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守的墓是皇家陵園又如何?


    說到底也隻是個讓人覺著陰森晦氣的守墓人。


    而今他爺爺不僅僅是柏家寨的守墓人,還是一名尋陵者。


    爺爺不止一次地對他說:“物有報本之心,人有思祖之情。尋陵者為的是讓死者落葉歸根,讓生者思有所托。”


    可實際上很多人覺得所謂的尋陵者不過是披著好看外衣的盜墓賊罷了。


    南春年少玩性使然,曾覺著尋陵的活計神秘又刺激。他在南成林的影響下也學了些皮毛。


    後麵慢慢長大了,看得懂人們的疏離、恐懼甚至是鄙夷之後就不願意再接觸那些了。


    上一世,他總覺得比起聽爺爺說這些墳圈子裏的事,還不如去學堂對著那吊著眼皮瞪著眼睛一臉兇相的王先生。


    至少王先生偶爾講起的城裏妙事兒要有趣多了。


    可現在,他巴不得爺爺多講一些,好讓他知道,上一世爺爺究竟為何一去三年,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南春!”不遠處傳來一聲唿喊。


    南春嘴裏叼著一根草,手裏來迴甩著打著補丁的藍布包。


    聽到唿喊聲,他轉身去看,那是柏家大少爺的車。黑色的鐵皮盒子裝了四個輪子,聽說要三千多大洋才能買到。


    從車窗伸頭出來跟他說話的人正是王先生。


    這王先生是城裏來的,他還留過洋,坐過像柏家祠堂那麽大的船。


    據說他本是富貴人家的少爺,他那個在商場叱吒風雲的爹一時不察站錯了隊,讓王家落得個錢財散盡,家破人亡。


    而他幸得柏家大少爺柏鬆救了一命,千裏迢迢來到柏家寨避世躲災,當起了學堂裏的先生。


    上一世聽了王先生說的那些趣聞妙事之後,南春腦袋瓜子裏想的全是怎麽才能走出大山去城裏看看那十裏洋場、紙醉金迷和燈紅酒綠。


    “你也不看看什麽時辰了!生病幾日沒來學堂不說,病好了居然還在這裏悠哉悠哉地玩耍?”王先生用手指點了點手表,像往常一樣吊著眼皮露出一副刻薄的模樣。


    南春的視線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坐在後座的柏尋的身上。柏尋從始至終都沒有看他,哪怕是個餘光,就仿佛他根本不存在一般。


    南春撇撇嘴,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扭過臉去他心想:裝什麽不熟啊?現在不理我,有你後悔的!


    王先生見他傲慢無禮至此,自然是怒不可遏。隻見他兩眼冒火,咬牙切齒地說道:“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圬也!”【注1】


    一旁開車的柏鬆聞言哈哈大笑起來:“你呀!你呀!這麽大動肝火作甚?”


    王子金白了他一眼,扶額道:“你不明白!這廝是枉想當那大鬧天宮的潑猴!我得讓他明白,即便是當了。


    最後還是逃不過如來佛祖的五指山。觀音菩薩的緊箍兒一戴,唐三藏的緊箍咒一念,也隻得乖覺。”


    柏鬆不以為意地笑了笑,說道,“說來……那孩子我瞅著很是眼熟,是誰家的孩子?”


    “自然不是你們柏家的!倒是個挺少見的姓氏,南方的南。”


    柏鬆微微一頓,低聲笑了起來。


    “你今兒是得了笑病了?”王子金擰著眉頭看著他。


    “想到了過往的一些趣事!”柏鬆用餘光瞄了瞄後座一直沉默著的柏尋。


    “什麽趣事說來聽聽!”王子金挑了挑眉,顯然已經被提起了興趣。


    “說來那個南家跟我們柏家還差點成了親家。”


    王子金驚愕地看了看他又迴頭看了看柏尋。


    “不是我,是柏尋。”柏鬆看出了他的疑惑解釋道。


    王子金輕哼一聲道:“好在南春是個帶把的小子,你們兩家沒結成親。就單看他平時的行事作風就知他家風不正。正所謂子不教,父之過!”


    柏鬆搖了搖頭說道:“不是跟那個男娃娃,是跟他的雙胞胎姐姐。可惜那個女娃娃從出生就病殃殃的。


    南老爺子四處尋醫問藥,柏家日日送去上好的藥吊著。祖父還從洋城請了個西洋大夫來給她診治。那孩子也隻將將活過了十歲。”


    “這便是命中注定吧!注定咱們柏尋逃過一劫!我聽說他家是幹尋墓挖墳勾當的?你們柏家怎會願意與這樣的人家結親?”王子金費解地看著他。


    “你懂什麽!柏家未來家主的親事那都是算好了的。得是命定之人,懂嗎?從寨子裏和柏家旁支裏挑,大巫算了匹配便是匹配。


    再說了,尋陵者跟那盜墓賊可是有著千差萬別的。隻可惜南家的那個女娃娃病逝之後,大巫再也沒能算出別的合適的人選,尋弟的親事便這麽耽擱下來了。”


    “那若是永遠算不到命定之人呢?”王子金挑了挑眉問道。


    “那就永遠做不了柏家家主。”一直沒開口說話的柏尋淡淡地說道。


    王子金聞言訕笑了兩聲說道:“你還小,離成親還遠著呢,不著急。而且緣分這個事兒說不準的,保不齊你明天就得了命定之人。”


    柏尋沉默地看著窗外,麵上看不出他的喜怒。


    南春慢悠悠地到了學堂,屋裏二十幾雙眼睛齊刷刷地看向他。


    講台上的王先生擰著眉頭,憋足了勁兒剛想開口罵人,就被他老老實實亮出來準備挨打的手給噎了迴去。


    戒尺打在手心裏的清脆響聲傳到隔壁屋,留著白胡須身著靛藍色長袍的穆老先生停了筆無奈地搖搖頭道:“孺子不可教也!”


    雖然王先生咬牙切齒地下了狠手,但是南春隻微微皺了皺眉頭,老老實實地站著挨罰躲也沒躲。


    他從小家裏的活,地裏的活都沒少幹,手心磨了不少繭子,比起那些個細皮嫩肉的少爺們挨起罰來要好受得多。


    柏尋的視線難得落在他身上,南春挺直了腰杆,咬著牙,眉頭都沒再皺一下。


    他這個樣子在王先生看來自然是不服和挑釁的表現,於是下手更重了些,十戒尺也變成了二十戒尺。


    學生們噤若寒蟬心道:以後可不能在王先生的課上遲到了,這懲罰比逃學還嚴重。


    南春坐在最後一排角落的位置,柏尋坐在第一排靠窗的位置。


    南春在後麵隻用餘光就能看見那沐浴在陽光下坐得筆直的背影。


    柏尋長得是好看的。


    大戶人家的少爺總歸跟他們這些成日在田間地頭,山林野河裏嬉戲玩耍的野小子不一樣。


    他的皮膚光潔白皙,眼眸烏黑深邃,緊抿著的嘴唇透著一股冷俊。他溫文爾雅,正己守道,很有君子之風。


    寨子裏的人都說栢尋會是柏家下一任家主。


    注1:出自《論語·公冶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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