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沃野迷蹤


    關東綠林道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不論是在山還是貓冬的綹子,單搓的胡子,絕不在農忙季節打劫。頭年貓冬散夥的綹子,一般都在掛鋤以後才拿局立櫃,莊稼起來才有所行動。


    像郎占山這種單搓的胡子,在這個季節,多數都在城市裏活動,也絕不下鄉。


    跟誰過不去都別跟辛苦種地的農民過不去,隻有農民才能填住人們的一張嘴。農民一年荒,官兒不好當,買賣不興旺,綠林胡子沒主張!


    白家園子是龍灣鎮周邊最肥沃,最富饒的田園之一。現在的樣子,土地有人耕種,莊稼卻沒人經管。


    於顯龍:“過去看看,那些荒地裏都種的什麽?”


    “還用問嗎,苞米高粱黃豆糜子穀子……”尕尕狐不耐煩地說道。


    於顯龍沒搭理他,催馬跑了過去。


    地頭下馬,黑油油的田壟上,剛剛鑽出來星星點點的嫩芽。灰綠色,葉片有的剛張開一點點,有點像苣蕒菜,但顏色淺,有細微的絨毛。


    “你們誰認識這玩意兒?”


    牤子尕尕狐搖搖頭。


    於顯龍在地頭的壟溝兒裏發現一串串奇怪的牛蹄印。一般的牛蹄印踩在暄土上是碩大對等的兩瓣兒,可是這種腳印,一半小一半大,也比較纖瘦。最奇怪的是,大小不等的兩瓣兒後麵還有個月牙形印痕。


    牛蹄子鞋印,那夥小鬼子根本就沒離開這一帶!


    沿著那些怪腳印,向前停停走走,一直通向西南那片山崗上,往屯子裏看,最近最清楚的就是空曠的白家大院。


    再往南去不用問,是於顯龍最熟悉的飛龍嶺!


    牤子不看白家園子,不看通往奉天的鄉道,一直呆呆地看著南邊:“東家,老窯子啊。”


    “想那裏了?”


    “有你想,沒你不想。”


    牤子傻,在一般人眼裏他傻到不知好歹。在於家他不愁吃不愁喝,吃得飽穿得暖,腰裏揣著他根本不會花錢,什麽活都不用幹。可是他就是念念不忘山野,念念不忘當胡子的日子。


    如果一貫道的餘孽還存在,包括白大姑娘,他們根本沒走遠,不過是因為豆腐張的一通咋唿,由公開轉入秘密,從鄉村沒入了山林。他們成了綹子!


    拿局拉綹子,最好的地方莫過於飛龍嶺……


    “你想飛龍嶺,咱們就走一趟,探探飛龍嶺!”於顯龍拍拍牤子。


    “要去你們倆去,老子是花子頭兒,隻竄城鄉不走山林!”尕尕狐拍拍屁股站起身。


    於顯龍冷笑一聲:“這些人裏有小鬼子兒,也有老毛子,有男的也有女的;有女胡子,也有女騙子……”


    “等等,你是說馬柯洛娃的姐妹們也在裏麵?”


    “大洋馬跟悍熊彼什科夫是一夥兒的,悍熊是滿蒙之虎的屬下。他們要下手,就是用人抬也能把大洋馬抬走了!”


    “我跟你們去!等等……”


    “又有什麽事啊?”


    “你們看——”


    白家園子通往奉天的鄉道上,慢悠悠走過一人一騎,馬上的人靰鞡馬褲,單皮坎肩,戴著一頂八塊瓦的單皮帽子。最顯眼的左眼戴著一塊黑膏藥似的黑眼罩,腰裏挎著日本武士刀。


    是個綠林人物!


    馬上的人似乎在信馬由韁觀賞風景,可是進了白家園子就調轉馬頭,向於顯龍這邊來了。


    “頂水萬兒,群英匯龍潭,旗展野兔崗,熟邁子過江!”一套綠林切口,尕尕狐隻聽懂了一個頂水萬兒,那是喊於顯龍呢。


    於顯龍聽得明白,在龍潭嶺相識,在野兔崗放火,老朋友三當家來了。


    尕尕狐:“狂龍,那什麽人?你的朋友?”


    “江大辮子的三當家,這小子心狠手辣,翻臉無情,撇了江大辮子單搓了。這個人身上有很多秘密,咱得慢慢套。”於顯龍看著來人,似乎在自言自語。


    來的人竟然是消失多年的小關東!


    兩個人對邁子,尕尕狐拉著牤子到北邊望風去了。


    於顯龍:“花——”


    “叫我三當家,綠林報號小關東。”


    於顯龍:“你不好好在奉天,在龍灣鎮也行啊。到這幹什麽?”


    小關東坐到於顯龍身邊,悄悄說道:“你那個蠢貨張團長想拿一隻牛蹄子鞋翻案。我不得親自來看看?”


    “不就是一座橋麽?你們日本人也真夠軸的!”


    小關東看了一眼於顯龍:“這個你別管。你殺了幾個穿牛蹄子的?”


    “確定死的我隻知道一個,其他人是死是傷我就不知道了。對了,一會兒你幫我演一出戲,拴住那隻騷狐狸……”


    小關東:“你別跟我打岔!你斷定一貫道那些人和滿蒙之虎攪在了一起?”


    於顯龍:“我說姐……,哥們兒,攪不攪到一起有什麽關係呀。我要找的是白大姑娘!”


    小關東:“哼哼,我要不來點真格的,你一句真話不想對我說呀!我告訴你,日本駐守關東州的師團已經改為關東軍了。浜麵又助參謀長要大力擴充他的諜報人員,連滿洲軍刀組都被他全部收編了。和你打過交道的池上龜介都被招入軍隊了……”


    於顯龍:“這個什麽浜麵還要把那些牛蹄子招進去?”


    “哼哼,連一貫道他們都想要!”


    “一貫道都是中國人!”


    小關東:“中國人更好用!誰像你,跟倔驢似的。”


    “這麽說你也是……”


    “別明知故問。隻是花田仲犯倔,一心想在龍灣鎮跟你研究中醫,別的都不想做。”


    “那就對了呀!說實在的,他教我的東西比我師傅多得多,人家不願意幹……”


    “哼哼,大日本帝國的子民,是他能想幹什麽就能幹什麽的麽?你救白大姑娘,我帶走那些人。咱們再合作一把怎麽樣?”


    於顯龍咬咬牙:“小鬼子你帶走我不管。一貫道的敢跟你們去,有多少我殺多少!”


    “我就知道會這樣,咱們走吧。”


    “等等!如果是滿蒙之虎把白大姑娘綁票兒了或者給糟蹋掛了,那就別怪我下手無情!”


    小關東思量半天:“真要那樣,你、你隨便吧。”


    飛龍嶺,春花漸杳,野果初生;萬木蔥蘢,鳥雀爭鳴。山上山下,一個人影兒沒有!


    於顯龍掏出那把七星子,對著半天空打了三槍。


    四個人在山門外等了許久,才從山門裏走下來三個崽子。


    “你們是從哪來的?”領頭的崽子發問了。進山引路竟然春典不開!


    “騰雲翻四海,立萬此山中(這座山的,狂龍)。”


    三個崽子互相看看:“他這是扯什麽犢子?”


    於顯龍一低頭一雙特殊的鞋進入他的眼簾!那雙鞋前麵分成兩半,腳後跟卻釘著一塊破碎的羊皮。


    於顯龍斷喝一聲:“放肆!你是幹什麽的?”


    於顯龍盯著看的那個穿鞋人是個三十多歲的漢子,臉色陰鬱,有點彎腰。身穿一件灰布棉袍,頭戴一頂狗皮帽子。看見於顯龍右手已經摸向腰間,他突然出手一拳砸向於顯龍麵門!於顯龍一閃身,躲過拳頭,掏出七星子。那人也不簡單,探手抓住於顯龍的手腕,啪的一聲槍響,子彈射向半空。


    於顯龍的手槍現在真不如他的柞木棍子。纏鬥之下,被那人緊緊壓在身下。那人因為摁著於顯龍握槍的右手,左手卡在他的脖子上……


    牤子掏撈棒子砰的一聲打在了他的後腦勺上。


    另外兩個崽子見勢不妙,扭轉身,撅著屁股就往山上跑。尕尕狐抬手一槍,啪!一個倒下去。


    於顯龍喊了聲:“牤子!”


    牤子抓過掏撈棒子,甩手飛了出去。邁開大步,跑了過去。掏撈棒子旋轉飛出,正砸在那崽子的腿上,牤子一伸手把那家夥夾了迴來。


    那個人瞪著黃色眼珠,嘴裏發出一陣模糊的嘟嚕聲。他左右掙紮,渾身扭動,突然一聲怪吼,嘴裏噴出鮮血!


    再仔細觀看,這家夥是咬舌自盡了。


    於顯龍不由得心中一凜,中國人、老毛子很少有這麽烈性自殺的。他用腳踢了踢屍體,扒下那兩隻怪鞋。再解開那已經撕破了的棉袍,那人胸腔竟然刺著一條黑龍!左手腕子上刺著菊刀圖標!


    飛龍嶺竟然成了黑龍會的窯子!


    小關東搖搖頭:“興許你猜對了,他們真有可能是什麽滿蒙之虎。黑龍會也被關東軍參謀部收編了,這種菊刀刺青還是十多年前黑龍兵衛的東西。”


    於顯龍擺擺手,退了迴去:“尕尕狐,你的那些叫花子兄弟還能聯係得上麽?”


    尕尕狐:“嗨,為了追那馬柯洛娃,我早把大筐頭讓給徒弟老七了。”


    尕尕狐和小關東卻暗暗擔憂起來。


    尕尕狐問道:“狂龍,真的很危險?”


    於顯龍轉向通往白家園子的小路:“你也不想想,白大姑娘雖然沒什麽綠林經驗,可這八年來也是經曆了千難萬險,她都著了道兒。你會怎樣?”


    “著道兒有可能,但我保證能逃出來。”


    於顯龍:“你見識過小白狼、鬼豹、悍熊,可在這裏的是滿蒙之虎,是小白狼的大橫把!”


    雖然晴天麗日,和風舒暢,小關東還是感到一陣陣寒意。他曾經是關東綠林“東亞義勇軍的總督崔”,是日本諜報部門的高級間諜,是福島安正的得力爪牙。可是自從在移民、路權、策反蒙疆問題上提出自己的異議後,已經被邊緣化了。她對某些激進人物的“刺虎”計劃深感擔憂,但阻止不了。


    她知道五路圍攻奉天計劃破產之後,自己的那位同業對手小野洋子正在籌備把一股神秘的人物暗暗調往奉天,完成滿蒙之虎的最後一擊。可是自從於顯龍大鬧白家園子,擊斃韓大虎之後,這個神秘力量竟然自行消散了。


    於是她斷定,這股神秘力量就在白家園子及其周邊。所以她才冒險從奉天來到白家園子。


    小野洋子的“滿蒙之虎”行動,從開始的保護移民,再到爭取路權,再到策反蒙疆,終於歸到了一個點上……


    於顯龍帶著尕尕狐小關東登上崎嶇險峻的山路,林木依舊,山石故我。但陽光下,空氣中仿佛都涵蓋著一種不可捉摸的詭異。


    小關東忽然小聲說道:“什麽味兒啊?”


    於顯龍一提鼻子,仔細聞了聞,隱隱約約,若有若無,似腥似臭,非腥非臭,不可名狀。


    三個人不禁停下了腳步。


    “死屍味兒。”尕尕狐吸著鼻子,四下踅摸著。突然雙手扒開路邊的灌木,鑽了進去。


    於顯龍也跟著鑽了進去。順著斜坡沒下去十步遠,是一堆積滿塵土的破棉袍、氈靴、棉褲,是個人、死去很久的女人。衣服頭發宛在,雙手頭麵已經爛出白骨。很顯然,死人是經過冷凍,隨著春天到來融化腐爛。屍臭味已經被春風吹散。


    看那女式棉袍很小,仿佛是當初跟隨白大姑娘那個小矬巴子阿菊的!


    看不出創傷,四周也沒有致命的器械。至少是被人事先弄死,然後隨意棄屍於此。


    於顯龍不由脫口說了聲:“白大姑娘!”說罷抽身攀上,迴到山路,繼續往天窯大寨奔去。


    野狐嶺山寨從半山腰開始,到大寨有三道礙口,大寨門外還有左右各三個暗堡,寨牆上還有十四門應景兒的大抬杆兒老母豬炮。


    奇怪的是在死一般寂靜的寨門裏麵,擺了五六隻絳紫色的壇子,壇口都用泛白的牛皮紙封著。


    尕尕狐:“奶奶的,把酒壇子擺在院子裏。”


    小關東聞了聞:“不是酒。”


    尕尕狐一呲牙:“嘿嘿,毛子娘們兒對哈哈氣兒(燒酒)看得最他媽準。”他隨手捅開一隻,不由得連連吐口水:“呸呸呸,真他媽晦氣!怎麽他媽是骨灰呀。你們看。”


    於顯龍:“這不是中國人的,也不是俄國人。”


    小關東:“這是日本人的。日本人的習慣是把漂泊在外的死者燒煉成骨灰,裝進壇子。不管多遠都得想法子送迴老家埋葬了。”


    這麽說飛龍嶺天窯子已經被日本人侵占很久了,白家園子不過是他們的底盤子之一。不過這些日本人也太鬼了,他們不聲張,不打劫不綁票,悄悄地弄了個一貫道給老百姓洗腦移魂,心甘情願出錢養著他們!


    這個滿蒙之虎比以前任何綹子,乃至花膀子隊、東亞義勇軍的大當家都詭詐,都有頭腦!


    奇怪的是,四個人一步步上山,已經闖進山門了,這隻惡虎還是沒動靜。他在哪裏藏著呢?他是不是已經清楚地看著他們一步步走進他的虎口裏?


    三個人拔出手槍,小心翼翼向大寨摸過去。


    砰——,一塊壁立在寨門斜對麵的大石頭忽然爆裂,竄過來一條黑影,手舉一把黑色的齊頭鋼刀殺了過來。於顯龍手疾眼快,抬手一槍,啪——!


    那黑影竟然倏忽不見,地麵上騰起一股黑煙……


    尕尕狐嚇得驚惶四顧,小關東嚇得徑直往一棵大黃榆後麵躲。北國初夏,大榆樹上掛滿了一串串金黃黃的榆錢兒。


    小關東還沒奔到樹下,突然一陣風聲,嚇得她一聲尖叫。於顯龍反手一槍,黑影返身竄進樹冠,不見了。


    於顯龍罵道:“尕尕狐,你的槍是吃素的呀?”


    尕尕狐被他這一罵,反倒壯了膽了。他抬起七星子啪啪朝大黃榆蒼翠的冠蓋上打了兩槍,飛身上樹,三爬兩躍,躥上了樹冠。隨著一陣唿嘯,樹葉榆錢兒斷枝紛紛落下,其中還有十幾枚十字釘!


    小關東尖叫:“忍者,忍者!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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