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半個時辰,承公他們已經收拾停當啟程,再傳出來的消息,便是關於承公這個臨時幕僚班子的安排。


    蘆頌、萊觀跟在自己身邊充當書記,協助公良吉符處理往來公文,一應文書。風鳴、宗淑則左右護衛,並作督捕偵查;宗六郎則則成了承守真身邊的書童,跟著公良參軍辦事。


    承守真是一個行事果決之人,與大部分官員那種安步當車、閑雅慵懶的氣質不同,其做事風格反而更似沙場的統帥,隻要做了決定便馬不停蹄的開始實現。連夜裏一行人已經向太丘縣城而去,隻是隊伍已經頗為壯大。


    之前承守真一行不過六人,那四個武人也不是隨意挑選的,而是承龍圖第一次權知啟封府時便已經用熟了的公人,說是公人此四人原是邊地惡了上官逃籍的戰兵,打著入京告狀的心思卻被人一路追殺。卻沒想到這四人武力非平庸之輩所能敵,反殺了追兵,並拿著這些人的首級,在京畿屬縣自首。案子到了啟封府,承守真僅從案卷就看出了問題,於是一番明爭暗鬥之下,揭開了邊軍走私軍糧,串通商人套空鹽引的蓋子。案子成就了承守真的名望,也簡在帝心,成了日後憲台不二人選。而這四人雖然免於死罪,但也是刺配遠發邊州牢城安置,還是承守真憐惜幾人的一身本事,也是賞識其剛正的性子,以首告之功,將這四人就近安置,在啟封府當差聽用。


    雖然四人從軍籍的良籍淪為差役的賤籍,但是也知道若是發配邊地更是必死的歸宿,不僅敬仰承守真的一身正氣,更是感念救命之恩。還央求著承公給他們改了名字,若不是承公以孝義激賞,幾人連姓氏都想改了。因此,哪怕遇到險境,也是忠心護主不惜一死的豪氣,不是尋常軍漢、差人以及護院可比。如今這四人已經是啟封城三班衙役的都頭,俗稱衙頭。但隻要承守真出行辦事,四人皆護衛身側,從無懈怠。四人典義、兆薄、舟雲、觀天之名啟封城市井無人不曉,其江湖綽號地府四司,分別是司命、司祿、司功、司殺,江湖人等聞之無不變顏色。四人若不是為承守真舍身拚擋,也不會受了重傷,索性隻是失血過多,性命無憂,按著他們的底子,隻需調養幾日,怕又是生龍活虎了。此時乃有紫霄觀道人照料,車馬緊跟在承守真之後。


    霄都監上山前還留下了一隊親自挑選的壯卒,此刻乃是由霄春臣和熊暠領著,押解擒獲的巫不同等賊人,行在隊伍中間。


    前麵開道的則是雷厲,射雕手們分成三隊,一隊跟著他在前麵開路,另一隊則是風鳴與宗淑則領了做了殿後,其餘的環衛承公車馬,承公車馬後麵,便是公良參軍、蘆頌等一幹文士。


    除了射雕手,紫芝真人還留下了一半的天罡羽士,他們都是步行,莫看是步行,這安步當車的腳底功夫著實了得,若非他們跟在承公車架後麵,隻怕隊伍便因為步卒緩慢而前後分節。


    三娘因為柳瑒與仝三郎已經隨著源淨去了清平埠而百無聊賴,她本來也是要跟去,但是被宗淑攔住了,畢竟那一路多是官兵,而且清平埠三娘也未涉獵過,勸了勸三娘也就留下了。


    此時仝十一郎和鬼瞳都已經睡過去,她又不願和那兩個女察子混在一起,畢竟同行是冤家,來往多了隻怕自己底細也露出來了,因此與六郎各騎著劣馬,跟在風鳴與宗淑身旁。


    “你怎麽也受傷了?”


    一路上宗淑都是把她讓在右邊,如今右邊乃是路沿,這才把她換過左手邊,而這時三娘才看到宗淑的左臂袖子破開口子,裏麵雖已經包紮得當,但看衣袖上麵沾染的,隻怕也是傷得不輕。


    “幸好,是被掃了一下,沒傷到筋骨,你呢?”


    三娘搖了搖頭,猛然才想起,那時候她正忙著去救傷者,還是三郎過來幫他遮擋,現在想來怪不得那之後便沒再見他調動左臂,想來就是那時候受的傷。


    “你這胳膊是誰包紮的?這麽粗疏,也就你能忍得了!”


    三娘不由分說,便從垂放在馬鞍上的褡褳一側中掏出素絹與綢帶,其實她也不是莽撞,隻是換下最外麵已經沾了血汙的繃帶,用素絹順著三郎胳膊用勁仔細包紮,不留一絲縫隙讓邪風鑽進去。


    而六郎則一臉的萎靡,即便是風鳴遞給他點心,也提不起興趣,小孩子心重,隻怕這時候還在擔心十一郎,畢竟這是他第一次看到自家弟兄受傷倒地,身心也是備受煎熬,風鳴也不知道該怎麽寬慰他,揉了揉他的腦袋,


    “若是累了,便到前麵馬車上休息一會兒,”


    六郎搖了搖頭,


    “我才不去與那兩個女子待在一起!”


    風鳴忙問道,


    “那個歲數小的嘴裏嘰嘰喳喳的沒完,歲數大的就隻會來問我消息,”


    “問你什麽?”


    “向我打聽你的事!”


    “打聽我什麽?”


    “打聽你是不是一直這麽傻!”


    六郎忿忿的說,


    “這女子說的什麽話,怎麽這麽說你!若是再讓我和她們攪在一起,非賞她幾個大耳刮子嚐嚐!”


    風鳴聞言也不知該如何說話,隻能岔開話題,四個人就這麽插科打諢起來,難得這一日總算有了如此輕鬆時候。


    一路到了太丘縣界的亭驛,路程過半無事發生。此時,寅卯交時,已經走了一個多時辰,即便是承公等人也有些熬不住了,吩咐輪換著休息片刻。


    前麵雷厲早已經安排周到,亭驛內一眾吏人雜役都已經收拾妥當,迎到門前。這些人或許不認得承公是誰,但絕不會不認識大判家的衙內,看著營丘栿雖然顏麵帶傷,卻依舊如此殷勤備至,這些人更是打起精神來,小心伺候。


    承公端坐正堂,公良參軍還是沉浸於整理文書及庶務,看著招入堂內眾人,心下明白,老父母這是趁著閑暇檢驗一下諸人文略。


    除了他們二位,按著承公吩咐隻有蘆頌、萊觀二位學子,風鳴、宗淑二位全才,營丘栿、霄春臣二位衙內陪著,其他人都忙於雜務,裏麵還有六郎、三娘留著伺候,所有外人都遠遠退開。


    “秉文,令師兄寫就《漁樵問對》時年庚幾何?”


    蘆頌聞聽承龍圖所問之事,有些不明就裏,略與宗淑碰了下眼神,答道:


    “紹文師兄乃是天聖六年退隱西京後所作,時年三十三歲。”


    “‘天地之道備於人,萬物之道備於身,眾妙之道備於神,天下之能事畢矣’,世上果然有天縱奇才,不過而立之年,卻能超然洞悉世物,此雄文出世,我大肇儒道學問可大行於天下矣!”


    承守真如此讚賞同門師兄,蘆頌自不可妄自菲薄,卻也不能自矜自得。


    “紹文師兄少年天成,慧性通明,家師也嚐言後來者居上也。師兄曾行此文至家師,以求點撥指正。家師觀賞此文,旬月而不釋卷,迴函時隻在此文批下兩句。”


    “哪兩句?”


    “以物觀物,性也;以我觀物,情也。性公而明,情偏而暗。”


    承守真默默念之不語。


    “紹文師兄每有所悟,皆書信以告家師,有篇雲曰‘是知以道觀性,以性觀心,以心觀身,以身觀物,治則治矣,然猶未離乎害者也,不若以道觀道,以性觀性,以心觀心,以身觀身,以物觀物,則雖欲相傷,其可得乎?若然,則以家觀家,以國觀國,以天下觀天下,亦從而可知之矣。’”


    “家師讀到此處,乃暢懷言曰紹文師兄儒道易融為一體,非粹然儒者,不得為此內聖外王之學也。更言道紹文師兄不必繼承怹的衣缽,必能獨領風騷,開一脈先河。


    承守真也是學問大家,其文風與士悅、陽攸、橫瑋、宗放相合,文風講求平易流暢,文字講究簡潔明道,與慈聖朝推崇的雕潤密麗、音調鏗鏘、辭藻華美、對仗工整的矯揉造作、空洞乏情西昆體格格不入,而宗放弟子中文名最盛的萍庸代表作《漁樵問對》便甚對承公胃口。


    “雲溪先生學究天人,門下弟子亦皆人中龍鳳,現下雲溪五子可謂冠絕時人,更難得雲溪一脈依舊厚積薄發,名俊前仆後繼,實在羨煞某等。”


    “慚愧,頌忝列家師門牆下,於學問上不過中人之姿,難望諸師兄項背。然家師門下的確當得起出類拔萃,實乃家師有教無類,誨而不倦,即便似我這般朽木頑石也能學有所成,更得意於家師清淨高遠,忠謹平良的言傳身教。門下弟子無論修學出仕,居朝堂之高,處江湖之遠莫不以家師為模範,‘勤學修身,通禮明德’八字箴言以為教條,不敢怠惰。”


    承守真其實是頗看不透宗放此人的,其人弱冠之年即以孝義為鄉裏所眾,為朝廷召舉而不就,卻能隨著白雲先生修道出塵;但克壯之後,又應了朝廷在此舉薦,成為宣宗親近之人,常伴帝王左右以備諮詢,仕途暢達羨煞旁人,時謂終南捷徑;當時已經為朝野稱為隱相時,此人又在慶康新政前急流勇退,對於權柄官位毫無留戀;然而,慶康新政無疾而終,宣宗聖體違和之時,其又以道德居士,官家故人之名伴駕於病榻,直至儲宮穩固,太後監國,才飄然而去,隱遁東方。


    此人兩召兩進三退,於常人看來皆是,當進而退,當退而進,實在是匪夷所思。其身上難解處又何止一二,隨白雲先生隱遁深穀雲峰清修淨度十餘載而不以為苦,時皆以為其必能繼承扶搖子衣缽弘道養正,卻又側身朝堂成為帝王親近;而當世人皆以為其以修道為終南捷徑,卻又在風光之時,率性而去;天下人皆以為其實因不滿於慶康新政而別朝出外,豈料新政罷、新黨謫,這宗明逸卻與士學士相交莫逆;宣宗留連病榻,此人又有勸立儲君、皇後輔政之舉,亟宣宗崩,太後秉政,此人不以擁戴定策之功留朝輔政,反而舉薦子庚節為執政;可是此人若是真的飄逸逍遙,不嗜功利之人,對於朝廷賜授的官職、階級等一應賞賜決不推辭,更是仰仗天恩於昆侖自西向東囊括良田數萬畝,莊戶何止千百,如今終南山東明峰雲廬以及盧龍雲溪雲棲兩座莊子不亞大鄉巨裏,宗氏豪富世人皆知,宗放之名也是毀譽參半。


    承守真實在想不出這世上還有什麽人能如宗放般讓人難以捉摸。如今看到宗氏子弟,更是如此,其學生仕途暢達者已經是備相之才,學識大成者未來可為一脈文宗,而其幾個兒子雖文武兼備,卻是更重武事,尤其是其兄弟宗端一脈,更是以勇武成名,漸成將門氣候。大肇此時不比國朝初年,便是開國將門也不能比擬清貴文脈人家,世人皆以文為貴,武道漸成末業,而宗氏反其道而行之,何以如此?


    其實何止是他,便是營丘栿、霄春臣、萊觀等知道了宗三郎的出身,詫異之餘也不明白醉侯宗大先生乃是儒道兼修大家,如何嫡子卻更類江湖俠客,這豈不是作賤嗎?


    宗淑宗三郎,總是給人一種沉穩樸實之感,從他身上看不到絲毫其父那種清雅絕倫、飄逸俊秀的氣質。看到他第一眼隻覺得此人至少是十七八歲的青年,難以想象此人不過十四五歲而已。此子就坐在那裏,靜靜聽著幾人說文解典,故事中不時論及其父,但是他依舊麵沉似水,無一絲波瀾,不是那種麻木不仁或者神遊太虛,因為他那雙眸子,透露著超越年齡的精明,若是仔細觀察,當能感覺他似乎以一種抽身事外的姿態看待所有問題,就是個旁觀者,哪怕是在談論他的父親或者他的同門兄弟,依舊如旁觀一般,甚至是有所感有所得,也不願亦或不屑表達。


    或許即便有人察覺此字的不凡,也隻是驚訝於他的少年老成。但是,萊觀莫看年庚不過二十幾歲,但是憑借著在丹陽這藏龍臥虎的地界往來應付各色人物的閱曆,他能感覺到此人根深蒂固的傲氣。當他第一眼看到宗淑,即便他的鋒芒為風鳴所掩蓋,但是那挺立竹槍,龍驤虎步的身姿,卻給人以信重安和之感。萊觀素以知人而自矜,他人皆以營丘栿為紈絝,但他卻知曉這衙內乃是重情重義卻也是眼睛裏揉不得沙子之人,即便是霄春臣,嚐為丹陽士人所輕,但他也知道此子有著超出其門戶的壯烈豪邁的膽識,至於蘆頌再次出現,他已經覺察其有晦暗意圖,但他為何依舊願意將私密事袒露給蘆頌,既是看重蘆頌背後勢力,更看好蘆頌的將來,隻怕眼前這些才俊,包括自己,未來在官場上能與營丘栿一競高下的隻有蘆秉文。


    營丘栿家學正是以識人之準而能五代門楣興旺不廢,一門進士盈門。此刻營丘栿雖還是那副清貴衙內的慵懶相,但其實早已將利害了然於胸。對於承守真他反而更有戒備之心,名滿天下的清官的做事手段莫不以嚴苛果決著稱。用得著你時,不曾客套,但是你若擋他的路,雷霆手段決不會姑息,尤其是承公,昔日慶康黨人如今還能風光依舊的,哪個是簡單人物。


    萊觀環伺眾人,一眾人聽著承守真的豪言壯語,真正為其所動的隻有蘆頌、霄春臣、風鳴三人,而那孩子,宗淑,他確實沒想到世上還有如此人物,這坦誠模樣卻真的讓他看不透。


    而宗淑也向他看來,這一刻,萊觀隻覺得自己簡直是不著寸縷的坐在他的對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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