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青磚鎮,坐守黃沙南。


    說的是北族軍事重鎮虎須鎮。


    從四百年前的北漠、祁陽兩朝的第一場仗,到後來的戰後襄陽開城,再到如今。祁陽軍伍望見這座城頭的次數屈指可數。


    從兩百年前到現在,襄陽兵武在防禦各種擾襲的同時,沒少打北伐的主意。可在那麽多次或偷偷摸摸或聲東擊西或暗度陳倉的行軍中,還是極少摸到虎須鎮方圓百裏地界。


    作為北漠南邊的樞紐重鎮,虎須鎮北接轉運驛站重堰城,西連直通西庭天府的行軍驛道,東麵扼守物資運輸和大軍行進的咽喉,向南則對峙祁陽北邊的“不破襄陽”。


    同時,又因為它的特殊地位,自通商管製放鬆之後,南來的祁陽商賈,他們的最終目的地基本都是這座青磚建成的城池,所以虎須鎮同時又幾乎是北漠西庭之外最大的商業大城。


    正是因為它處在如此關鍵的命脈位置,屬於兵家必爭之地,加上其特殊的商業文化氣息,使這座虎須鎮成了東邊萬裏大漠中的一個象征,北漠對於這座城池的保護可謂費盡苦心。


    在虎須鎮南麵,設置有三座關隘,由南向北依次為娘子關、聚沙嶺、骷髏旗。三座嚴關各自駐兵兩萬,好似三道堡壘守在虎須鎮前方。而虎須鎮自身,常駐兵一萬,轉運軍伍近兩萬,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軟柿子。


    虎須鎮虎須鎮,確實是老虎的胡須,摸不得的。


    今日虎須鎮內,依舊如往常般祥和熱鬧。這座城鎮裏有許多來自祁陽的商人,常住於此。


    一間門可羅雀的棺材鋪子裏,一對爺孫百無聊賴地守著店麵。在這座虎須鎮裏,像他們這種開棺材鋪的,屬於輕易不開張,開張吃半年,平時幾乎沒什麽人來往。


    年輕人在站堂,老人在一邊架了個矮板凳,放上些酒肉,吃喝享受不亦樂乎。


    年輕人目光斜著瞟了幾眼,吞著口水,說道:“老頭子,這你看現在也沒什麽人,要不我歇會兒?”


    老人看也不看年輕人,喝著酒含糊不清地說道:“站好嘍站好嘍,咱們生意人要沒個生意人的樣子怎麽行?我年輕那會兒要是像你這樣成天犯懶骨頭病,早餓死了,哪裏來的你老子和你這小子?”


    教訓完孫子之後,老人繼續吃喝,哼著不知道哪裏聽來的調子。


    “今兒有酒今兒醉,哪管明天幾口粥。晴時雨,老來風,平生憾事有幾重?


    將軍戰袍狀元馬,東風難吹到西樓。鶯漸老,蝶西東,春歸難覓恨長空。


    ……”


    老人柳傳林、孫子柳淮,皆本是祁陽人氏,行商騎駝走北漠,在這虎須鎮,已經住了近二十年。二十年間不曾南過襄陽關一次,老人都要以為自己是個虎須鎮土生土長的本地漢了。


    大概每一個遠遊的人,最後想的都是歸鄉吧。


    二十年間歎息無數,可惜迴不得。


    老人放下筷子,板起臉,裝模作樣說道:“誒呀,老了就是腿腳不利索,出門走走。你小子記得把這板凳收拾下,要是給客人看到了不像個樣子,得背後說咱們鋪子沒規矩哩。”


    年輕人憋不住笑意地點著頭。


    老人走出店子,背著手慢悠悠在附近轉悠。


    心底千摞事。


    裏頭那個沒心沒肺的混小子其實還不知道,這間棺材鋪子,其實是隱藏極深的一處探子據點,而老人柳傳林其實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身份,正是二十年前來此紮根的第一批諜子。


    在這深入北漠的虎須鎮,很少會收到嚴令,可要是真收到了,就很可能會是要死人的狀況。二十年間,老人隻接到過一次嚴令,那一次,柳淮那個他以為是染病死了的爹,死在了一場配合襄陽兵馬的隱秘行動中。


    老人握緊拳頭,昨天他接到了一個命令。


    不久之後虎須鎮會到來一位年輕和尚,柳傳林則需要接觸他,然後為他後續的行動提供一切支持。


    這次的命令是紅箋,意思是不惜暴露也要完成的第一等嚴令。


    老人抬頭,長出了一口氣。


    處此世道,身不由己,什麽時候能到頭呢?


    ————


    大漠以南,小和尚李青舟已經走過三重關隘,如入無人之境。


    此刻,小和尚唱著山歌,步履堅定。從錦州金國寺開始,已過千道水,已過萬重山。再越過襄陽關,又走過了漫天的風沙。


    越過娘子關、聚沙嶺、骷髏旗三關其實並無太多阻礙,北族人沒有太過為難他一個青澀的年輕和尚,隻是升起的大多是不抱希望的陌生眼神。


    小和尚哪裏會因此泄氣?


    佛經上千般教義,世上事諸行無常,世間人曆盡磨難,難道在寺廟裏動動嘴皮子念幾句不要錢的經文是能普度眾生的,可不得有人起而行之?


    小和尚看向遠處的虎須鎮,在這裏,是很多冤魂的歸所啊。


    “不要怕,就要到家了。”


    小和尚輕聲說著,眼神溫柔。他深一腳淺一腳地獨自前行,身上那襲袈裟,早已重逾千斤。


    在娘子關前誦經超度,度升兩萬魂魄,在聚沙嶺,度魂一萬二,骷髏旗,八千。


    這是那些願意就地飛升的冤魂。


    還有太多想要歸鄉的野鬼,前後相加超過十萬,在小和尚的帶領下,一路前進。於是,在這莽荒大漠中,要是有人遠遠望去,便會發現極其詭異的一幕,特別是夜晚,年輕僧人一人在前,身後陰風陣陣,偶爾鬼哭。


    這是小和尚獨一份的護道哩。


    夜晚,百鬼夜行,白天,野鬼們便都依附於小和尚那身袈裟上,躲避太陽灼燒。


    青舟似輕舟,輕舟已過萬重山。


    小和尚神態平和,腳步輕鬆。


    時不時會有些神識還未完全磨滅的鬼魂找他搭話。


    有大髯鬼魂喜歡哈哈大笑,說你這小和尚膽子真是大,竟敢到咱們北漠來幹這檔子事,這不是打西庭那些老爺們的臉嘛。


    有冤死的年輕鬼魂喜歡和小和尚勾肩搭背,說我曾經也和你一樣天不怕地不怕,可是後來遇到了一個姑娘,就有點兒怕死了。可惡這直娘賊的老天,我不過跟著家族到南邊來玩一趟,就給卷入了一場衝殺,無妄之災無妄之災啊。這麽多年過去了,可惜當年那位姑娘,估計已是一堆白骨嘍。


    有很喜歡牽著小和尚的手自己走路的鬼魂小姑娘,小和尚便單手豎在胸前,牽著蹦蹦跳跳的小姑娘。


    有婉約女鬼在鬼魂大軍中撫弄琵琶;有好些漢子就算沒酒也能劃酒拳,吵吵鬧鬧;有一些看樣子是北漠江湖兒郎的鬼魂各自討論自己時代的武道巔峰,吵著要分個高低……


    有很多鬼魂喜歡找自己哭訴,還有一些喜歡給小和尚大談自己在軍伍中的英雄事跡,有些喜歡談江湖,有些喜歡談詩詞……


    小和尚都是微微點頭,致意這些不知道苦等了多少年的魂魄。


    有更多野鬼隻是默默注視這這個帶他們迴家的小和尚。小和尚瘦小的肩膀好像一道巨大的高牆啊。


    就這樣獨自走了很久很久,遠處一抹碧瓦色映入眼簾,終於來到虎須鎮。


    小和尚輕聲說道:“到了。”


    在虎須鎮前不遠處,小和尚席地而坐,開始唱經。他身上那襲袈裟無風而動,好似水波蕩漾。


    歸屬於虎須鎮的野鬼們循著這道唱經聲,開始飛升。


    數不清的野鬼開始和小和尚到最後一聲別,其餘野鬼則閉著眼睛祈禱。


    率先是大髯鬼魂的聲音傳來:“小和尚啊小和尚,老子服你。可惜沒辦法請你喝酒,不然得給你喝趴下。哈哈,我去也。”


    接著便是一聲聲道別。


    有鬼魂身披將軍甲,熱淚盈眶,“就是此處,虎須鎮,青磚碧瓦,我北漠也有溫柔鄉。”


    那個喜歡勾肩搭背的年輕鬼魂拍了拍小和尚的肩膀,這時候反而話不多了,“走了。”


    鬼魂小姑娘站在原地,說了一聲謝謝你,便逐漸消散。


    有兩個喜歡討論江湖的鬼魂在這時候依舊誰也不服誰。


    “李白必勝楊瀟。”


    “屁!楊瀟被稱為大彭武道第一人,會敵不過你隻能稱‘文第一’的李白?”


    “上天問問?”


    “走!”


    婉約女鬼問道:“妾身的琵琶和江南絲竹相比,如何?”


    小和尚眼神真誠,“極美。”


    女鬼笑著消散。


    一個大大咧咧的鬼魂消散前說道:“小和尚,記得去看看我和你提過的西庭白石寺,那裏的素麵美味得緊,說不定你吃過之後就舍不得離開咱們北漠了呢。”


    小和尚微笑著點頭。


    有鬼魂哈哈大笑,獨步登高,有鬼魂抑製不住,早已淚流滿麵,還有鬼魂在跪地禱拜,雙肩不住顫抖。


    ……


    人生百態,這又何嚐不是一種呢?


    一個滿頭白發的滄桑魂魄站在小和尚身後,輕聲說了一句:“小和尚,辛苦你了。”


    李青舟抿著嘴巴,微微點頭。


    萬千鬼魂,各覓歸宿。


    虎須鎮前的天空,早已升起異象。烏雲籠罩,似乎要下一場久違的大雨啊。


    之前在已經走過了的南麵三關,小和尚看了許多破爛的寺廟和佛塔,這是已經棄佛多年的北漠留下的痕跡。大概也是孤魂野鬼如此之多的原因吧。


    佛已如此,更不用說早已銷聲匿跡的道。


    不過仔細想想,在這樣朝不保夕的北漠,倒也說得通。衣不蔽體,食不果腹,修什麽心呢?


    這也導致了從許多年前開始,孤魂遍地。


    多年之後,年輕僧人獨自帶領百鬼夜行。


    小和尚獨身一人,轉山轉水轉佛塔,隻為菩薩低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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