叨著,


    “噢喲!這樣一盒幹鮑魚要兩萬多鈔票呀!這麽金貴的東西,我們怎麽好吃的呀.....”


    司綺笑道,“這有什麽不好吃的,您和我爸年紀大了,就該多補補,還有弟弟....等吃完了我又送迴來。”


    然後,她將一張銀行卡交到繼母手裏,


    “阿姨,從前我不懂事,給您和弟弟受了很多委屈,這些年我爸和我都多虧您照顧...這裏麵有五十萬,是給您的,您拿去花。”


    薑絨花一聽金額,差點嚇得跳了起來。


    “天菩薩!給我這麽多錢幹什麽喲!”


    司綺被逗笑了,從前自己真的是豬油蒙了心,她這繼母,明明這麽可愛!


    *


    她爸也笑了,“女兒給你的,你收著就是了!”


    薑絨花立刻將卡收了起來,滿臉都是滿足,隨即片刻也不耽誤的出門,站在巷子裏和老姐妹顯擺。


    “嘖嘖嘖!我就跟綺綺說了,我一點都不缺鈔票!她就非要給我銀行卡!你們說說,這幾十萬,我哪裏花得了啊!”


    果然,收到了一片羨慕。


    屋內,司綺和爸爸相視一笑,都對繼母無可奈何。


    接著,她又拿出另外一張銀行卡,遞給自己爸爸,


    “爸,這裏麵是400萬,你先收著,是我之前從家裏拿的嫁妝。我自己先留了一些....等過段時間我找到工作,會盡快攢錢補齊的。”


    “給你了就是你的,你自己收著。”


    司綺搖頭,一臉堅定。


    屋子裏,老父親沉默的抽了一支煙,最終還是收了卡。


    半晌,他沉聲問司綺,“囡囡,那邊家裏是不是欺負你了?”


    聲音裏全是滄桑和自責。


    “沒有,怎麽可能?你女兒這麽聰明!”


    司綺擦了擦眼角,笑著站起來轉了一圈,“你看看我,好的很呢!而且我以後還會更好!”


    “嗯。”老父親鬆了一口氣,一直皺著的眉也終於鬆開了。


    她將繼母倒的茶全都喝光,拿起自己的包站了起來,


    “爸爸,那我走了,我還有好多事情要做,改天再迴來好好陪你。”


    男人點頭,也站了起來,“嗯,不用經常迴來看我們,你弟弟很孝順,你不用操心家裏的事。”


    “好的,爸爸。”


    司綺轉頭看了一眼門邊寒酸的操作台,輕聲說道,


    “爸爸,爺爺留下來的鋪子,我一定會買迴來的。”


    那間鋪子是幾十年前的老鋪位,賣出去容易,要想買迴來就不是原來的價錢了。


    但這是司綺欠家裏的,她一定會想辦法辦到。


    不等老父親反應,她踩著高跟鞋大步出了門。


    *


    不遠處的弄堂裏,薑絨花被幾個老姐妹圍在一起,誇得天花亂墜,看到司綺要走,趕緊過來留她,


    “怎麽現在就走啦!今晚在家住一夜,阿姨給你做你愛吃的蟹黃包子呀!”


    司綺搖了搖頭,“下次我迴來多住兩天~”


    然後和幾個阿姨都禮貌的告了別,從容的朝著弄堂外走去。


    身後是繼母帶著哭腔的感慨聲音,


    “噢喲,我命真的好呀,嫁到司家...


    想當初我被前夫那個殺千刀的全家人欺負,他們家欺負我是外地人....我一分錢沒有,帶著我兒子從那邊出來,日子苦的嘞......


    後來來了這裏,老司雖然不愛說話,但對我真的好,從來沒有苛待過我們母子兩....女兒又長得漂亮優秀,是我見過最好看的小姑娘...


    現在這麽出息,又孝順我...哎喲,我真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哦....”


    司綺垂頭,忍俊不禁的笑出了聲。


    *


    身後有溫暖的港灣,人就有破而後立重新開始的勇氣。


    從前的錯已經不再重要,以後怎麽撥亂反正,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嗎。


    就算為了家人,也要勇往直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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