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淑聽的是心情激蕩,這些秘辛哪裏是尋常士人所能聽到的,這便是官宦子弟,若是父祖輩不是官場中的翹楚,又如何能知曉這等震蕩時局的內幕呢!


    他當然知曉惟公之所以一改往日的惜字如金,如此健談絕非是百無聊賴的找人傾訴,更不會找他傾訴,從宗淑拋去化名讓自己在這丹南地界浮上水麵開始,他才真正意識到宗家這招牌的含金量,而且父親與承守真、士悅、子庚節齊名號稱四真,最為相似的便是原本都是一般門戶出身,而隻憑著自身本領,成為世人推崇的佼佼者,這才是四人最為難能可貴之處。


    所謂鴻騫鳳立,乃是艱難進學輾轉仕途的士子們的追求,而這四人更是寒素士子們學習的榜樣,更何況四人各有建樹且清名赫赫,而且門生故吏也所謂後進之秀,不讓先賢,更讓同儕為之側目,又有不知多少俊傑希冀側身四人門牆之內,而四人之間也是惺惺相惜,故而今時今日宗淑才有機會能坐在承守真麵前,不敢說坐而論道,隻是耳提麵命已經讓旁人羨煞了。


    此時這場對話已經不隻是一場簡單的考校了,這是惟公在表明自己的政綱,而宗淑則要表明自己的立場,惟公所要的也不隻是他一個人的立場,而是作為宗放嫡子的立場。宗門下一代的當家人的政治立場是極為重要的,即便宗放的長徒菱啟已經是子庚相公的左膀右臂,如果沒有意外將來也是躋身執政之人,但是還遠遠不夠,哪怕是宗淑今天也並不完全掌握父親到底擁有著怎樣的資源,但隻是目之所及,宗淑也意識到惟公已經著眼於整合‘四真’的政治資源了。


    宗淑想明白了這點,不僅沒有分毫鄙薄之意,反而更覺得興奮起來,若是惟公有意革故鼎新,完成慶康新政未竟事業,對於他們這些年輕之輩,那是生得逢時的大好機遇,是舒展才華的風雲際會,因此他更是認真的麵對惟公的傾訴與考校。


    其實這也是一場相互的考校,公若有淩雲之誌,小兒輩何必惜身,唯悉心畢力,首尾共濟而已,隻是士學士的失敗已經讓許多有誌之士明白純粹的君子,若是沒有水火不避的鐵錚錚筋骨是當不起天下先重任的,那麽即便是為百姓稱頌的酆都承公是否能成為中流砥柱,帶領新生一代的仁人誌士力挽狂瀾呢!


    宗淑心潮澎湃,似乎絲毫影響不到對麵端坐的承守真,這位久經風霜的肅臣依舊將往事鋪陳開來。


    所謂寧得君子勿得小人,且不論大道,隻從謀術著眼,革新派一開始便樹立起一個本該成為同道的敵人,而這個最兇險的敵人也徹底以小人之術斷送了這個慶康新政,此人便是在新政當人眼裏不過是個享外戚餘蔭的乾惟喬。


    尤其是陽攸那是最為輕視此等攀附皇後的佞幸人家,然而乾惟喬之兄乾惟衍不僅是當時文壇巨擘,以‘西昆體’引領當時文風,更是陽攸等人入仕的貴人。陽攸初入仕便在乾惟衍麾下,而那時陽攸已經是鋒铓畢露,所謂鳳雛麟子,豈是勞形案牘,日昃旰食之人,然而乾惟衍不僅不以為意,反而更為欣賞陽攸這等名士風範,經年便舉薦陽攸返京入了館閣,隻是這些交情隨著以陽攸為首倡導推行古道,複興儒學,強調文道統一,道先於文的觀點,以期掃清綺靡晦澀的文風,使文章平易暢達、反映現實,從而寓教於民,更能裨益朝局。


    慶康新政的諸公因為政見分歧以及行事風格,其實並非如盤石之固,反而是陽攸等人搞起來的文會,因為理念一致,又因為文風清新鮮明,更聚集了許多誌同道合之人,甚至可以說宗放、承守真、子庚節、畢士元因此才參與到慶康新政之中,或許也是這個原因,這幾位才沒有被深刻烙上黨人的烙印,即便是慈聖太後臨朝稱製,畢士元與子庚節甚至能躋身兩府,如今畢士元更是成為了政府首相。


    宗淑心中所想甚多,那也是承守真的目的,因為許多事不一層層揭開來看,隻是盯著皮毛,甚至不及腠理,這般膚淺的眼界,又能如何理政,如何為政?


    隻說陽攸等人崇古複興純儒並無過錯,隻是其將改革文風的矛頭便指向了以‘西昆體’名噪當時的乾惟衍等人,而這所謂西昆派可不是隻有乾惟衍一人,也隨著兩股文風的對撞,西昆派也從一個文人雅會泛起的鬆散群體,凝聚成為守舊派的核心,譬如營丘灝、狐昌齊本來政見上甚至是傾向於士悅等人的,隻是因為文風對立,也逐漸倒向了保守勢力。


    而這保守勢力不隻是兩位相公以及兩位副相,還有乾氏為首的國戚,以及圍繞在宣宗大內的許多詞臣,林林總總十七人,皆是清貴高官以及地方魁首。


    說到這裏,惟公又問向宗淑,


    “你如何看待以我等為首的複古崇儒與西昆派的文學之爭?”


    宗淑這時候開始揣著明白裝糊塗了,


    “說起來這西昆體,家父也是深惡痛絕的,每每說起文章來,總以此類比,曾點評道西昆詩人大體是富貴人家出身,哪裏曉得人間疾苦,隻是一陣昏風、一輪殘月、一池寒水便以為人生艱難莫不如是,唏噓的是心頭一點愁,崇尚的是梅花枝頭的殘雪,說起話來隻是讓你在雲裏摸他,做成的詩句每每詞章豔麗,用典精巧,對偶工整。隻是讀不得,所以讀不得便是每個字便是都認得,卻不知曉該怎麽去讀,翻來覆去的看便是三清降世也該感慨,這等幽深文字足矣羞煞漫天神仙!”


    “你這小滑頭,明道兄揶揄之言,隻怕大半出自你口!”


    惟公也是莞爾,就著話題繼續說道,


    “岩介批其‘怪譎’,梅聖臣判其‘詭誕’,然而這些都是表象罷了!”


    惟公呷了一口茶,這才仔細說道,


    “所謂西昆體,不過是發揚了大綦宮廷詩文的精髓,又效仿了大晟世家駢文的菁妙,而我們倡導古文,卻是取法前朝的禮法文章,這不隻是文風差異,其實關係著國家法統與政綱!”


    宗淑聽到這話又是一驚,所謂處處皆學問,原來學問從來不是孤芳自賞,都是根深蒂固在這塵世裏啊!


    惟公隻管繼續說下去,


    “咱們大肇雖然雄踞一方,其實相較周邊三國,底蘊其實最為薄弱,畢竟西宇以正統自視甚高,北綦也是國戚淵源流長,一脈親承,至於東晟仗著籠絡了世家門閥也占了個傳承有序,軒裳華胄。唯有我國太祖以草莽出身,奮武略而定方域,英雄一時卻也落寞於根基之淺薄,故而為了杜絕武人覬覦神器,這才抑武崇儒,聯合士大夫以致天下太平!”


    卻又轉折說道,


    “隻是太祖冀望於士大夫擔負起道統之責,卻也將一個尷尬局麵放在了我輩麵前,便是什麽才是大肇的道統?”


    此言一出,宗淑隻覺得頭頂似乎又是一道驚雷,竟讓他也恍惚起來,原來症結就在於此,一個甲子以來,大肇總是囿於太祖打下的江山走不出去,便是拘泥於此,若是不能定道統,朝廷不能坐視群臣掌握實權,文臣不能放任武將征討四方,即便是士農工商四民也是在這潛在的惶惶不安中,不知道自己的本份何在。


    因為缺少核心的道統,朝廷隻能盡可能將士大夫招徠進入政府,以避免士人與朝廷離心離德。然而官員們因為冗官過多,仕途無望,要麽寄情於山水,要麽將精力投放在經商與置產上,而商人們也因為國域狹小,財富積累到一定程度,要麽是助力子孫入仕途,要麽也是置產業,醉生夢死罷了,至於農民則成了士商擠壓中最為無力掙紮的受害者,於是大量昔日的農民隻能混跡於城市中,成為寄身於商賈、主戶身邊的無依無靠者,唯一可出賣的隻是自己的勞力,而這勞力也更為廉價和快速的被更替,而朝廷又不得不掏出大筆稅賦來將流民與幾乎喪失勞動力的市氓招募為廂軍,於是冗兵、冗費也因此逐漸積累起來,永遠看不到減少的可能。


    宗淑仿佛已經看穿了靉靆雲霧,隻感覺茅塞頓開一般,惟公也是笑道,


    “聽明白了?看來汝之材質已經璞玉混元,可琢可磨了!”


    點到即止,惟公依舊把往事分析開來。


    原來不隻是乾惟衍與陽攸、梅聖臣素有淵源,便是那乾惟喬說起來更與士悅、橫瑋、畢士元等人有著更深的淵源,原來那時節橫山白戎作亂,這乾惟喬以樞密副使銜領西北四路經撫使奉命督師平叛,而士悅、橫瑋、畢士元便是四路之中當路安撫使,也就是說乾惟喬乃是三人長官,至於他們三人軍前效命,還是乾惟喬推動的,一場戰事雖然大肇取得了最終的勝利,但是卻贏得十分難堪,其中牽扯了幾場敗仗,雖然大多是乾惟喬自己的手尾,但是最大的一場敗仗卻是橫瑋輕敵冒進而導致的慘敗,然而乾惟喬幾次三番上書為橫瑋辯白,終於讓橫瑋全身而退,這其中甚至畢士元都看不過去,乃至如今都不能釋懷。


    原因就在於,乾惟喬為橫瑋推卸責任的借口便是,橫瑋作為文臣並沒有親自率軍冒進,而是在後方遠程調度,因此前方軍隊的失禮乃是領軍將領的責任,不能遷罪於並不在場的文臣身上。而這個借口簡直可以說是無恥,身為帥臣,他不發令,哪個武將能擅自出戰?身為帥臣,不能親瀝矢石,安然待在後方本來就是不負責任的作為,反而成了脫罪的理由,如此以來,文官們也都是有樣學樣,甚至在畢士元調任北邊督師時,便發現有帥臣遙控調度兩百裏之外兵馬之事,至於那應天府尹托病藏在京中,更是常例,至於武將們也是寒了心,否則隻是這丹南路上,堪戰兵馬能有幾何?


    即便如此,乾惟喬還是挾平叛軍功,已經是誌得意滿的等著拜相了,這時候便有了陽攸蹦出來彈劾之事,隻是這位仁兄不忍因此牽連了橫瑋,卻以乾惟喬在西北戰場上損兵折將,無所作為,且為人奸詐狡桀,於軍中有不臣之舉名義參劾,從而阻止了乾惟喬出任樞密使的可能,岩介更是行文作詩傳唱乾惟喬等人的不賢奸佞事,更逼得朝廷將乾惟喬外放地方,徹底改變了政府格局,於是除了杜衍、狐昌齊之外,營丘灝為中書門下同平章事、鹿中殊為樞密使,士悅為參知政事,橫瑋、畢士元為樞密副使。


    本以為這是慶康新政諸公的勝利,其實危險已經是迫在眉睫。


    乾惟喬不是一個善罷甘休之人,而他的手段也不是這些君子們所能想象和對抗的而一旦被他逮到機會,他便會徹底張開獠牙。


    而陽攸的《朋黨論》無異於是將自己的中門大開,而這賊人可是帶著毒藥來了。


    此時便是源自岩介與士悅幕僚太史殊的一封書信,而這書信的內容就被傳揚開來,然而無論如何誰都找不到這封應該存在,卻又無法查證到的書信,甚至隨著這封信內容的傳散,伴隨著的還傳言官家已經有所行動,可是當禦史們真的遞上奏章要求查證之時,官家也是一片茫然,但是隨之而來的變化,讓每個有心人都按捺不住了。


    這便是家喻戶曉的岩介偽書案,即岩介書信聯絡太史殊,作為士悅的謀主,太史殊應該有所作為,畢竟宣宗身子骨實在不濟,若是不早做打算,隻怕難免給旁人可趁之機,那時節隻怕朝局動蕩,如今方打開的的局麵難免又是波折,於是岩介與太史殊商議,萬不得已時,當以史為鑒,大甲昏則太尹逐之,幽帝荒申公伐之,當斷則斷!


    這無異於公然的陰私勾結,企圖謀逆!


    禦史將都城朝野傳言記錄在案,奏到禦前,宣宗一反常態的沒有要求涉案人等禦前自辯,也沒有命皇城司、啟封府拿人辦案搜羅證據,反而是將所有奏疏留中,如此處置,難免有心人動了心思。


    於是,沒過幾天,又是一番傳聞出來,據聞乾惟喬有個侍妾善於臨摹他人筆跡,幾乎到了以假亂真的地步,而這封所謂的岩介通太史殊謀逆案便是此女偽作,將其中原本大發崩然周公攝政改做了幽帝荒申公伐之,隻是變動了一句話,另用了一個典故,但是含義大相徑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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