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以為東丹使團還能耽擱幾日,豈料第二日便傳來使團即將抵達府城的消息,由此可見,大綦使團也要到來的消息,還是給朝廷無形中帶來莫大的壓力。


    不同於承公就任儀典如節日般的熱鬧,當應天府官民知曉這東丹使團終於來了,表現出來的是冷漠中帶著恐懼,雖然知曉這些東丹人都在朝廷兵馬的扈從下,街麵上的百姓也如防著瘟神一般,都消失的無影無蹤,許多店麵尤其是朱雀門往端禮門一路大多緊閉門戶,據悉安排東丹使團入駐的紫霄觀附近住戶都是想盡辦法暫避出去了。


    隨著一隊隊騎兵出城往西去,大家真真切切的感受東丹人確實要來了,而這些騎兵往來的間隔周期越來越短,也標誌著使團越來越近了。


    隨著西邊城門鼎明門於申酉交時便緩緩關閉,則表明東丹使團已經到了於城牆上目之所及的地步,又過了兩刻,聚集在朱雀門的迎接隊伍已經能看到遠處的開道旌旗了。


    朱雀門外除了披甲禁軍分列兩旁外,前來迎接使團的便是客省一眾官員,地方上隻有營丘潭領著幾個屬官作為應天府官員陪同,至於經撫司指派了楊永節領著風鳴、彰小乙來觀禮,作為經撫司與這等外邦交往並無聯係,派員到此則是關防所需。


    一隊人馬先奔馳而來,距離數百步便放緩了馬速,這便是主客郎中敬洎領著屬官先來接洽,隊伍中敬玉博赫然在列,臉顏色較數日前可是有了許多生氣。


    這客省管勾公事雖然見到山嶽也是先公事後私親,至於客省其餘官吏,反而比自己的上官更為熱情,至於其他事務也無須主官們操持,早有客省的承受督促下吏接洽事務。


    這邊一團和氣的接洽,卻不想城外的隊伍後麵卻喧嘩起來。那邊禁軍武臣上來請示,敬主客不以為意,示意讓左右讓開,隻看得七八個東丹人闖了上來。


    為首的便是兩員副使,其中一人穿著頗具大綦風格的圓領袍衫、軟腳襆頭與烏皮六合靴,一身海青團花滿地窄袖綾袍,下擺長至腳踝,腰間纏著一條分明是禦賜的玉帶,這便是東丹開科取士第一位文狀元,也是中原六郡出身的東丹南院翰林橫德允,字慎微。此人乃是麻山橫氏出身,論起來與橫瑋還是族人,昔日東丹興起而宇朝內亂,於是東丹太宗乃侵占東昆侖南北八郡土地,其後大肇建立,以肇太祖之武略也隻能收複其眾二郡,其後雖經太宗、宣宗數十年努力終究一無所得,不止枉費國家元氣,還與東丹烽火連天,也是慈聖稱製的十年來,兩國皆保持了最大程度的克製。


    莫看此人乃是六郡南人出身,其家族在東丹也稱得上是世代簪纓,不比橫瑋先祖南入大肇為臣,橫德允之祖雖為東丹貴族掠為宮分奴仆,但卻因才識卓越輾轉為東丹國主寵臣,官至中書令,其父更是與國舅後部聯姻,其母乃與如今綺裏太後同族,其兄與綺裏太後乃是青梅竹馬,若非東丹國主指親,今日綺裏太後便是此人的嫂子了。


    如今他兄長已經是綺裏太後身邊第一得力幹臣,按照南人出身,本隻能在南院任職,而其兄乃以南院樞密使、上京留守更兼任為總管宿衛,開府儀同三司,寵信之盛,無人可及。


    可即便如此他也攔不住這盛氣淩人,蠻橫向前闖來的另一員副使,此人便是綺裏馮多羅,與其說是使節,實在是一員悍將,九尺身材,壯碩似虎貔一般,環抱三圍,悍勇與獅象無二,也隻有東陸駿馬才能載得動如此巨靈猛獸。而這東陸駿馬並非東丹紫驥,而是遼東純血的驌驦,乃是次於高州黃驃、北海鐵驪的天下名駒,當然這個排名也是仁者見仁,說出道理便是綜合實力,但若是隻看塊頭和氣勢,這驌驦才是第一。


    以此這一人一馬上前來,如何能阻攔得住,橫德允隻能領著幾個侍從跟了上來,第三個副使謻剌曼合獺則是遠遠的也跟了上來,卻是緩慢許多,細心人若是仔細觀察,便能看到此人所有冷眼旁觀之意,卻也攔住綺裏馮多羅的親衛,尤其是其左右宮分騎奴,作為綺裏馮多羅的私兵其馱載著家主的甲胄、兵刃、箭矢,也為此人阻攔,可見此人也是知道分寸的。


    “撒本副使,如此匆忙是為了何來!”


    敬洎率先開口,神色平常,可見這東丹副使如此作為不是一次兩次了。


    “你這老奴為何在此耽誤時辰,還不速速安排我家貴人去安歇!”


    莫看這壯漢驕橫,身旁的奴仆更是刁蠻,可惜到了這裏邊他能放肆的地方了,隻看他話音未落,一道白影閃來,還不等旁人反應,一雙大手一隻往這斯後腰一攥,另一隻捏著他的脖子,邊將這宮奴舉在空中,等他打馬而還,才看清此人便是風鳴,而身旁楊永節則是一臉得色,便是他安排如此作派。


    綺裏馮多羅勃然大怒便要馳馬來搏,卻不想身旁一聲炸雷起驚得他這矯健駿馬都差點軟了前蹄,也讓綺裏馮多羅心裏震駭,再仔細看,原來便是十餘步外一員戰將的一聲暴吼,竟不想恐怖至此,這人便是源淨,側後又有兩人圍了上來,一個是熊暠,另一個便是危岌,皆是崢嶸麵目,兇神作派。


    “要死,要活!”


    風鳴舉著的漢子也七尺有餘,百數十斤分量,但是在他手裏好似抓著一條死狗一般,這話也不是問此人,乃是打狗看主人,衝著綺裏馮多羅說的。


    綺裏馮多羅既沒有穿甲也手無寸鐵,這些時日驕橫慣了,豈料竟然在丹陽城門外邊吃了大虧,饒是臉麵已經氣急,卻也沒有失去理智,畢竟能被綺裏撻凜選出來作代表自己意見的副使,絕非莽夫而是有些腦筋的。


    眼看大肇這邊無人給台階下,橫德允如何不知道這是大肇故意來拿捏他們,隻是在這裏翻了臉,無論大肇如何處置自己人,他們迴到東丹隻怕朝堂又會為如何發兵、何時發兵鬧得不可開交,因此他主動拉下臉麵,一臉的春風笑顏來轉圜局麵。


    “敬主客,何必如此,莫要與這些不知禮數的下人們鬥氣,大肇文勝武威、道德國邦,未曾想這番作派倒是有咱們東丹人的率真耿直,如此可見咱們丹肇還真是相得益彰,所謂不分伯仲就是如此了吧!”


    此人看著年輕,卻也是說話十分老道,幾句話便拿捏住了大肇性格,便是不齒於與東丹這等胡虜並尊,卻又實實在在得罪不起,言語帶著揶揄,便是嘲諷大家實在是半斤八兩,如此一來真個約為兄弟之國也名實相符。


    可惜,敬洎隱忍一路隻是迫不得已,畢竟他身邊可沒有這麽多悍將,著實有些擔心對鋒起來落了下乘,如今眼看著這等麻煩事就要交了出去,若是再容忍下去,不隻是自己臉麵盡丟,隻怕仕途也是止步於此了。


    “橫副使,此言若是對老夫說,老夫當不得武威二字,我若拿你這話勸解,也顯不出貴國風範來,雖然此人無禮於老夫,按著老夫性格所謂唾麵自幹也就此罷了,未為不可。隻是,這裏是什麽地方?”


    敬洎一指南麵的北尨山說道,


    “這裏乃是天下諸邦祖輩埋骨之地,莫說我大肇天子的先祖,便是宇朝、大晟、大震的列祖列宗又有多少長眠於此,更何況便是東丹太祖也是曾在丹水祭拜禹皇與先賢丹朱,畢竟你東丹也是丹朱後裔,中夏旁枝,如何能在祖宗魂安之地,放任部屬陵暴禮法、不知尊卑?部屬如此叱辱友邦,實不知貴國臣子可知尊卑有序,上下有別?我大肇雖然立國還晚於貴國,可是於禮記綱紀上卻實不敢步貴國後塵,便如你我國邦所愛之物,我朝君子愛美玉賞青蓮,貴國則喜金銀好美色,君子愛玉因玉有五德,仁義智勇潔,雅敬青蓮也在清明潔淨之上,若是遇到不潔不淨之物,便是主人權當看不到,咱們也當仁不讓,為主人除汙穢!”


    好一番長篇大論,實實在在是罵得明白人七竅生煙,不明白的也是更覺侮辱。這話裏話外簡直就是明白直言,東丹就是個不仁不義,少智憨勇,不知禮數的汙穢所在,更是無視橫德允中夏世家出身,直把他也當做東虜中人冷嘲熱諷一番。


    橫德允一時語塞,實在想不到,這些時日看似麵團一般柔和的接伴使,這時候怎麽就這麽能言善辯起來,而且言之鑿鑿,竟讓他有些措手不及。


    “公達兄,你這就不厚道了,便是要責備於我,又何必咄咄逼人,讓他人為難,這豈是君子之風?也不等你拿話直接罵到我頭上,我便過來了!”


    一個身著錦袍的三十餘歲俊朗文士趨步而來,若非此人髡前額而辮發,實在看不出來此人便是東丹正使綺裏遠山。


    此人步行過來,東單這邊無論內部是否和靖,都是急忙下馬,不敢失了禮數,這邊敬洎等人也嚇了馬,楊永節示意,風鳴心領神會便在下馬同時將手裏的漢子拋了過去,綺裏馮多羅自然不會動手去接,乃是身旁侍從上來接住,隻是一拋一接這人差點倒不過氣憋死過去,而接他的兩個人也是差點失去重心坐倒地上,對比瀟灑飄逸的風鳴,綺裏馮多羅更是火大,隻拿馬鞭狠狠抽打這幾個侍從。


    綺裏遠山視若無睹,也不搭理綺裏馮多羅,隻管上來與敬洎等人見禮。


    “公達兄,何必為這等微末人傷了彼此之間的和氣,疊架之屋舍難免有蠹蟲之害,錦繡之華裳未必不染塵埃,幾點斑駁不至於如此煞風景,隻是久聞丹陽盛名,總是難耐期盼之情,若能早點移步其中,也能讓我等北邦之人領略南朝嘉景,再者說,一步快則步步快,南朝炎夏頗實難耐,若是沒個好去處,就怕我這副中空軀殼熬不住,真癱倒了豈不是誤了大夥兒的事!”


    這人實在沒有高高在上的東丹貴族姿態,言談舉止卻讓人有幾分親近之意,怪不得此人能與大肇官員上上下下都相處融洽,還真是個不簡單的人物。


    還不等敬洎說話,這綺裏馮多羅已經下了馬也走到跟前,隻是他身材壯大,這綺裏遠山與敬洎也是偉丈夫,但是在他麵前竟似被籠罩住一般,大多數人都被這人如此莽撞過來嚇住了,便是源淨、風鳴幾人離得尚遠,也未料到這人無禮至此,一時也未來得及上前,還是敬洎這個女婿靠譜,本是文官卻也半個身子攔在了敬洎身前。


    綺裏遠山看綺裏馮多羅過來,臉色也是陰鬱下來,自己身為長官與對方說話,此人卻氣勢洶洶過來,簡直是存心把人丟到了國外,此時饒是他八麵玲瓏也不好發作,無論忍與不忍說出去左右都是自己丟人。


    “撒本,早與你說了飲酒不可騎乘,便是夏日這涼風吹得才讓人不能自勝,你這可不是喝醉了!”


    未曾想是那在後麵看熱鬧的謻剌曼合獺已經跟了過來,此時這看似普普通通的中年人竟一把拉住了綺裏馮多羅,而且一拉之下,這綺裏馮多羅竟安穩了下來,再看其餘本來或看熱鬧,或打算上來幫襯綺裏馮多羅的東丹人全都老實了下來,這才知曉原來此人才是能拿得住局麵之人。


    綺裏馮多羅也不情不願的隨意行禮便自顧自退下,全然不在乎綺裏遠山的臉色。


    站在朱雀門樓中的幾個人看了這一幕也是搖頭,明擺著這是東丹人來告訴朝廷使團究竟是何人做主,也就是告訴中樞,東丹大軍到底是何人在統率。


    也正是這一點才讓城樓裏麵幾人頗為憂慮,當中一人便是承守真。


    隻看他這時也難得麵色凝重,眉頭緊鎖,眼神中透著些無奈與焦慮,


    “若是蕭撻凜得到了謻剌安質睦的支持,那此人便幾乎掌握了東丹半數軍力,雖然宮分軍大部還在綺裏太後手裏,但是也難以約束此人了!”


    所謂知微而見著,使團中代表綺裏太後的正使綺裏遠山與代表六郡南人的橫德允加起來也無法與代表綺裏撻凜的綺裏馮多羅與代表謻剌安質睦的謻剌曼合獺力量對抗,而且看似綺裏馮多羅服從於謻剌曼合獺,那更說明綺裏撻凜已經拉攏住了謻剌安質睦等達輦常袞九帳,如此看來,東丹南下幾成定局。


    承守真得出與宗放一致的結論並非他二人有甚未卜先知的本事,而是基於對東丹政權的了解,不止他二人,隻要是與東丹人多年打交道的如畢士元、子庚節、橫瑋、秋延肇等人皆是心裏如明鏡一般。


    原因大致不過三點,


    其一,便是東丹爭權便是東北諸藩屈從於以東丹人為主體的大部族聯盟,而所謂東丹人也是以血緣聯係的部落聯盟,乃是按照東丹幹太祖、太宗、世宗、穆宗、景宗五代人直到如今第六代君王才以國家製度約束而成,因此無論東丹族內還是附庸各部對於君王的忠誠更是基於各部落頭領以及各家族大人的態度而定,君臣彼此間與其說是恩義相結不如說是利益捆綁更為貼切;


    其二,東丹軍製也是這等部落聯盟遺風,腹心部乃是君王一人私軍,非國家所能幹涉,而腹心部一切應用花銷也是君王私恩給予;宮分軍則是太祖開創製度,每代帝王均可從東丹三十四部內抽調親信部族民戶組成宿衛軍,每支宮分軍均可以冠名各代君王宮帳之名命名,君主駕崩後,按照遺詔指定者承繼,如今已經有五支宮分軍,因為世宗並非太宗指定繼承人,因此當今東丹國主手中隻有四支宮分軍,這些宮分軍並不用國家額外支出,皆由所係地方供養,每個宮分軍正兵還有專門宮奴伺候,這些宮奴平時為奴仆,戰時便是輔兵;部族兵才是東丹骨幹軍隊,但是這些軍隊名義上是國家軍隊,卻按著四大部族分由各部落首領統轄,部族征兵的方法是選擇部落中富戶家的成年男丁服役,如果這些富戶家中無成年男子,需要雇人服役,並且服役時間並不固定,因此平時為牧民,戰時才征調,一切軍餉皆仰賴繳獲掠奪;六郡南人與五都留守司軍隊,所謂五都乃是仿照了大肇的四京製度,其中四都都是六郡之中,因此這些大多都是南人組建,而這些軍隊與大肇仿佛,皆是國家輸養,按照平時或者戰時發放軍餉;屬國軍便是那些附庸於東丹的東北各部落,更是戰時征發,一切糧餉自備,所得更是仰賴於掠奪了,便是分配戰利品也是排在末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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