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5.八爺攢陣


    後院一拉溜三座房子,最西邊就是那間關過郎占山的庫房,中間有三間房是原來丁寡婦父親的房子。東邊三間是丁寡婦和他原來丈夫的住房,她就帶著郎占山於顯龍秦閨兒進了自己原來的住房。


    丁寡婦和秦閨兒很快做了四樣小菜,一盆小雞燉蘑菇。她做的飯菜,秦閨兒在王文治家見過,但從來都沒嚐過。四個人坐到桌邊,丁寡婦又開了一壇老白幹兒。這東西父親秦鳳武經常喝,可是娘和她連嘴邊都沒沾過。在於家大院,她隻偶爾在上房韓大屁股的餐桌上看見過。而她和婆婆朱琳琅隻有糠麵糊糊。在王文治家呢,隻要王文治一喝上這東西,那雙色迷迷的眼睛就在她胸前背後打轉。


    丁寡婦勸她喝了一口,把她的眼淚都辣出來了。於顯龍也是平生第一次喝酒,但是第一口喝下去,他就不再怕辣。一碗酒下去,話也多了起來。


    “郎大哥,現在你可以娶……,娶丁姐姐了吧?”


    丁寡婦眼裏放出了光芒。


    郎占山一拍桌子:“扯淡!那麽幹不是乘人之危,圖人家這大車店麽?我宰了那爺兒倆是除害。要娶丁家妹子,那就是圖財害命。這張臉不要啦?哥哥要不自己賺一份兒家業就不來娶我妹子!”


    丁寡婦看了一眼秦閨兒:“兄弟,看樣子你們兩個還沒合房呢吧?”


    於顯龍醉眼迷離:“合房,啥是合房啊?”


    秦閨兒羞得滿臉通紅,低頭不語。


    郎占山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傻兄弟,吃喝完了。哥哥讓你知道啥叫合房。喝酒!”


    夜靜更深,偌大的大車店,前院漆黑一片。昨晚死了人,今天又沒車馬客人,所有的夥計吃完飯都早早躺下睡了。連撒尿都不敢出屋,就在屋裏放一隻尿罐子。


    丁寡婦的後院正房裏,天地桌前於顯龍和秦閨兒穿上了丁寡婦郎占山為她們準備的新衣裳。秦閨兒戴著紅蓋頭,拉著於顯龍已經站好了位置,準備拜堂。


    丁寡婦:“占山你這當大師哥的給喊喊吧。”


    郎占山清清嗓子:“新郎新娘,一拜天地!”


    兩個人剛要跪下去,外麵忽然啪啪兩槍!出事了!


    郎占山拽出七星子就往外闖,於顯龍把秦閨兒推給丁寡婦跟了出去。


    郭布羅龍泰帶著一大隊清朝辮子兵已經堵在了門口!這人現在也鳥槍換炮了,大刀片老洋炮都換成了漢陽造步槍。


    十五六支黑洞洞的槍口逼住了郎占山和於顯龍。


    郎占山:“幹什麽?想打劫麽?”


    郭布羅龍泰:“嘿嘿,還敢問本官?山丁子大車店昨晚發生命案,有人把你們舉報啦!放下你的家夥,跟我們走!”


    郎占山隻有一把七星子,於顯龍赤手空拳,丁寡婦和秦閨兒一個日本短刀一個手裏攥著一把切菜刀。


    郎占山把手槍扔到地上:“有這事兒!都是我一個人幹的,跟別人無關。走吧!”


    郭布羅龍泰:“哈哈,你一個人?沒那麽容易!奸夫淫婦,逃犯幫兇,一個都不能跑!”


    郎占山:“嘿嘿,你個王八犢子還真兜底呀!是想摟一把實惠的吧?”郎占山一翻腕子手裏跟變魔術一樣又多了一把七星子,對準了郭布羅龍泰的腦袋!


    趾高氣揚的郭布羅龍泰嚇得臉色煞白:“你要幹什麽?”


    “識相的,趕緊給我滾犢子!你就算有一百條槍,老子也能一槍崩了你!你信不信?”獨行老狼名震關東,橫行綠林,誰敢不信?


    可是自己五十多人槍豈能讓一個單搓(單搓,是關東綠林胡子的一種類型,這種胡子不拉幫結夥,不入任何匪股,槍法武藝都很厲害,一貫單獨行動)胡子嚇退!可是這小子身上不知有多少槍,掏槍像變戲法一樣。稍不注意就爆葫蘆了。


    那時的東北,所有拿槍的人中,唯有官軍最熊。


    雙方院子裏兩男兩女,小院外五十來人,雙方竟然僵持住了!


    “黑吉遼蒙,天下一家;男女老少,皆為弟兄;達摩老祖,光耀眾生!”這不是一兩個人,而是數十人一齊高唿。聲傳數裏,振聾發聵,大車店內外,火光通明!


    本來空曠的大車店院子忽然湧進來無數火把,無數人影。來人在院子裏竄來竄去,官軍們片刻之間被分割成四五個獨立團夥。


    郎占山哈哈大笑,縱身一躍,竄到郭布羅龍泰跟前。於顯龍一彎腰撿起了郎占山人在地上的七星子!


    “哪裏來的妖人?”郭布羅龍泰吼道。


    “嗬嗬嗬嗬,鄙人白常山特來相會!”


    一位須發斑白,身穿藍綢馬褂的高個子老者緩步從前院走到後院來。


    郎占山:“白八爺,一向可好啊。”


    白八爺:“小狼,於顯龍到你這啦?”


    “正是。”


    白八爺:“老妹子,過來吧。”


    大神大玉蘭壓著一個棗核腦袋的男人走了過來。


    “幹娘!”於顯龍不由得喊了出來。


    那玉蘭一腳把那棗核腦袋踹開,抱住於顯龍:“孩子,幹娘不好。幹娘沒護住你呀。”


    “幹娘。我是出去學能耐去了。”


    那玉蘭撒開於顯龍:“孩子快來見見,這就是白八爺。你爹做好的幹哥們兒。”


    於顯龍動都沒動,冷冷地看著白八爺。


    白八爺一笑:“李華堂,把這幫烏龜王八蛋的家夥都給我下嘍!”


    隻見一個一身黑衣服,腰裏掛著一個小銅佛的年輕人一聲斷喝,院子裏又是火龍亂竄,唿喝聲此起彼伏。官軍們被逼得團團亂轉……


    於顯龍問郎占山:“大哥,這是怎麽迴事啊?”


    郎占山:“嗬嗬,於六指的槍綠林慌,白八爺的陣江湖困!這是白八爺三番子的火龍陣!”


    郎占山一抬手槍:“郭布羅龍泰,把你的家夥交出來,跟老子去前麵!”


    白八爺坐到了大車店的通山大炕上。


    郎占山和於顯龍押著郭布羅龍泰走了進來。


    郭布羅龍泰進屋就嘶喊:“白常山,你敢羈押官軍鎮守使。你得砍腦袋!”


    白八爺仰天大笑:“哈哈哈哈,郭布羅龍泰,你還敢跟大夥兒裝孫子呀?大清國已經完犢子兩年多了,你還帶著辮子兵耀武揚威。你他媽的這是趁火打劫!李華堂——”


    “在!”


    “把那些假官軍,刀槍下了,衣服扒了,辮子剪了,統統趕出去!”


    郭布羅龍泰:“白常山,你殺了本官吧!”


    白八爺:“哼哼,白家園子三番子從不殺人。你這種豬狗,殺了你算便宜你。把他扒光了亂棍打出去,生死由命!”


    郭布羅龍泰被扒得赤身裸體被趕到冰天雪地裏去了……


    白八爺下了大炕,上下打量著於顯龍,連連點頭。於顯龍卻不卑不亢,昂首不拜!


    那玉蘭:“幹兒子,你是不是對白八爺有誤解呀?”


    於顯龍:“我爹的幹哥們兒,什麽秦鳳武、姚花山都不是好東西。他也好不到哪裏去!”


    那玉蘭:“孩子,你爹的屍體就是白八爺冒險費力給找迴來的。沒有白八爺,韓大屁股韓學德還不知怎麽欺負你們娘兒兩個呢。”


    白八爺笑道:“這孩子遭遇八麵來風,娘遭難,師父被逼出走。秦鳳武不爭氣,姚花山背信棄義。他被傷得太深啦。孩子,我們不成,難道你幹娘對你……”


    於顯龍一扭頭:“我幹娘也不講究!找男人找什麽人不行,非找那個包不住。郭布羅龍泰就是那個包不住勾來的!”


    於顯龍此言一出,眾人都是一驚!這個少年也就十四五歲,洞察力卻如此準確!


    那玉蘭:“孩子,你怎麽知道……”


    於顯龍:“昨天早晨這個棗核腦袋就跟著嘚啵,當時我還沒想起來。剛才你押著他在火光裏一出現,我就想起來了。這就是那年五月節我在你家見過那個包不住!”


    那玉蘭:“他在郭布羅龍泰那得了賞錢就迴家顯擺。我聽說山丁子這裏出事兒了,就去白家園子找來了白八爺……。要不是白八爺,你們今天晚上就過不去!”


    “那我也不喜歡!什麽他媽的‘天下一家,光耀眾生’都是放屁!蒙人的!”


    那玉蘭:“小龍,你怎麽變得這樣啊!”


    白八爺:“這孩子說得對!江湖險惡,綠林兇險,這些玩意兒的確是蒙人的!”


    他說著又坐到了大炕上:“李華堂,傳我的話,江南三番子今後不準玩兒這種虛招子!”


    那個叫李華堂的答應一聲走了出去。


    白八爺:“孩子,你要救你娘迴來,光琢磨綠林道的打打殺殺可不行啊。”


    “哦,八爺有何見教?”於顯龍說著深施一禮。


    白八爺微微一笑:“行!為了救娘,不惜卑躬屈膝。這就是踏進綠林的第一課,學會低頭!”


    於顯龍:“八爺,要救我娘,還得深入綠林當胡子?”


    白八爺:“難道你要硬打進去?以你的能耐恐怕沒進山門就得撂了!你跟關先生學過學問,在樺樹崗子學過大夫,可是人世間最兇險的學問就是綠林道!”


    “哦。”


    “綠林道是玩命的學問,做很多事都有退路,都能夠迴旋,綠林道沒有。沒有任何迴旋餘地,沒有退路,錯一次就是一條命!”


    丁寡婦在地麵的白茬木桌上擺上一盆豬肉燉粉條子,開了一壇糠麩燒,郎占山和白八爺那大神每人倒了一碗。


    白八爺:“小龍,你怎麽不喝?”


    “我年紀還小,不會喝酒。”


    白八爺:“這可不行!在綹子掛住,必須學會喝酒。還得學會放酒。”


    “啥是放酒啊?”


    白八爺:“放酒就是喝酒藏奸,過水、對巾、涮茅房你都得學會了。總之就是別讓人把你灌醉了,醉了你就是死人。過水就是拿白水當白酒蒙對方,對巾就是拿一個羊肚子手巾擦嘴把喝到嘴裏的酒吐到手巾上,涮茅房就是把喝下的酒及時吐出去!”


    那大神:“天媽,喝個酒還這麽多說道。”


    白八爺:“給我拿四隻口碗來。”


    丁寡婦拿上四隻空碗,白八爺親自把酒碗一一斟滿,然後從懷裏掏出一個布囊,又從布囊裏掏出幾個小紙包,當著眾人的麵兒把小包裏的粉末彈進酒碗裏。


    “你學過大夫。現在你每碗酒都嚐一口,不準咽下去。然後告訴我,哪一碗能喝哪一碗不能喝。”


    於顯龍仔細看著那四碗酒:“要我看左邊那碗最兇險,無色無味,酒色一點都沒變。如果不看見你彈進粉末,任誰都不會懷疑。”


    白八爺一笑:“敢嚐嚐麽?”


    於顯龍嚐了一口,連忙吐了出去:“辣,實在太辣了。辣舌頭……”


    白八爺:“光嚐出辣不行,再嚐。”


    那大神:“八爺,孩子從沒喝過燒酒,這麽嚐能行麽?”


    白八爺:“就得這樣,不然他記不住!”


    於顯龍喝了一口,強忍著在嘴裏轉了一圈兒,閉著眼睛品了半天才吐出來:“還是辣。不過好像有一點點曼陀羅花的味道。”


    白八爺鼓掌大笑:“哈哈哈哈,好樣兒的!這就是江湖上流傳的蒙汗藥!”白八爺說著把兩錠銀子扔到桌上“小狼、老妹子,拿去置辦各種酒菜,七天之內讓他學會喝酒!”


    那大神忽然嚷道:“壞了,包不住哪去啦?”


    白八爺:“我讓孩子們把他放了!”


    那大神:“二哥,你放他幹什麽?這幾年他又幹上花舌子啦!”


    白八爺:“不幹花舌子他吃什麽去?這種人得會用。小龍啊,混跡綠林,不能看誰都不順眼。包括我和小狼,江湖上綠林中,沒有你書中說的君子好人。英雄好漢,人盡其才,物盡其用。哪怕是憨子傻子都有他的長處,用好了你就多了一雙手。”


    那大神:“花舌子不過是一張嘴害人,他能有什麽用?”


    白八爺:“人世間的人,隻有這種花舌子才能跟胡子綹子接上撚子,也隻有花舌子才能把小龍引進山門哪。他一時間不敢再進你的家門了。大車店人多眼雜,小龍這媳婦兒……”


    那大神:“小龍的媳婦兒就是我的兒媳婦兒,在這住幾天。小龍出去,我就帶她迴那拉街。”


    丁寡婦:“八爺,他們剛剛要拜堂啊……”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他們的高堂還在棋盤山!倆孩子糊塗,難道你也糊塗?”


    於顯龍不禁雙膝跪倒:“多謝八爺指點迷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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