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瑜想要打發小d去趙家吃一頓飽飯,但是小d隻是怯怯地看著他。


    “趙家……趙家麽……我不敢去,他們會打人……”小d說。


    夏瑜歎了口氣,對小d更為失望。


    如此之人,比幹活的驢馬還要更好驅使,根本沒有絲毫的血氣,也不具備絲毫革命精神。


    “那你先跟著我。”夏瑜對小d招了招手。


    他心中其實明白,像小d這樣的人不在少數,否則在這片土地上也不會發生盛世還大規模餓死人的慘狀。


    其實也不能全怪小d。


    普通人隻想生存罷了,能豁出性命一搏,以血肉之軀對抗朝廷這個龐然大物的畢竟是少數。


    想到這裏,夏瑜心中又多了幾分使命感。


    流血犧牲可以從許多個我這樣的革命黨開始,他想。


    小d努力爬起,不遠不近地跟在夏瑜身後。


    夏瑜走得不快,故而腳步虛浮的小d也不至於跟丟。


    繼續前行,夏瑜看到了一座寺廟。


    寺廟的門是半開著的,一個年輕尼姑正在擦拭著大門。


    看見夏瑜這個陌生人走來,這尼姑膽怯地躲進了廟裏。


    沒一會兒,一個老尼姑從門縫裏探出頭,警惕地打量著夏瑜。


    “你不是未莊人。”老尼姑說,“我不認識你。”


    打量了一眼古舊的寺廟,夏瑜搭話道:“近兩年世道不好,南方的革命黨鬧得很兇,不知道菩薩……”


    老尼姑臉色一變,“砰”的一聲把門關上,在裏麵大聲說:“我們是出家人,不知道什麽什麽革命黨,我們……我們隻知道拜菩薩……”


    “世道壞了,隻要多拜拜菩薩……菩薩會保佑大夥的。”


    “拜菩薩……”夏瑜冷笑一聲。


    若是拜菩薩有用,那還要他們這些人努力做什麽?


    不止對菩薩不滿,他甚至對所有讓人麻木的宗教都不滿。


    那些宗教讓人逆來順受,把希望都放在不知道是否存在的仙神上,讓惡人得勢。


    但若是最終惡人得到相應的懲罰,他們會感激懲罰惡人者,但是會更加感激仙神,更加堅定自己的信仰。


    夏瑜想,要是革命勝利了,他們推翻了專製的滿清政府,創立了民國,讓世道變好,這些人恐怕不會感激那些犧牲的革命者,而是更加感謝神靈。


    不應該把革命的希望放在寺廟裏……


    身後的小d忽然說:“我知道有個地方的圍牆不高,可以爬進去……你要是想進去……”


    “我不想進去。”夏瑜冷眼瞥了一眼寺廟,轉身就走。


    革命勝利後最好取締寺廟,讓他們都還俗,靠自己的勞動養活自己,夏瑜想。


    前麵就出了未莊,夏瑜沒有繼續前行,而是向另一個方向走去。


    走了沒多久,他看見一個賴頭男人坐在一塊石頭上,翻找著身上的虱子。


    他像個靈活的猴子一樣,總是能抓住強壯的虱子,然後將之扔進嘴裏,咬得嘎嘣作響。


    “他是王癩胡……”跟上的小d說。


    他的體力不濟,說話有些虛弱。


    夏瑜問:“王癩胡是做什麽的?”


    小d剛要說話,卻又閉上了嘴,因為那王癩胡聽到聲音,向這邊看了過來。


    小d一縮身,藏在了夏瑜身後。


    王癩胡看了夏瑜一眼,把身上的夾襖穿好,晃悠悠地走了。


    夏瑜沒有追上去。


    前麵有熱鬧的聲音傳來,他循著聲音走去,看見前麵是一個酒店。


    一些閑人在裏麵吃酒閑聊。


    夏瑜走進酒店。


    小d有些猶豫著要不要追上去。


    裏麵的閑人看見夏瑜這個陌生人走進來,頓時收了聲,但一看見後麵的小d便又調侃起來。


    有人笑嘻嘻地問:“小d,你找到活幹了沒有?”


    又有人說:“我看見你在土穀祠躺著不動彈……”


    還有人大聲喊:“小d,說說你是怎麽得罪了趙家和錢家,怎麽都不要你幹活?”


    說這話的大都不了解縣城發生了什麽。


    未莊十分封閉,就算有些人得到了風聲,也不敢確定那些小道消息是不是真的,更不敢到處說,最多就是私下在家裏當笑話說說。


    受到哄笑的小d窘迫地站在門口。


    夏瑜沒有管小d。


    他想看看小d會不會有反駁的勇氣。


    但事實讓他失望了。


    小d隻是站著,沒多久,便消失在了酒店門口,不知道做什麽去了。


    夏瑜要了一壺酒,坐著聽酒店內的閑人聊天。


    或許是因為他這個陌生人到來的緣故,閑人們的聲音小了很多。


    但是夏瑜還是聽到了不少東西,可惜都是一些沒用的八卦。


    喝完了一杯酒,夏瑜歎息著走出了酒店,看見路邊有一個醉醺醺的老頭。


    這老頭穿著長衫,破舊卻還算幹淨,一條辮子拖在身後,也是進過精心打理的,看起來像是個讀書人。


    夏瑜走上前,搭話道:“這酒很烈,能醉人。”


    老頭醉醺醺道:“酒……酒麽,不醉人怎麽是酒?”


    夏瑜笑道:“我在城裏喝過洋酒,一口氣喝半斤也沒有醉。”


    “洋酒怎麽比得上我們的酒?”老頭瞪大眼睛,“洋人的東西,怎麽比得上我們的東西?”


    夏瑜也道:“還是我們的東西好。”


    兩人觀點一致,算是搭上了話。


    這老頭是個話癆,對著夏瑜說了不少話,大多是炫耀自己一天要喝多少酒,又喝過那些酒,最後又說就算未莊的年輕人也喝不過他。


    夏瑜應付了兩句,最後話題一轉,故意感歎道:“洋人的東西流入太多,有些人就喜歡洋人的東西,認為那是時尚,不少地方的人就喜歡洋酒。”


    老頭咂摸著嘴:“洋酒……洋酒就是馬尿,算得上什麽酒?”


    夏瑜又道:“大清朝的貪官汙吏太多了,貪汙受賄可以,卻做不了一點實事,尤其是麵對洋人,腿軟得厲害,恨不得跪著和洋人說話,要不是……”


    聽見這話,老頭的酒便醒了一大半,連忙阻止道:“這話……這話可不能瞎說……”


    “不是麽?”夏瑜反問,“要不是那些無能的貪官汙吏,洋人的東西怎麽進得來大清?”


    事實上,夏瑜並不反感東洋流入進來的東西。


    他深受東洋文華的熏陶,認同好用就拿來用的道理,比如他對洋人的洋槍洋炮就很喜歡。


    現在那麽說,隻是為了刺激這個老頭。


    老頭果然受了刺激,嘀咕了幾句“洋人”、“洋酒”、“奸臣”之類的話。


    後麵的話夏瑜沒有聽清。


    他笑了笑,又說道:“軟骨頭的大臣太多了,要不然大清也不會變成當下這個模樣。”


    “照我看,皇上恐怕也是軟骨頭……”


    這下,老頭被徹底瞎醒了,瞪大雙眼,顫巍巍地伸出右手指向夏瑜:“竟誹謗皇上,誹謗朝廷大員,你……你……你……你這個亂臣賊子!”


    “說真話怎麽能叫誹謗?”夏瑜絲毫不怕,“自從洋人的堅船利炮來到大清,數次與大清發生衝突,大清那一次不是軟骨頭作風?”


    麵對這事實,老頭漲紅了臉,憋半天沒有憋出一句話,最後憤憤道:“你……你有朝廷中樞大臣聰明麽?你有李中堂聰明麽?你有張太保聰明麽?”


    他越說越覺得自己有道理,說到這裏變得更加順暢:“中樞大臣處理國事多年,見多識廣,憑你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子……一隻小小的井底之蛙,怎敢指點國事,非議國策?”


    他冷哼一聲,加大聲音,又問:“莫非,你以為自己比李中堂還要機智……比李中堂這樣的名臣還要懂怎麽治理國家?”


    夏瑜反駁道:“這天下是大家的天下,非一家一姓的天下……”


    聽見這大逆不道的話,老頭猛然大叫一聲,慌不擇路地跑了,差點摔倒在路邊。


    他快速爬起,一扭頭指著夏瑜很恨地說了一聲“亂臣賊子”,飛速地消失在了夏瑜的麵前。


    失望至極的夏瑜搖了搖頭,向趙家走去。


    在外留學時,身邊都是熱血青年。


    迴國後,在大城市也見過不少有共同理想的有誌之士,曾一度讓夏瑜對革命非常的有信心。


    可是,如果在這片土地上,大部分的地域,都是像未莊那麽麻木、愚昧的地域,革命真的有出路麽?


    支持革命的力量究竟在哪裏?迷茫的夏瑜問自己。


    消失的小d不知道從哪追了上來,氣喘籲籲道:“他姓王……是個老窮酸,好像叫王會……我不知道是哪個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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