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出口才讓諸人迴過味兒來,便是不自覺地看向智全寶,說起來在座的隻有智全寶是坐地戶,又是與營丘栿牽扯極深,更何況兄長的家業也維係在當地官麵的照拂上,不似其餘人都好似浮萍,水波蕩漾哪裏去,也就往裏去便是。


    看著智全寶也是有些尷尬,三郎便又繼續說道,


    “我說這話也是醜話說在了前麵,畢竟這幾日大夥兒也都見識了承公上上下下的韜略與城府,莫說我們幾個才初生牛犢的,便是許多老吏不也是被拿捏得嚴絲合縫,不得掙紮?如今來看,承公是給了咱們許多顏麵了,而咱們做事也需講求分寸,否則若是整出岔子,別人看清了承公,而咱們可是自毀前程!”


    三郎看智全寶似有話說,先示意他略作等待,然後繼續說道,


    “這也並非是咱們做個唯承公馬首是瞻的鑽營之徒,隻是天底下的官場都講求個誌同道合,恩深義重,而功利的說話,這裏麵到底還是要存些攀龍附鳳的心思,如今咱們走在應天府地麵上,如此暢意還不是已經借了勢,沾了光?眼看這局麵越來越複雜,隻怕眼看著許多事都要放到台麵上來了,對於咱們也是難得的機遇,師父曾教導我們,道在塵世裏,不走這一遭一切文字都是虛妄,如何走在己,走不走的出來在人。此時便是想問問兄長們打算如何走這一遭?”


    “三郎,我知道你的意思,你們也知道俺,這丹陽城便是俺的緣分,或許有更高的地方,隻是俺知足了。”


    智全寶也是耿直性子,索性把心裏話說出來了。


    “六師兄,今日把話說開便是解消日後的麻煩,實話說咱們大肇哪裏有久在一地流轉的官員,無論承公、橫公還是營丘大判最多一年必然遷轉,若是六師兄已經存了保業守成的心思,便也早早就該做打算,否則人走茶涼,隻怕將來麻煩不小。”


    “此話怎講?”


    “應天府乃是京北善地,昔日慶康諸公經營日久,這才用欒大判之流來消弭其餘蔭,如今承公、橫公與營丘大判又是如此四兩撥千斤的拔出了欒大判一黨,雖然承公刻意收斂,放縱餘黨苟存,但是朝廷看來慶康諸公的能力與實力也著實驚人,等待東丹南犯之事罷了,如何還能將這幾位放在此地?而將來接替這幾位的斷不會是彼此親善之人,否則丹南地界便自成氣候了。”


    三郎握住智全寶的手,凝重的說道,


    “正如方才所言,我等皆是浮萍,無論隨著父輩還是追隨老長官,都是能順風順水的遨遊,隻有六師兄你,若是還依著如今情勢發展,於你大為不利!”


    “三郎,這話嚴重了吧?畢竟俺有著一身真本事,家裏麵也算殷實,更何況衙門軍中還有市井地麵上都有無數好弟兄,換了誰來,咱都是奉命辦事,奉公守法,任誰也不必與我為難!”


    還不等宗淑說話,便傳來幾人唏噓聲,參不煩等人乃是外人不便說話,而雷厲當仁不讓,直接嗬斥於他,


    “六師弟,你若是如此想,我今日便行文給師父,到時候你收拾了細軟帶著家眷往山上避禍好了!”


    聽大師兄如此嚴厲,智全寶實在想不明白,但也不敢出言反駁。


    “八師弟是提前讓你變作準備,就是知道按著你這一股子憨氣,便是大禍臨頭你那脖子都不知道讓讓。如今丹南地界把你當做一號人物,那不成靠你提及的那些所謂倚仗?盡是渾話,眾星捧月的捧著你,還不是因為你是經略司與應天府都能露臉的人物?那壽安知縣與你稱兄道弟,那是衝著營丘家的臉麵!廂軍都指揮使不曾以上官淩你,也是礙著營丘家的勢力。所謂破家的知縣,滅門的府尹,你上麵沒了營丘家這樣的雲彩,便是一個縣尉都能將你死死拿捏。”


    雷厲越說越氣,還是彰小乙從旁勸住,


    “某來此地較晚,但是許多事才看的清楚,三郎他們初來此地便是圍著你打轉,莫非你以為是這哥兒幾個離開了你什麽事都幹不得?三郎他們早就看出你這八尺的個子看不清前麵三尺的路,營丘栿擺登寅宴示好於你,你是不是覺得頗有臉麵?若非後麵縹雲峰遇險,你跟著三郎他們機緣巧合參與其中,隻怕這場登寅宴踏踏實實辦下來,才是你死無葬身之地的開始!”


    雷厲本來就是出身名門,弟兄輩也是出仕者泛泛,而他又是名門正派的大弟子身份,一身本領行走江湖二十載未嚐敗績,返迴鄉梓便得到當時節帥如今當朝首相畢士元的欣賞與招攬,這才投身官場。既然投身官場,便唯畢公之命是從,兢兢業業,盡心盡力。而畢士元去年才返迴朝堂,便有意調動雷厲等堪用之人進京,年初畢公除首相,雷厲等人的調令便排在了日程上,看似中間還隔了四五個月,其實對於首相而言還能如此關照似雷厲這等不入流的小武官,已經是天大的關照。


    否則為何上到承公、營丘潭、楊永節,下至禁軍各指揮使為何對於雷厲如此推崇及交結?至於承公等人作薦舉也是錦上添花,畢竟畢士元也不可一蹴而就的任用私人,但是有了承守真、楊永節等人背書,雷厲已經注定三十餘歲的流外武官將成為大肇武臣中的新星,而多年經營便超越了無數武人半生努力。因此他如何不知道鑽營之道?


    鑽營並不可恥,鑽營為私才可憎。畢竟人非聖賢,用人唯賢,說起來容易,做起來著實艱難,尤其是上位者麵臨的是門生故吏、親朋好友,這裏麵難道都是無用之人?非也,大體上做人做事,不上不下者居多,許多文采卓然超群者,涉及實務大多也泯於凡人罷了。天子每問宰相,為政何者為先,各朝各代都會說用人為先,可若真是都能人人一線,這天下早就大同了。


    如今天下,唯大肇堪稱唯才是舉了,畢竟文官隻看科第,沒有科名舉步維艱,便是仕宦子弟門蔭入仕,若是沒有科舉上搏一場名次,仕途也是早有盡頭。然而即便如此,入仕之後每每升遷全憑上官或群僚舉薦,若是隻會做事不懂做人,一個選人身份一輩子做到地方通判也是熬到頭了。


    於是,哪怕剛直如承守真者,昔日也是士悅、陽攸等人舉薦,天子擢拔才名顯天下,而以他清正如此,也是重用公良吉符等親信人,而公良吉符不就是昔日鑽營到了承公身邊做事才有今日嗎?再看如霄瑟夜這等功勳武臣之後,也是十足精神於鑽營之道上,先有營丘潭,今日更是攀上承公這等高枝,鑽營如此,可其難道沒有治軍領兵的本事嗎?


    而大綦雖也有科舉之途,但也大多是勳貴士族們邀名的競技場,尋常士人想要側列其中便要極盡邀幸之能事,鑽營投刺皇親國戚,權貴顯官求一個舉薦機會,大綦許多名臣便是如此出人頭地。遑論大晟,寒門與素門之士,若無世家大族舉薦更是毫無出頭機會,而宇朝之所以衰微西遷,不也是王室、諸侯隻看血脈不論才學,漸趨蒙昧,毫無生機,終為萬民拋棄的結果嗎?


    而智全寶看似時運亨通,貴人扶持,外人看來智家便是營丘家最堪用的心腹,但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別說三郎便是初來乍到的雷厲也看出來,智全寶與營丘家其實是上有所求於下,下則遊走自立的情形。師兄弟們如何不知道智全寶的心思,他哪裏是深思熟慮不看好營丘潭這一脈的未來,分明是自尊與自卑間的扭捏作怪。


    “六師弟,如今外人看來你身上招牌便是營丘家,但若是將來被有心人察覺這裏子是個白底子,隻怕便是有飛來橫禍之嫌!”


    “大師兄,不至於此吧,我與營丘家二衙內也算是相交莫逆,但若是牽扯太深,以咱們這點底子多是落了他們家的人情,將來天南海北的,這些人情咱又如何還得清?”


    聞聽此言後,列席之人便層次分明了,源淨與風鳴頻頻點頭,看來是頗認同智全寶的想法,六郎、十一郎這些孩子不必提了,仝家人隻覺得智全寶竟有如此稚嫩想法,則頗有些輕視之,而雷厲、蘆頌、宗淑、三郎與三娘以及柳瑒、彰小乙則頗有些無奈。


    之所以如此便是天性使然還有周遭環境所致,畢竟源淨、風鳴都是清白人家出身,一個是直率剛直脾性,一個是初涉世事的純良青年,看不清人間險惡,而智全寶乃是半路出家,心性已經長成才拜在玉清真人門下,本來窮苦人家出身,算是福星高照才一夜驟富,雖然身份變了,可是內在還是小戶人家心思,更由於幾位師兄都是先他下山,而玉清真人也不可能傳授許多世俗故事,智全寶便是懵懵懂懂的混到了如今。


    雷厲等人麵麵相覷,真是擔心這幾人隻怕腳下的路越走越坎坷。


    “你們兩個也是不長進,若是也與老六一般想法,倒不如也給我滾迴山上去,這輩子別下來惹出禍端來!”


    長兄如父,大師兄就是師父的象征,雷厲是恨鐵不成鋼,心裏麵也有了想法,


    “三郎,你這半吊子的表兄,我來擔待著,不隻有我,還有小乙照拂,清鵬便要你和秉文上心了,三娘、秦越你也幫著這臭小子,別讓他闖禍!”


    源淨聞言便想翻白眼,但是看著雷厲認真的樣子,這桀驁不馴的漢子也就乖巧下來了。風鳴是個心靜如水的性子,也不急躁也不懊惱,還是這般心平氣和的態度,隻是這等姿態與智全寶一樣都是倔強個性的表現。


    “俺們又不欺行霸市,魚肉百姓,能做官便為民做主,不能做官便安心做個良民,豈能輕易招惹是非?”


    這便是智全寶不成熟的地方,源淨乃是排行第四,尚且不敢開口辯白,倒是他平素裏少言寡語,這時候卻口舌伶俐起來。


    聽他這麽說,雷厲要不是礙於還有外人,都想動手揍他。還是三郎看出雷厲是有些動了真怒,急忙插話說道,


    “六師兄、四師兄、七師兄,說到這裏,師弟我也說幾句不恭維的話,莫要存什麽進退心思,民就是民,官便是官,民有朝一日成了官那是鴉窩裏出了金鳳凰,而官若是淪落成民,那便是神仙跌落雲端,還不如民!因為官身沒了,等於是告訴所有窺伺你的人,你已經沒了任何靠山,沒了所有的底氣,他們那時候踩你也好,踏你也罷,不僅不用擔心後果,收獲遠比欺壓百姓來的豐富!故而咱們如今已經走上了不歸路,不隻沒有歸途,退路也是沒有!退一步便是萬丈懸崖!”


    智全寶聞言還猶自嘟囔,


    “你們學文的不也常言思退的,怎個到了這裏就沒個退路了?咱就想灑脫做人,幹淨做事,怎個反而還是錯了?”


    “淩霄兄,思退不是這般作解的,”


    蘆頌哭笑不得來解釋,他是沒想到身為隱仙派集真觀的傳人,怎麽見識如此淺薄?再看宗淑才不過十五六歲少年,倒是遠比智全寶老成,即便是彰小乙也是市井出身,這份伶俐勁兒和老成作派也遠勝於此。雖然與智全寶相識不久,蘆頌卻也與他交心,更是覺得宗淑有先見之明,隻怕將來此人便要吃虧在這副心腸上。


    “儒學的思退,還有思變,思危,三者缺一不可,互相聯係轉圜才是處事之道,三思而後行,因此無論思退、思變,思危都是為了前行!便如上善若水之道,至剛至柔皆在如何去用,三思也是如此,當變則變,居安思危,進退有度,才是為人、為事、為道之法門!似你這般一退到底不思後路,那不是思退,那是一敗塗地!”


    “無論如何,師兄,你切不可與營丘家生分了!更不可與承公這邊疏遠了!便是日後你在丹陽,營丘栿輾轉各地,切不可斷了聯係!”


    三郎也不想多廢話了,便趁著雷厲也在,直把這些當做要求,灌輸給智全寶,


    “現如今,承公乃是應天府正印官,你又是得了上官重用,便不可凡事親力親為,每日裏午前府衙聽用,午後經略司待命,晚上還要到營丘大判家走動。外麵不必你勤勞走動,但是每件事布置下去,便要時時掌握進度,迴稟掌握分寸,不明之處莫要先來與我們商議,而是先去尋那營丘栿溝通!”


    話已經說到這份上了,三郎也就不客氣了。


    這些安排其實都在點子上,但是智全寶還有些迷惑,


    “怎地,我親力親為以報承公、營丘公提拔之恩還有錯了?”


    “兄長,你要明白你現在是個什麽身份!”


    三郎實在有些恨鐵不成鋼了,


    “你乃是應天府官麵上一把抓的督捕緝拿長官,你的得力部下遠比其他人更多,你的親信安插在地方各個方麵,然而你卻日日不在衙門露麵,還是如以前一般四處走動,也是承公、營丘大判信任你,否則哪個上官不覺你心思叵測呢?”


    “我居心叵測?”


    “唉,我便問你一句,若是公良參謀尋不到你便越過你去操控元三兒、奎九兒、襄承勖這些人,可否能如臂使指,毫無阻塞?”


    這話讓智全寶啞然。


    “隻怕這些人前腳聽了公良參謀的吩咐,後腳就去尋你匯報了吧?”


    智全寶更是無言以對。


    “到那時候,任誰都會以為你是刻意在外,來架空上下,攬權自重了吧?”


    智全寶瞠目結舌,卻無法反駁,而風鳴也是有些呆住了,再看幾個人凝重神態,已經有所感悟,原來三郎約著大夥兒出來,乃是有些事情再不說清楚,便要有大麻煩了。


    “至於營丘栿那裏,自從履新之後,兄長隻怕晚上再未私會於他了吧?”


    智全寶無言以對,他確實有意無意的與營丘栿保持距離,大約他覺得如今已經是承公執掌地方,師兄弟們都是承公所擢拔,若是自己還如往昔一般,隻怕耽擱了諸兄弟的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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