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有一處簡陋茶寮。


    其實。


    它早打烊了。


    石城能有錢喝到茶的,隻有守城兵卒、店鋪掌櫃和鐵衛,是以茶寮隻在晌午前後經營,不等天黑,茶寮主人就會收攤歇業。


    正因這個。


    日暮時的茶寮會聚起一撥耐不住孤寂、苦中尋樂的礦奴。


    此刻。


    茶寮前。


    “咱們書接上迴。”


    王元開口中的‘劉老頭’呷了一口酒,潤過嗓子,放下了手中的醒木。


    剛才的脆響。


    就來自醒木的拍打。


    “星羅國開疆拓土前,世間妖魔鬼怪橫行,古時的那些修仙者為了修行,要麽置之不理視蒼生為草芥,要麽刻意縱容豢養它們,實在可惡。”


    劉掌櫃神情鄙夷。


    盡管周遭全是來聽書的礦奴,這些人近乎全部是修仙者,劉掌櫃也毫不在意。


    “後來天地突變。”


    “凡人的機會終於來了。”


    “從某一年開始,天變得奇冷無比。”


    “湖海最先結出血冰,並向內陸和山川蔓延,短短三五年,舉目皆紅,舉目皆冰,神州大地進入罕見的冰川時代。”


    “可別小瞧這血色冰川,修仙者的靈力受到了極大壓製……”


    “長空大帝橫空出世!”


    說到興奮處。


    劉掌櫃眯著醉眼,搖頭晃腦。


    這時,一聲輕咳響起。


    發出聲音的,是一個年幼童子,他一直待在劉老頭身後,拿著舊蒲扇輕扇,一臉人畜無害。


    輕咳似是提醒。


    劉掌櫃皺皺眉,尷尬轉了話題。


    “嘿嘿,扯遠了。”


    “咱們還是說說古修仙者如何荼毒生靈。”


    “……”


    周圍聽書的少年居多,他們全然不在意劉掌櫃的鄙夷和醉話,隻是津津有味聽著故事。


    修仙者?


    對他們而言。


    這是一個苦難的記號。


    談不上‘與有榮焉’,反而恨不得拋棄。


    當然,人群中還有三五青壯。


    這幾人麵目滄桑,腦袋低垂,有一種生人勿近的冷漠,其他少年似乎畏懼他們,刻意離得稍遠些,有了涇渭分明的界限。


    礦場求生雖然不易,但總有幾個運道不錯的仙奴活得長久一些,成為眾人中的另類,也成了礦奴中的‘老人’。


    這些人便是。


    至於他們的修為……


    自然算不得高,一般保持在練氣一層或者二層,鮮有達到練氣三層。


    “劉老頭,能不能講些新鮮的。”


    其中一個麵相三十上下的鷹目漢子微微抬頭,嗓音如同破鑼般難聽。


    他的話馬上有少年附和。


    “是啊,天天講邪惡古修害人,最後被鐵……爺們誅殺,我們都聽膩了。”


    “要不講講古修的手段?”


    “對對。”


    “劉爺見多識廣,肯定知曉這些。”


    “……”


    在石城,鐵衛沒人敢招惹。


    哪怕平時口頭說說,也容易引來災厄。


    這且不提。


    木桌後。


    聽到有人奉承自己,劉掌櫃莫名興奮,隻見他美美地撫了撫山羊胡,又呷了一口酒,就開始講述。


    “古修的手段?”


    “嘿嘿,說出來嚇汝等一跳。”


    “別看那些古修萬分可惡,但揮手間,唿風喚雨,撒紙成兵,還能飛天遁地,揮動寶物就能輕易劈山斬嶽,我等武者遠非能比。”


    “老夫年輕時,曾翻到一部寫在金箔上的古修劄記。”


    “你們猜上麵如何記載?”


    劉掌櫃賣了個關子。


    圍觀的一眾少年立即配合,表現出被勾起興趣的模樣,連聲催促,其間自然少不了一番吹捧。


    那年幼童子再次輕咳。


    可惜,劉掌櫃充耳不聞。


    “諒汝等也猜想不到,那古修從坊市購得數種製符術,曆經兩年八月,終於製成了大威力符籙若幹……”


    這時,鷹目漢子突然插話。


    “啥是坊市?”


    “就是古修交易物品的場所,坊市一般有陣法護佑,藏於山川孤島中……”劉掌櫃可能酒喝多了,話說一半,又好像記起要說的,不禁吹胡子瞪眼,“司馬旦,你別打岔!”


    “老夫說到哪了?哦,古修製成符籙若幹,說來也巧,他的兩大仇家聯袂找上門,想試驗符籙威力的古修,就將其中一張符籙祭了出去。”


    “嘿嘿,那張巴掌大的黃紙綻放紅芒,接著一朵火燒雲出現半空。”


    劉掌櫃說得興起。


    瞧那眉飛色舞的模樣,就像他親眼所見。


    “雲剛生成,不等仇家發難。”


    “一團團火球躥出火燒雲,直向目標籠罩過去,竟波及了數丈,一時間形同煉獄降臨。兩名仇家勃然變色,慌忙取出各自的寶物抵擋。”


    “然而隻擋了三波。”


    “火焰就燒融了寶物,將二人化作飛灰!”


    按常理。


    劄記收錄的不會這般全麵,剛剛的一場‘評書’,肯定有許多添油加醋。


    但這並不妨礙。


    場中眾人聽得如癡如醉,完全被其吸引。


    當然,也有人不信。


    圍觀人群中。


    隻聽一聲嗤笑響起。


    這聲音有些蒼老,來自另一礦奴‘老人’。


    “劉掌櫃,你不會又要賣殘符吧?”


    此人駝著背,一隻眼渾濁無比,如同蒙了一層白障。


    也就這話。


    劉掌櫃摸向懷中的左手一僵。


    神態發窘。


    顯然,他被人猜中了。


    為了掩飾窘迫,劉掌櫃右手一砸醒木,驀地抬頭:“呀,快宵禁了!乖孫兒,跟爺爺迴鋪子,諸位要是對古修寶物感興趣,明日可到劉記轉轉。”


    說完。


    他轉身就走。


    臨走前,劉掌櫃袍袖一掃。


    那擺在桌上的醒木、酒壺和一碟鹽蠶豆統統消失,然後拽走了不甚情願的年幼童子。


    圍觀眾人大都沒聽夠,可聽到宵禁快了,一個個變了臉色,趕緊四散離去。


    很快,巷前空了。


    但有人沒動。


    鷹目漢子、駝背‘老人’和另一青年停在原地,一直目睹劉掌櫃爺孫倆的背影拐過巷子,才彼此交換一個眼神,先後跟了過去。


    三人沒注意到。


    有一少年也並未離開。


    巷子拐角,隻見這名少年探出頭來,先看了看天色,就毫不猶豫銜尾追去。


    ……


    劉記雜貨鋪不太遠。


    不過。


    為了趕時間。


    劉掌櫃爺孫倆選擇穿行一條背屋小巷。


    這條小巷略微偏僻,沒幾家營業的店鋪,因此平日裏行人不多,劉掌櫃也是偶爾抄抄近路。


    半空中,一輪橘紅血月高懸,給這夜色灑下了幾許妖冶,牆邊陰影反而愈加濃鬱。


    年幼童子走在前方。


    他踩著陰影界線,語帶埋怨。


    “爺爺,酒以後少喝點。”


    “嘿嘿知道啦,”劉掌櫃伸出手,要揉搓孫兒鎖頭的小腦瓜,卻想到什麽,中途縮了迴去,“對了鎖頭,你不好好在州府待著,跑這裏幹嘛?”


    鎖頭,是乳名。


    年幼童子好似嫌棄這乳名,翻了個白眼。


    “爹讓你迴去,鐵衛統領又告狀了。”


    “他們告個屁……”


    劉掌櫃憤憤罵道。


    但罵到一半,他忽然斜睨身後,停下了腳步。


    “小兔崽子,出來吧。”


    年幼童子聞言一驚,連忙停腳轉身。


    這邊剛做出反應。


    就見距兩人不遠處,陰影裏一陣紊動,一個精赤上身的漢子竟從石牆鑽了出來,借著月光,他分明是之前聽書的鷹目漢子司馬旦。


    對他的出現。


    劉掌櫃一點兒都不意外。


    “說吧,這次要什麽?”


    “符籙!”


    司馬旦道。


    劉掌櫃更不意外。


    “不已經賣了你們三張?不夠用?”


    “這迴不要殘符!”


    “滾!”


    劉掌櫃的山羊胡抖動兩下,眼中閃過了慍怒:“難道你們不知道朝廷對符籙管控極嚴?即便是殘符,老夫都偷偷摸摸出手,你們想老夫掉腦袋嗎?”


    司馬旦不為所動。


    他向前跨出一步,讓自己的臉龐完全顯露於陰影外。


    “威力不夠,我等不及了。”


    劉掌櫃轉過身,眯眼上下打量一陣,眸子裏忽然閃過了恍然。


    “你要突破煉氣三層了?”


    司馬旦聞言點頭。


    見他如此坦誠,劉掌櫃頗感意外。


    隨即,他似乎想到什麽,忽然拽起孫兒的胳膊,向小巷的前方疾掠而去。


    瞧他的模樣,竟是想逃離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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