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6.丈夫之冠


    於顯龍覺得這個老安還真仗義,不過隻給了他一頓烤蛤蟆,半包子野菜,卻把一柄短刀硬塞給了於顯龍。


    然後這個老安靜靜地躺在草地上看著暗藍的天空:“鐵艦如山駕怒濤,歐洲去擁使臣旄。”


    於顯龍:“你在背詩嗎?”


    老安動都沒動:“你知道漢詩,念過書?”


    於顯龍:“我一邊放羊一邊念書!”


    老安突然拉住於顯龍的手握著,不肯鬆開:“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也跟你差不多。別怕吃苦!有誌者事竟,破釜沉舟,成百二秦關終屬楚;苦心人天不負,臥薪嚐膽,三千越甲可吞吳!”


    於顯龍:“這是蒲鬆齡的對聯,我們先生的鎮尺上就有。”


    老安:“好啊!那你就記住這首詩吧。”


    鐵艦如山駕怒濤,歐洲去擁使臣旄。


    張騫絕漢功何偉,宗愨淩風氣太豪。


    鼇島點來滄海遠,鵬雲飛盡碧天高。


    四方專對男兒事,莫負腰間日本刀。


    這首詩是日本的一個叫橋木寧的人寫的《送友人赴歐羅巴》。老安讓於顯龍念了兩遍,自己閉目休息,於顯龍叨叨咕咕在一邊背誦。老安時躺時坐,休息了很久,才告別兩個孩子,又爬上馬背向東而去。


    讀到這裏,我不禁從四奶奶的筆記裏跳了出來。


    筆記中,這個關曉冬一出現我就懷疑她就是四奶奶,因為她也姓關。可是看著看著就覺得不對了。寫筆記的四奶奶似乎對關曉冬沒有一點好感,字裏行間充滿厭憎。對於關曉冬的神秘消失也語焉不詳。


    我正在饒有興致地追尋關曉冬,又突然出現了這個老安。


    我斷定這個老安一定是一個鬼子國的曆史名人!可是翻閱了很多史料也很難找到能夠對號入座的人。根據後來鬼子國的各色人等對那把短刀的敬畏,我懷疑這個人就是鬼子國的諜報之祖福島安正。


    那時候,福島安正是滿洲軍的參謀次長。鬼子國打贏了毛子國,搶走了南滿鐵路和一些毛子國侵占的大清地盤兒。可是,鬼子毛子都打窮了,鬼子國要戰敗的毛子國拿三十億賠款。毛子國沙皇更是窮橫:“要錢沒有,大不了接著打!”所以鬼子國一直惦記毛子國占有的北滿中東路和蒙疆地區。


    福島安正一定是玩起了舊日的把戲,化妝踏查。因為他有個鐵杆女粉絲河原操子一直安插在蒙古喀喇沁旗為他收集情報。從那時起鬼子國的諜報人員從未間斷過向北滿蒙疆地區的滲透,九一八事變前夕還發生了中村事件。


    於顯龍不敢把那把短刀帶迴家裏去,轉手交給了他的“閨兒姐姐”。


    這時候天已經黑透了,兩個孩子救活了老安,卻丟了一隻母羊!


    於顯龍安慰“閨兒”:“韓大屁股根本沒時間搭理我,趁著天黑關進羊圈,明天一大早趕出來。混過一些日子,其他母羊下了羔子,偷偷養大,就能湊上數了。”


    秦閨兒也擔心自己的娘和於顯龍的娘惦記,幫著於顯龍把羊群趕進鎮子裏就迴家了。


    可是,他迴到家裏一碗苞米麵糊糊還沒喝完,韓包渣就推門進來了。


    韓大屁股傳喚!朱氏莫名其妙,於顯龍暗叫不好。


    於家的三少爺大約有七年沒進過內院正房的堂屋了。他橫下一條心,一咬牙昂然而入。


    於韓氏端著大煙袋坐在八仙桌邊的太師椅上,桌子後麵的牆上掛著一幅中堂畫《猛虎出山圖》,兩邊配著“錦繡山河胸中貯,奇幻煙雲足底生”的對聯。中堂畫下麵的條案上擺放著青花瓷的撣瓶,景泰藍的帽筒。八仙桌上放著小隱山房的紫砂茶壺,亮銀的茶罐。左邊牆上掛著端木壁掛,紅漆金字,以顏魯公的多寶塔體刻著朱伯廬的《治家格言》;右邊牆上掛著春蘭夏荷秋菊冬梅四幅條幅。於顯蛟於顯琪韓大虎二虎等人,坐在堂屋兩側的椅子上。


    看到小龍兒進來,於韓氏惡狠狠打量了一會兒,呲出一口口水,吼了聲:“跪下!”


    於顯龍一昂頭:“有什麽話快說!”


    於韓氏氣得直哆嗦:“我問你,你把那隻帶羔子的母羊弄哪去啦?”


    “昨晚丟了。”


    “嘿,小兔崽子,你吃了熊心豹子膽啦?”


    “這你管不著,要罰要打隨便!”


    於韓氏一摔煙袋:“你個王八羔子,你還能躲過這頓打呀。二虎三虎,給我打!打死他!”


    於顯龍往後一推,一伸手:“等等!你們要打多少下才能頂一隻羊?”


    於韓氏氣得直翻白眼:“你他媽放屁!給我打、打、打、打!”


    於顯龍看了韓二虎韓三虎一眼,脫掉衣服,趴在地上:“打吧!”


    韓二虎三虎似乎被這孩子的舉動給震住了,還在猶豫。


    於韓氏可氣急了!她跳下椅子,掄起煙袋,狠狠打了下去。哢吧一聲,煙袋斷了。韓家哥倆這才開始動手,揮起皮鞭。


    三個人一起動手,小龍兒這條小命可危險了。


    於朱氏本來不敢擅自闖進堂屋,可是看到兒子在堂屋遭受酷刑,她什麽都忘了。不顧一切衝進屋內,趴在兒子身上。於韓氏見狀更是火上澆油,抄起拐棍就往朱氏身上亂打。於顯龍奮力反身將母親擋在身下。皮鞭棍棒暴雨般打了下來……


    於顯龍咬緊牙關一聲不吭,隻能聽見他粗重地喘息聲。打到後來,一點聲音都沒有了。孩子已經昏死過去,於朱氏頂著皮鞭木棍抱起兒子,隻見於顯龍眼往上翻,唿吸停止,已經昏死。


    於朱氏淒厲地慘叫一聲:“兒——子——啊——!”


    於朱氏像瘋了一樣撲向於韓氏,於韓氏被她猙獰可怖,披頭散發的樣子嚇壞了,帶著一幹人,跌跌撞撞逃了出去。


    於朱氏顧不得追趕,抱起兒子號啕大哭。


    於顯龍昏迷一天一夜,在炕上足足趴了半個月,最終還是爬了起來。下地那天,他問娘:“娘,他們打你多少下?”


    朱氏憂鬱地說道:“我哪裏記得呀。兒子你還太小,千萬別再惹禍了。你要是有個好歹,娘可就不能活了……”


    於顯龍咬咬牙:“就算三千下。”


    於朱氏:“沒,沒那麽多吧?”


    於顯龍:“打一下還兩下!從我記事到現在她們打了你一千三百下,算三千。加上這次一共六千下,我早晚得討迴來!”


    朱氏一哆嗦:“兒子啊,娘沒指望你報仇,隻盼你長大成人,有出息。”


    於顯龍:“娘,啥叫出息呀?自己惹事讓娘挨打,這叫什麽出息?自己沒能耐讓娘受罪,算什麽好漢?”


    朱氏:“可是不管是學能耐還是長出息,總得保住命啊。”


    “娘放心,他們整不死我!”


    於顯龍來到書院,向關先生詳細說明了這麽多天沒來的原因和經過。他想要關先生斷一斷,自己這麽做到底對不對。


    不料關先生竟然深深向他作了個揖:“見義勇為,俠骨錚錚,老夫自愧不如啊。”於顯龍慌忙還禮,連連抱歉。


    關曉冬在裏屋聽著卻直撇嘴。


    關先生告訴於顯龍:“再有三天就是冬至,過了冬至就要放年假了。所以每年冬至,龍灣義學都要進行年考。你耽誤了這麽多天,能參加不?”


    於顯龍:“先生,您不必擔心,我能參加。”


    關先生:“你和其他孩子不同,已經開了《孟子》,年考我要讓你做一篇大文章。”


    於顯龍:“弟子一定盡力而為。”


    關曉冬從裏屋走出來:“爹,我也要做這篇大文章。”


    關先生一皺眉:“這是男人的事,你個女孩子瞎摻和什麽?”


    關曉冬白了一眼於顯龍:“我就是要看看,我的文章到底比得過比不過一個撒野打架的放羊娃!”


    於顯龍愣了半天才連連賠禮,說出兩句:“豈敢,豈敢。”然後告辭,趕著羊群離去。


    冬至這一天一早,關曉冬就從父親那裏要到了文章命題,是《孟子》中的一句:丈夫之冠也。


    關先生到學堂主持姚硯田等其他學子的年考,關曉冬便開始凝思磨墨,布局遣詞,寫作文章。


    直到黃昏時分於顯龍才趕著羊群迴來參考。


    看著於顯龍進入學堂,關曉冬又把自己的文章整理潤色一遍,等待於顯龍交卷。


    關曉冬一直等到於顯龍掃完院子,趕著羊群離開,關先生才拿著姚硯田的墨卷迴來。


    關曉冬拿出自己的文章遞給父親:“爹,看看女兒的文章!”


    關先生拿著文章仔細閱讀一遍,放到書案上。然後將於顯龍的墨卷遞給關曉冬:“自己看看吧。”


    關曉冬打開墨卷,隻見上麵寫道:丈夫者,男兒也。好男兒誌在四方,好男兒心存家國;好男兒,孔曰君子,孟曰大丈夫。或雲:大丈夫立世,以家國念、以蒼生念、以道德念。思之竟是水中月、霧中花、畫中人耳。孔丘倡仁,孟軻教義,朱熹明德,皆以誡人,忘乎律己也。前茅後盾,玉外絮中,窮囧尷尬,不能自圓。


    居天下之廣居,求其富也;立天下之正位,求其貴也。人既富貴而能行天下之大道者,吾未之嚐聞。又雲:“得誌,與民由之;不得誌,獨行其道。”道也者,所謂者何?曰“道可道,非常道”,曰“道在螻蟻、在稊稗、在瓦甓、在屎溺”。是語者,感之如腥風,聞之如狗屁!大言煌煌,渺無一物。所謂富貴不能淫,實乃癡人說夢,窮漢自慰之語。人求富貴,皆圖驕奢淫逸;人在富貴,個個張狂跋扈。貴而不驕,必將苟且一生;富而不奢,必是守財之奴。或曰不能,豈非妄哉!謀諸富貴自將棄之貧賤,犬豕雞蟲尚望溫飽,而況人乎?不能移者雲雲,愚民之談也。嚐聞“在陋巷,人不堪其憂,迴不改其樂。”賢哉者也,即安於貧,甘於賤,樂於道耳。庸庸碌碌處世,渾渾噩噩做人是也。大丈夫處貧求變,既賤爭上,厚德載物,自強不息!如是甘貧樂賤,雖戴賢名,何異於豬狗?…….


    關曉冬放下墨卷麵紅耳赤,良久不語。


    關先生又把姚硯田叫進誦讀堂,那兩間單獨隔出來的備課室。


    關先生把姚硯田和於顯龍的文章擺在桌麵上:“硯田,當時我跟你說過,一定給你一個公平的決斷。這個決斷不是我做,好好看看你們兩人的文章,自己決斷。”


    姚硯田拿起於顯龍的文章,低聲誦讀,讀著讀著,臉上閃出了汗珠。文章寫得流暢奔放,氣勢雄渾。可是姚硯田卻越讀越結巴,聲音顫抖不清。


    卒讀之後,關先生問道:“硯田呐,你覺得你們二人的文章——”


    姚硯田:“弟子自愧不如。”


    關先生:“這等胸次,這等見地,這等文采,別說你,就是我也勉為其難呀。”


    關曉冬:“爹,你說他將來會成為什麽人?”


    關先生:“為國所用,必是治世之能臣;為國所棄,必是亂世之梟雄。”


    姚硯田:“師父,您不覺得他的文章離經叛道麽?”


    關先生:“這就是英雄和才子的區別!身逢末世,萬方多難,盜匪橫行;何者為經?何者為道?能苟全性命就算萬幸,能嘯聚一方便可稱王。聖賢之書,不過欺世盜名而已;有所作為者,必是於顯龍這等人才。不過他那種寧折不彎,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在這亂世之中,實在堪憂啊。”


    關曉冬:“爹,我每次夢中有他,都見他當了殺人不眨眼的胡子。”


    關先生:“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你是看見他暴打韓家兄弟以後吧。”


    關曉冬:“那以前沒夢見過他。”


    關先生:“他要是當了胡子,就不會再有什麽八麵來風了。”


    姚硯田問道:“為什麽?”


    關玉麟先生望著窗外密布的彤雲沉思著:“山林野甸上不論有多少股狼群,一旦遇上真正的狼王,都得俯首稱臣。最終隻能剩下狼王這一股,一統江山。”


    姚硯田:“一個放羊的窮小子,能變成狼王?”


    關先生拿起那幅墨卷:“他要不是狼王,走到哪裏哪裏就會腥風血雨。韓家哥倆本是書院的狼王,結果你看見了。黃花甸子上那些牛倌馬倌豬倌年紀都比他大,可哪個敢不聽他的?你再想一想,如果將來他肯在龍灣鎮安身立命的話,各個富家子弟是不是他的對手?韓家一門、賴鎮長哪個有他那一番韜略?”


    關曉東不由得打了個寒噤:“太嚇人了。”


    關先生倒了杯茶,呷了兩口,放下茶杯:“山巔群嘯三更月,大漠獨行破曉風;悵恨功名歸媚狗,危生不肯就樊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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