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家店的胡掌櫃搬了一條長凳坐在二樓欄杆邊,手邊放著一小碟鹹鹽花生和二兩淡酒,看著樓下的過往行人一個人自斟自飲,皺紋橫生的臉上盡是知足笑意。


    其實這幾年客棧的生意已經大不如前了,原本後廚那位做得一手好菜,尤其是茄鯗和鬆鼠鱖魚更是享譽百裏的老廚子十幾年前就死了。老廚子本事大脾氣更大,加上吸了一輩子油煙,肺上肝上都有頑疾,到底是沒挨過去。


    老廚子手底下原本有個好徒弟,臨死前特意囑咐胡掌櫃多多照顧,言說孩子學了他八九分的本事,隻缺灶台前的煙火熏一熏就能勝過師父。胡掌櫃雖然慳吝,但是卻頗有幾分仁義,便將徒弟留在了後廚接了師父的廚刀。


    徒弟確實是一把好手,比起師父更是多了幾分待人接物的好脾氣,那茄鯗和鬆鼠鱖魚也不再是限量供應了,徒弟掌勺的那兩年,胡掌櫃可算是賺足了大把的銀子。


    兩年過後,徒弟請辭。到底是年輕人,還是懷著一顆想要出去闖蕩闖蕩的心思。留在這兩年,是為了報答師父和胡掌櫃的恩情,兩年的工錢徒弟一分不要,隻求能夠帶走師父留下的一把菜刀。


    胡掌櫃破天荒的大方了一把,硬塞給了徒弟兩年的工錢,還多給了十兩的盤纏路費,臨走時候告訴徒弟,要是見夠了世麵還覺得家鄉好,願意迴來的話,胡家店依然給他留著灶台。


    至於那把菜刀乃是老廚子遺物,自然給那亦徒亦子的孩子帶走了。


    少了一個好廚子,生意不能說是一落千丈,但是終究是淡了幾分。萬幸店裏還有一位大德高僧留下的指繪佛像,那佛像說不出的溫和肅穆寶相莊嚴,引得周圍無數好佛、好畫之人前來參拜觀摩,讓這小小的胡家店,一度成為遊玩必到之處,文雅雲集之所。


    想起那佛像,胡掌櫃心裏就一陣陣的後悔,當初來店裏的人多了,就有人提出想要將佛像拓印下來迴家供奉,而且十分豪爽的給出了千兩銀子的天價,引來店裏人一陣陣的驚唿。


    胡掌櫃幾番天人交戰,最終還是沒抵得過千兩銀子的誘惑,倒是沒敢在明麵上答應,怕露了財。當眾拒絕了之後又在暗地裏叫迴,晚上關了門上了板兒之後,悄悄的拓印了一幅。


    有了這一次之後,自然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悄悄來此的達官顯貴商賈富戶不在少數,胡掌櫃也因此悄悄的在京城裏買了房置了業,積攢了一筆不少的家私。


    兒子長大成親之後便搬去了京城,在那邊照顧起了生意,隻剩下他故土難離還留在此地,守著這個生意不算好也不算孬的客棧,接待一些老街坊熟客,和偶而過路的旅人。


    店裏也早就沒了前來參拜觀摩佛像的人了。


    胡掌櫃收拾好了凳子,拿著酒壺碟子緩緩下樓,將東西放到後廚後從櫃台裏拿出貢香,走到佛像前誠心禮敬,奉了三柱清香。


    店裏有人開玩笑道:“胡掌櫃,都二十幾年了,還指望著佛像保佑你呢,銀子可賺了不少了,你也不怕把佛爺累到?光拜有什麽用,你也舍得花錢找人給佛像重新上上色啊,都淡的快看不清楚了。”


    胡掌櫃轉頭揮手,埋怨的說道:“去去去,臭小子口無遮攔,這話也是能亂說的?怎麽今天沒見你爹過來,你小子膽子肥了,都敢把你爹撂下自己來喝茶了?”


    開玩笑的人是個三十左右的漢子,聞言帶著幾分愁容搖頭道:“我哪敢喲,我家老爺子不是病了嘛,啥也吃不下,就想著在您這炒兩個可口的菜,迴去讓他老人家多少吃一口呢。”


    胡掌櫃歎氣道:“就知道你小子不敢不孝順,得了,既然後廚安排上了,你就在這等會。唉,若是還在二十年前,些許小病來拜拜這佛像,說不定就能好了呢。”


    漢子扭頭看向那麵牆壁,其上原本莊嚴肅穆的金色佛像,而今隻剩下幾分淺淡的痕跡,像是蒙上了厚厚的一層紗布一般。當年佛像剛剛畫好的時候他也是來看過的,那會兒的佛像,就好象活的一樣,看一眼就能舒服好幾天。


    胡掌櫃這輩子做過的最後悔,也最失敗的買賣,大概就是這幅佛像了。


    佛像第一次拓印下來的時候,紙張上竟然也隱約透出絲絲金色光芒,雖然不及牆上繪像半分神采,也絕對是不可多得的妙筆。初次拓印的時候,胡掌櫃心裏還有些發怵,但是也沒見有什麽事情發生,漸漸也就不往心裏去了。


    隨著一幅接一幅的佛像被人拓印走,原本寶相莊嚴恍若真人的佛像逐漸開始黯淡下來,隻是那會胡掌櫃為了置辦在京城的院子,手上還差了不少錢,就隻能不計後果的多多拓印了。


    等到迴過頭來的時候,佛像已然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即便胡掌櫃悔不當初,當下也沒有任何辦法能夠挽迴了。


    趙掌櫃再歎一聲,忽聞門外有腳步聲逐漸靠近,出於習慣轉身拱手,樂嗬嗬的招唿道:“這位客觀,不知道您是...”


    剩下的言語突然就被截在了喉嚨裏,眼前一幕如此熟悉,恍然之間好似迴到了二十年前,胡掌櫃看著進門之人,有些不敢置信的問道:“禪師,真是您嗎?”


    來人雙手合十,低聲訟道:“阿彌陀佛,胡施主別來無恙。”


    胡掌櫃臉上突然堆起燦爛笑意,伸手攬住來人手臂將他引到屋內,同時笑道:“禪師真不愧是神仙中人,二十多年未見相貌依舊年輕,不像我這凡俗世人,早已經是兩鬢霜白,皺紋橫生了。”


    說完轉頭望向門外,疑惑問道:“這次禪師是一個人來的,真人沒和您同行嗎?”


    來人笑道:“當年與青致真人隻是萍水相逢,之後便一直沒見過,這次出門若是有機會,確實想去他家山門看看。”


    胡掌櫃有些失落,但是依然高興道:“正是正是,貞如禪師與青致真人都是活神仙,年歲久遠,百年時光都隻是暫別一時,想要見麵,千裏萬裏都是咫尺之間,一陣風就到了。”


    “阿彌陀佛。”貞如低頭再道一聲佛號,這一次是因為看到了屋內牆上那幅黯淡無光的佛像,他雖然沒有多說什麽,但是胡掌櫃立刻就臊的麵紅耳赤。


    不管屋內眾人的好奇,胡掌櫃引著貞如上了樓,找了當年那處隔間坐下,胡掌櫃親自奉上一杯香茗。貞如剛剛接過還不等喝一口,胡掌櫃突然一個矮身就要跪下,貞如隻能騰出一隻手將他托起,安置在旁邊坐下。


    貞如自然知道胡掌櫃是因為什麽,胡掌櫃一聲長歎之後也坦白道:“我有負禪師當年的厚恩啊,一時被利益蒙眼,還請禪師多多包涵。禪師今日能來此地,讓我當麵請罪,感激不盡,感激不盡啊。”


    貞如禪師輕笑道:“贈與施主,那便是施主的緣分,不管施主如何處置,都無關對錯,施主切莫放在心上。”


    胡掌櫃長歎一聲,沒有再過多解釋,擦了擦眼角淚滴擠出一個笑臉問道:“禪師想吃點什麽,而今店裏廚子不比當年,得先告在此告一聲罪了。”


    貞如雙手合十,微微欠身謝過胡掌櫃,接著說道:“不勞施主費心了,這次來隻是想故地重遊,看看當年之事有沒有留下後患,既然城內安然無事,那貧僧待不了一時就要走了。“


    胡掌櫃點頭笑道:”禪師和真人法力無邊,震罔城足足太平了二十多年,沒有半分鬼怪之事再發生了。“


    貞如笑了笑,伸手從袖中掏出一本《金剛經》遞給胡掌櫃,說道:“這本經書是貧僧手抄的,施主若是有心,可每日誦讀一番,能夠清心安神,拂燥靜氣。”


    胡掌櫃受寵若驚,顫巍巍的接過經書抱在懷中,雙掌合十以釋門禮儀拜謝道:“多謝禪師賞賜。”


    貞如淡淡笑道:“不敢說賞賜,但這一次卻不能平白相送了,需收取施主紋銀五百兩。”


    胡掌櫃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貞如禪師會如此市儈,但是立刻就答應道:“無妨,禪師既然要收銀子,自然是有別的用處,我這就去給禪師取來。”


    貞如抬手道:“施主稍安勿躁,話還沒有說完。貧僧聽聞施主這些年每日都要施舍給周遭的窮苦人家兩桶厚粥,救活了周圍不少人,這五百兩銀子,還請施主也用在這件事上。”


    “不過得請施主將兩桶厚粥,換為四桶稀粥,再給每個人施舍兩個饅頭、一碟鹹菜,讓這些窮苦人也嚐些鹹辣。施主該知道,若是常年不吃鹽,身體可是受不了的。”


    聽到這話,胡掌櫃立刻開懷大笑,滿口答應道:“都是小事,禪師如此菩薩心腸,真是令我傾佩不已。莫說五百兩,日後都按禪師吩咐的做,逢初一十五還讓他們沾些葷腥,一切費用全在我身上了。”


    突然又感覺話說錯了,在出家人麵前提“葷腥”,實在是有些不敬。


    還不等他開口致歉,貞如禪師已經伸手示意他無妨,然後再度從袖子裏取出一本《地藏菩薩本願經》遞了過去,笑著說道:“如此,那貧僧就做主,將這本原本打算贈給青致真人的經書,也一並贈給施主。若是日後銀錢有缺,大可以將經書售出,換了錢財繼續行善,貧僧在此先行謝過了。”


    這本《地藏菩薩本願經》,是他此次抄經的最後一本,也是唯一一本,原本是想送給當年同下地獄的道友的。


    胡掌櫃接過經書,眼淚止不住的流了下來,呢喃說道:“這些年施粥,無非是為了安撫心中的愧疚,我何德何能,竟得禪師如此照顧。禪師還請放心,我就算是散盡家財,也絕不會將經書賣出去的!”


    貞如雙手合十,微微低頭念道:“阿彌陀佛。”


    胡掌櫃趕緊低頭還禮,再抬頭時,身前已經不見了人影。


    樓下傳來了一陣驚唿之聲,胡掌櫃趕緊收拾好了兩本經書下樓,隻看見屋內的幾個人都麵朝著裏麵的牆壁驚唿不已。


    胡掌櫃轉頭去看,隻見牆壁上原本已經黯淡失色的佛像,此時已經驟然一新,隱隱有寶光流轉,令人見之心喜,神清氣爽。


    胡掌櫃一拍其中一個人的腦袋,笑罵道:“混賬小子,還不快去把你爹帶來,看看這佛像,心情好了,病就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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