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蒿老實也不扭捏據實以告,


    “老兒我就是這麽點本事,前些日子抄沒的許多宅院不是要拿出來發賣,老兒也是想定下來幾幢好去處,也能賺個仨瓜倆棗的。”


    “你老小子發了橫財?這些都是大宅院,往常你忙活一年能拿下來兩處已是不易,怎麽這次如此豪氣?你可知便是這吏目許了你,可萬一砸在自己手上,不隻這定錢不退給你,可還要罰你一筆,這些吏目你也是知曉他們性情的,這等事你可要算計準了!”


    智全寶話粗理不粗,句句還真是為這蒿老實考慮。


    為何微文賓隻是個房舍務的押司便能仗著身份做下許多事,便是這房舍務其實不隻是個肥差,還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所在。


    大肇天下,這城牆圍起來的城池街市與四野的鄉裏田舍殊為不同,這便是因為大肇朝廷不禁兼並導致的出現大量沒有土地的客戶,所謂客戶的謀生出路無非兩種,要麽是在鄉下淪為有田地的主戶的佃戶,租用土地,以田產按約定向主戶交付租子,餘者便是自己所得,以為生計,要麽便是來到城池,圍繞著街市出賣勞力賺取苦力錢。


    至於城市內如何確定主戶與客戶,便不以土地為基礎,而是體現在財產上,比如在城市中有自己名下的房舍、店鋪及貨棧的,這些便是主戶,若是租房靠著出賣勞力過日子的便是客戶。


    而客戶雖然名義上無須繳納賦稅,也能不必承擔徭役,可是這些人大多貧寒,也多為主戶雇傭來替代自己服徭役,而且客戶因為無法落籍,自然不能在衙門當差作吏員,更不能進學科考,便是婚喪嫁娶還需有本地主戶擔保才可辦理。


    而應天府雖然不能與京城相提並論,但也是國內數一數二的興盛之地,便是外城都可稱之為寸土寸金,何況內城這些大戶人家的居所。


    隻是這些抄沒的宅院雖然富麗堂皇,環境雅致,隻是收歸官府再發賣不僅手續繁瑣,而且交易方式也極為單一,便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還要一次性把這款子支付了,然後才等著官府慢悠悠的辦手續,之所以如此,便是官府的陋習,否則公事公辦,哪裏有這些當差的和吏目們的好處。


    當然,如今他們碰上了清正廉明的承公,還想如此明目張膽的上下其手,那就是找死,這個找死就是字麵意思的找死。自從承公出仕以來,這等奸猾吏目斃命在他大堂上的沒有百個也有七八十個了,隻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若以為這些吏目就能老老實實辦差那也是把他們小看了。


    比如這些涉及走私要案而被抄沒的宅院,如今過去這麽多天,不還是沒有一個處置出去了嗎?這便是這些胥吏的手段,便是拖著不辦,並非是敷衍上官,而是警告這些牙人們,隻要好處不到,那就是什麽事情都不好辦。


    便是換了這幾個吏目,甚至把這房舍務的押司也替換了,再來一撥人還是如此辦事,偌大的應天府能夠幹得了官府吏目的人家都是世代土著,彼此利益糾結根深蒂固,莫看幾個人之間勾心鬥角,可是麵對流官,他們的利益便是一致的,這時候都是同仇敵愾一定要把天大的好事辦成自家的好事的。


    而承公更是因為是個講道理的清官,反而對這等油光水滑的賤骨頭不好拿捏,這等人是任你揉搓,所謂逆來順受的,可就是不辦事,又能如何?


    就是承公也偶爾抱怨這丹陽城的疲懶無賴是前朝就傳下來的,想要一時就把這些習氣改了,也是癡人妄想。


    如今智全寶也是因此提醒這老牙人,老牙人如何不知裏麵的深淺,隻是錢財動人心,他也舍不得這看得見的肥肉。


    智全寶曉得蒿老實這些牙人的手段,迎來送往這些人都是釘是釘鉚是鉚,素來大方,可是這些宅院乃是官府抄沒的,至於發賣多少錢那真是上嘴唇碰下嘴唇的事,真要是拿下來幾單買賣,其中吃個差價也能安享幾年富貴了,因此許多牙人都是盯著的,而這蒿老實雖然是個資深的老牙人,卻並非是背靠牙行的馬前卒,而是仗著資曆掛在牙行裏交例錢與分潤的獨角仙。


    這些牙人隻需勾結了吏目便能將蒿老實玩死,如智全寶所言隻要牙人找個外地人冒充買家,大型宅院交易按著規矩隻需付一成定錢,然後按著手續,拿到衙門的契紙,則再付三成,然後一起到衙門交割契稅,當麵官府在契紙上用紅契,則再支付尾款,這也是擔心官府最後不用印,而成了白契才定下來的規矩。


    但是官府發賣宅院卻是牙人要繳納兩成定錢,隻要辦理契紙,就要將餘款付清的,然後才來辦理契稅用印。可若是契紙辦下來,十五日內不能完稅用印,或者買主那邊退房,則官府便把責任落在牙人身上,那是杖責二十,按房價罰款的。


    智全寶這才又問道,


    “你這買主靠譜嗎?便是我兄長都拿不出許多現錢購置田產,這應天府哪裏還有天降下來的富戶?”


    也就是他能把話說的這麽大氣,事實也是如此,吞下了營丘家、霄家的宅院買賣後,智金寶如今真是應天府數一數二的富戶了。


    “如今誰不豔羨官人家的豪奢,如今已經不能以東門大官人稱唿了。”


    蒿老實也來湊趣。


    “如今稱唿我哥哥什麽,說來聽聽!”


    “如今這稱唿更是響亮,所謂金玉滿堂半丹陽的智半城!”


    智全寶急喝道,


    “咄,這等犯忌諱的說法,哪個再敢說開來,某把他一口牙掰碎了!”


    話說的狠,眼神可是透著誌得意滿。


    “也就是些後生們喝醉了胡咧咧,我若見到了就拿這話扇他們大耳光子!”


    說著話,蒿老實也沒忘了給自己倒酒,喝著酒也沒忘了說話,


    “這買主確實不是咱們本地人,乃是北麵過來的土貨販子,這一次過來,幾十匹駿馬都被咱們各地的軍官們買下來了,賺了好大一筆,若是帶著迴去也不安心,又想著就在應天府紮根下來做生意,這才找到了我,說是一下子就要一大一小兩處宅子,便要把買賣發展過來!”


    宗淑與風鳴對視卻默不作聲,便是智全寶也覺得事情過於巧合了,


    “莫非那些軍官獻上來的?”


    宗淑點了點頭,


    “我本來也覺得蹊蹺,這丹南路素來缺馬,隻覺得這些軍官實在用心,都是各自采辦來的好貨,如今看來,乃是有人主動獻寶!”


    宗淑對著蒿老實說道,


    “老夫子,幫我們約見這馬販子,你隻管約,幫了這個忙,宅院的事我幫你拿下來!”


    蒿老實聽得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的一頭霧水,但是宗淑這句話倒是讓他喜出望外,


    “這是小事,老兒我今日便去尋他,無論如何都將他找來拜見官人!”


    宗淑他們也不留他,隻告訴他,中午前就在這裏見,若是約的晚了就是外城鼎明樓見麵,於是這老兒屁顛兒的跑下樓去,身手不遜年輕人。


    三人這才專心用些吃食,卻不想這時候長隨跑上來稟報急務,原來是野六兒昔日的手足求見,等這漢子上來,智全寶也對他有印象,便是那日隨著野六兒來智家拜見之人,可還不等招唿他坐下,這八尺漢子卻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這是做甚麽!好漢子沒來由跪個誰!”


    智全寶一拍桌子,怒氣橫生。


    “爺爺,咱也是沒法子了,野六哥家的嫂嫂是個好強要臉之人,便是遇到這等事也不敢來央求到爺爺這裏,隻是咱們弟兄看不下去,卻又招唿不住,這才沒法子來求見爺爺!”


    “野六兒家裏的?”


    智全寶聞言一驚,急忙過去一把將他揪到跟前,


    “怎麽迴事,仔細說來!”


    原來,野六兒殉國之後,智全寶感念這兄弟的義氣,於是將他與楊都頭推為克難殉國首功,除了朝廷的撫恤是智全寶盯著發了下來,他自己還又給了一份,想著孤兒寡母如此至少也衣食無憂了,因此聽這漢子提起野家來,頓覺不妙。


    果然,聽這漢子說來,野六兒本來是署理福昌縣的衙役總捕,這隻是差役,當然沒什麽朝廷撫恤,但是作為廂軍都頭,又被推為首功,有著智全寶的照應,朝廷循例先給了其家每月三石糧食的撫恤,這筆撫恤直至其子女成年,遺孀改嫁為止,如此已經是比照朝廷禁軍的標準了,此外丹南路經撫司奏請樞府還獎勵了三項善政,即家中男丁滿二十歲前不必服雜役,野六兒軍職由廂軍遷轉禁軍,其子二十歲以後襲職禁軍不必加刺。


    若是月給糧食解決了生計問題,這三項善政實實在在也改變了其後人的地位,所謂襲職禁軍不必加刺,這不僅拉開了與普通人的差距,便是禁軍中也是鶴立雞群,畢竟無論募兵還是世襲,隻要是以軍士入伍刺字就是必然,即便是禁軍也不可避免,許多正軍更是如罪犯一般黥字麵上,但是功臣之後從軍也特許免刺,隻這一點上進之途就不同於同儕也。


    這般朝廷表彰的家庭還能有什麽禍事?


    而這漢子所言聽得也讓人火冒三丈起來,原來野六兒才下葬,便有街麵上的豪強盯上了這孤兒寡母,先是找些婆子來家裏扯閑話,又遣了些閑漢就在門前遊蕩,最後索性自己領著些潑皮闖到門戶前胡言亂語。


    這漢子說起來忍不住咬牙切齒,


    “可憐見野六哥哥這頭七才過去,竟然被人如此欺辱,我那侄兒才七八歲年紀,卻氣不過拿著棍棒就來攆他,這廝竟是個無賴性子,誣稱受了重傷,天地良心,一個七八歲的娃娃還能把他碩大漢子傷到不成。”


    他又撩開自己衣衫,隻看一身的青紫,恨恨說道,


    “我等哪裏能袖手旁觀,隻是身手最好的弟兄有差事要辦,我等也就先去照顧野六嫂嫂一家老小,可今早這廝又到家裏來鬧,說是要麽讓我這亡嫂與他定下婚事,等著野六哥哥七七過後,便要下定,要麽就讓我那侄兒侄女任他當爹,說是不能讓孩子沒了個爹爹,還說隨了他的姓出去也沒人敢欺負了,我等哪裏忍得住便與他動了手,豈料這廝還是個練家子,手底下也是一群好勇鬥狠的,竟然吃了虧。”


    說到這裏,這漢子隻覺得羞臊,


    “我們吃了虧不打緊,隻是這廝還把野六嫂嫂好好的一個家禍害的一塌糊塗,有那知道底細的來說這廝背後也是有靠山的,隻說這事情隻能尋爺爺您才能料理,我那嫂嫂卻說已經呈了您好大情麵,便是野六哥哥一條命也是賣給了朝廷,哪裏事事都來煩心長官,還說大不了等這廝再來鬧,她便來個同歸於盡罷了!”


    這漢子說到這裏,又跪下了,


    “我這嫂嫂是個說到做到的性子,我們是走投無路央求到爺爺這裏,還請給小的主持公道,若是嫂嫂有個好歹,這兩個孩子可就是沒父沒母的娃兒了!”


    智全寶聽到最後一句已經是眼珠子都快滴出血來,宗淑也知道這話是說到了智全寶心裏,他們兄弟二人就是孤苦伶仃過來的,因此便是如今富貴了卻也未曾失了赤子之心,聽得這等事,哪裏按捺住性子,這邊要去討個公道。


    看著風鳴也義憤填膺的站了起來,宗淑也是無奈,他如何能容忍此事發生,隻是這二位兄長江湖本色也實在讓他急忙擋住了。


    “這等事當然忍不得,便是尋常百姓遇到這等事,咱們這些吃俸祿的也該主持公道,更何況還欺負到了咱們麵前!”


    這句話先點明了幾個人現在的身份,又把事情的嚴肅性拔高了。


    智全寶依舊坐不住,轉了幾個圈,拿著杯殘酒一飲而盡,等著宗淑下文,


    “朝廷給了撫恤,府衙給了恩惠,師兄你這裏便是野六嫂嫂堅持不要,但也給了二十畝良田,其餘在此役殞身的弟兄們,這次智大哥哥還撥出來五百畝水田做了公田來資助這些弟兄的家裏。聲勢如此浩大這應天府上下誰人不知?若是一兩年後有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夯貨跳出來也就罷了,如今頭七才過,便有這麽一位蹦出來,他是失心瘋還是兩耳聾了,不知曉野六兒兄弟有咱們這些人關照著?”


    智全寶也迴過味兒來,


    “三郎,你的意思是,這廝不過是個餌?”


    “依著師兄的率直性子,聽聞自家弟兄家裏出了事,哪裏按捺的住?”


    宗淑把那漢子也扶起來都坐下說話,


    “師兄,可你別忘了,你如今已經是廂軍都虞候,這應天府裏什麽樣的潑皮值得你親自動手?反過來想,你要是親自動手,隻怕更多流言蜚語就出來了!”


    “流言蜚語?”


    “我說一個,你卻不要動氣!”


    宗淑先要把這猛虎一般的暴性子安撫住,才敢編故事。


    “有風師弟摁著我,你隨便說!”


    “隻要你今日動手,我篤定的說明天就有這麽一段故事,堂堂東門大官人的親兄弟,昔日打虎英雄,如今的都虞候,竟然為了一個死了丈夫的小寡婦與一個地痞動起手來,若是他與這寡婦沒個緣由,何必如此出頭?須知這都虞候何等尊貴,便是縣尊見到了也是客客氣氣的,竟為了個寡婦與潑皮爭風吃醋,裏麵的門道可深了去了!”


    宗淑少年嗓音模仿著市井裏的婆子說話,還真有些惟妙惟肖。


    隻是聽罷,最先坐不住的卻是這軍漢,又是跪了下來,久在軍中他那裏不知這些腤臢事後麵的水深得可怕,


    “爺爺,我這是,”


    他是有些不知所措了,


    “真是,絕無他意。。。”


    宗淑一把托起了他,


    “安心坐著,這裏麵沒有你們的事,有心人推波助瀾而已,再者,這事你及時來找我們就對了,若是你隻找到我師兄,那豈不是才糟糕?!有人想看咱們笑話,那咱們可要把戲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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