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柳文質雖與雕雲並非共事,卻也認得來人是誰。身為昆侖南路緣邊都巡檢司的總製,其職責便是昆侖南路地方‘緝拿奸細、截獲脫逃軍人及囚犯,打擊走私,維護正常的商旅往來,期在士民樂業,商旅無艱’,如何能不認得這海客口中的三眼靈耀,蛇繼先呢?


    雖然知道此人是許多海商官麵上的保護傘,可柳文質哪怕貴為太後侄兒也是無能為力,畢竟此人身後可是牽連了渤海兩岸不知多少的官宦士紳。因此此人此刻現身,真是個大麻煩。


    “蛇指揮使?”


    “柳承製!”


    “未想竟在此處遇到指使。”


    “嗬嗬,某也是未想到,好不容易上岸,竟能遇到承製。”


    一個是陸上吊睛猛虎,一個是海中赤須蛟龍,幸虧皆是朝廷武官,否則觸鬥蠻爭,必有一傷。


    “確實僥幸。”


    這次是出自柳文質之口。宗放暗暗歎口氣,此子也是不好對付的。雕雲出麵便是打算與其言語相爭,岔開話題。可惜還是小看了柳文質,忿忿之念隻在他臉上一劃而過,然後依舊追著宗放毫不鬆手。


    “這些匪類合計不下二百人,如此規模便是攻打鄉裏莊寨也是綽綽有餘,卻不知為何去尋先生的麻煩?而且放著雲溪山莊不去,卻隻是一把火燒了湫潭別院,實在是蹊蹺得很!而且無論別院內還是山路間皆有賊人屍骸,竟是被斬殺了個幹幹淨淨,更是古怪!”


    話裏藏鋒,隻這兩點,若是一般人家,恐怕柳文質早就帶兵拿下了!


    “某家看不出來哪裏古怪!賊人想搶誰,難道是苦主說的算?做了惡的賊人,難道不該死?”


    雕雲可不是蠻不講理,有些話粗人說更有說服力。


    “先生可知其中緣故嗎?”


    柳文質不打算與雕雲糾纏,隻認準了宗放不撒口。


    “那別院平素隻有我在此修行之用,若是我不在時,那裏邊是空無一人。難不成就淪為了賊寇棲身之所?實在是匪夷所思。也請承製見諒這兩日我並不在雲溪山莊,不知承製可知我莊客中可有人遭遇不幸?”


    宗放久在江湖,虛與委蛇的本事,隻怕不在中樞諸宰相之下。因此柳文質聽得隻是氣結,卻實實在在挑不出問題。


    “這倒不曾有人遇險!”


    “如此大好!餘是深恐莊客有與賊人相通者。如此看來,我那些莊客還是老實本分的!”


    這老兒!你怎麽不直接說自己是老實本分的!


    “至於為何這些賊人皆為人所殺,就不是我這退隱山野之人所能妄斷!如果柳承製確信乃是軍中手段,以我的愚見,非邊軍勁卒不可為之。”


    宗放還真是擺出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隻是這麽許多賊人,豈是這麽好打發的?除了邊關,內地裏說實在話,實在不知道哪裏的兵士有如此戰力!”


    旁邊的雕雲倒是說了一句紮心的話。


    “若說披甲勁卒哪怕一個都也能擊潰這些賊人,可是二百多個不要命的歹人,格殺勿論,這數百裏地麵上,也就是都巡檢司能抽調出這許多兵馬了吧!”


    柳文質那平靜的臉顏色本來就愈來愈差,聞聽此言直接變漲紅了!


    這番話若是傳至有心人耳朵裏,那還真是說不清了。就憑這一日,柳文質這不要命的奔馳巡查,既可以說是盡職盡責,可若是說你是忙著毀滅蹤跡呢?否則為何將這數百裏全麵戒嚴?誰給你的權力如此專橫跋扈?


    點到即止,過猶不及。


    宗放出麵,避免真的惹急了此人。畢竟且不提他皇親身份,院外隨他來的兵馬也不是現在他們能對付的。


    這說話間,早有三郎遞了消息,柳文質帶來的雖隻有百餘人,卻是皆跨馬披甲的禁軍,不是尋常巡檢司廂軍可比,而這城砦內駐守的也不過五十多個廂軍罷了。真動起手來這些駐防兵能置身事外旁觀就算幫忙了。


    “蛇指使,這玩笑話隻可在此說的,別處可說不得!”


    而蛇繼先則依舊本色表演,大馬金刀的坐了下來。諸人皆落座,那都監才安下心來,若是兩位在此爭雄,無論如何他便是最倒黴之人。


    “昨日乃是我與故人相約了一件大事,率先迴到湫潭別院略作準備,因為約定之地偏遠,於是便早早出行,遣了長子往軍前尋吾弟告知我的行跡。至於我等一行人,辦完了事,卻已經晚了,輾轉到此,也是方便行走。”


    宗放毫不諱言提及兄弟與長子,有些事看似麻煩,其實不必遮掩,即便是宗端承認賊人為他所殺,又有甚麽錯處?官兵殺賊便是功勞。


    “冒昧相問,不知先生今日出行所為何事?一路上可有什麽周折?”柳文質其實一直在觀察宗放一行人的行跡。即便是剛剛進入城砦,便親自檢查了宗放等人的馬匹車輛。他在京畿多地擔任過巡檢,頗有公案經驗,對於圍繞著宗放所發生的一切,可謂疑竇叢生。隻是自接觸宗放一行人以來,無論是眼觀、耳聞、鼻嗅,皆未察覺異樣。


    便是以他的敏感也沒有從車駕馬匹以及宗放等人身跡聞到一絲的血腥氣。他哪裏知道,宗放等人不僅更換了隨身衣物,甚至連馬匹也早早換成了尋常輿馬,兵器也換做了尋常文人輕劍及粗製濫造的樸刀、哨棒之物。


    “實不相瞞,此事倒與士彬頗有些淵源!”宗放賣了個關子。


    “哦,願聞其詳。”


    “我且介紹同行才俊子弟與士彬相識,可好?”


    “這是士彬之幸,煩請先生了。”


    宗放示意了緊緊跟在自己身後的三郎,三郎唱個喏,轉身招唿幾人上前。


    “這位乃是敝人同道好友,壑明俊疾山奔獅峰玉虛宗中長耀寶光洞天蓋真人門下。”宗放最先介紹的是虢玩。


    “福生無量,貧道玉虛門下青靈子,稽首了。”


    虢玩正視柳文質等人,雙手抱拳,舉到與眉眼平齊處,深深彎腰,雙手抱拳自然下垂到腹,再立正抱拳於眉眼平齊處,這一分做派倒真有道門大家風範。


    天下諸國皆尊崇道門,優遇道人,尤其是大肇與大綦皆以帝王先祖尊為道門正神,頂禮膜拜,以為國教。因此,柳文質一幹人見得虢玩行禮,皆以大禮報之。


    “這位是我師侄,乃清虛宗集真觀玉清真人門下弟子,風鳴是也。”


    風鳴上前拜見,畢竟是少年後進,柳文質頷首便罷。


    三郎與六郎也上前參見。


    再介紹完了蒲擴、蘆頌二人,等到柳二郎上前,不待行禮,宗放握住柳二郎手腕,將他攬至近前


    “這此子與士彬頗有淵源,某這兩日奔波也是為了與此子結緣。”


    宗放輕撫二郎後背,繼續說道,“此乃中山華清柳氏子弟,華清太守柳公嫡次子,柳瑒,字秦越,”


    話音剛落,便吩咐二郎,“還不拜見從兄?”


    柳二郎心領神會,一揖到底,執的是平輩之禮,但是恭恭敬敬的姿態配合著俊俏而親和的麵容,讓人莫名有親近之感。


    “愚弟柳瑒拜見兄長!”


    此舉實在出乎意料,柳文質實未想到方才侍茶的少年竟是中山柳氏的正支嫡子,這時便有些尷尬了。


    他也是世家子弟,王室貴戚,自然知道大晟世家大族嫡子的貴重。士族的地位就是來自身份的認同,因此士庶之分、嫡庶之別乃是深入骨髓的價值觀,如果按照大晟禮教,中山別支出身的柳文質在柳瑒麵前更應恭敬得多。


    慈聖太後出身中山柳氏小宗分支。昔日大宇帝王西狩,大肇與大晟先後立國。國家隻是初立,但是國內的世家大族卻是早已傳承日久,某些古老宗族傳承甚至已有千年之久。大宇朝時,大宗固守祖地,小宗開枝散葉乃是應有之意,但是當國家分裂後,本來同族之人,現如今血緣或許還有,情義可就難說得很了。


    按著宗親關係,柳文質見到大宗嫡子應肅拜之,然而柳文質身為大肇武將,如何能下拜外國宗人?不過也有些恍惚,隻能上前扶起柳二郎,口內連稱得罪。


    “得罪,少來與大宗聯係,竟不知二郎已經長成翩翩公子了。”


    按著輩分,彼此確實是同族兄弟。畢竟作為中山柳氏分支的清苑柳氏,如今出了權傾大肇的慈聖太後,便是柳晏參見也當行君臣之禮。而且早在宣宗朝,柳氏還是貴妃時,兩邊便序了譜牒,無論柳文質還是柳瑒皆是在冊的同族兄弟。


    這也是尷尬地方,兩家名義上的一家人,其實彼此間生疏得很。對於戍守中山的柳晏來說,若是與慈聖太後親近,大晟朝廷豈能不見疑於他?反之亦然,這邊也無意與中山有甚牽連,引得彼此不快。


    “不敢當兄長誇讚。”二郎神態是十分的恭謹純平,絲毫沒有輕佻意味。青年身形挺拔,卓然獨立,身姿神采似暖玉一般,溫潤卻又超然。私下裏在沒正行,可若是端起架子,隻這清雋的氣質就不是柳文質所能比擬的。


    畢竟慈聖太後當年可是作為江湖兒女流落輾轉,才在東京與白龍魚服的宣宗邂逅,當然宣宗那時還隻是尋常皇子。慈聖與宣宗乃是少年夫妻的情分,加之有著無與倫比的智慧和謀略,才能保持經久不衰的恩寵,才有了如今的至尊之位。至於慈聖的親眷可就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典範了,但即便是自幼長在宮裏的柳文質,與柳瑒相比,局促之態也透著明顯的小家子氣。


    “叔父可安好?嬸娘可安好?”


    柳文質隻能是沒話找話。


    “安好,可是不巧,若是知道兄長就在左近,今日家父必然與兄長相見,卻是錯過了。”


    “哦,今日叔父也到了,我竟未得到消息,有罪,有罪。”


    “這是我的過錯,士彬在此上任幾近半載,我竟未能與士彬親近。昔日乃是我與柳公約定,待二郎成年便拜入我門下就學。這幾日就在準備此事,可就是忘了將此事因果與士彬聯係起來,實在是老夫之過,看來老夫真的是老矣,心力不足,頗為失禮!”


    宗放作懊惱姿態,倒是讓柳文質更為慚愧。


    柳文質對於宗氏與大晟柳氏關係略知一二,雖然大肇與大晟是兄弟之國,同氣連枝,但畢竟是分國而立,柳文質身為邊地戍衛武人,聯係他國重臣豈不是授人把柄?且柳文質雖然出身小宗,但畢竟是當朝稱製太後家人,豈能居大宗之下?於情於理,不如眼不見為淨,幹脆就將此事視若無睹,更為妥當。隻是沒想到,今日竟然當麵被宗放將此點破,是柳文質始料未及的。


    這隻能說宗放更能因勢利導,用雕雲冷麵以對亂其心,再用柳瑒熱情相逢惑其誌,這二人對付柳文質恰到好處。


    雕雲在側便是柳文質想做些官麵文章,也發作不得。


    宗放明言乃是因為要收柳瑒為徒才離開雲溪,且因柳晏無詔不得入境,因此才由宗放不辭辛苦過境一敘,如此合情合理,若有質疑,大可與中山方麵求證。而礙著柳氏宗族情分,柳文質此刻還須作態感謝宗放方可。


    話說到這裏,柳文質若是還不知如何取舍,那真是枉費了慈聖太後的多年教誨。


    “我門宗俊士能拜入先生門牆,實在是門庭幸事,也請先生受我一拜,以為吾弟賀!”柳文質退後兩步,持禮向宗放肅拜,雖然仍是鐵甲錚錚,寒鋒鍈鍈,但彼此氣氛已經融洽幾分。


    畢竟宗放已經是柳瑒的恩師,又是大肇先帝親信,朝野聞人。在世人眼裏,宗放就是與帝室一體的人物。


    一行人序了禮,自然要聊迴正題。


    “士彬,此間你為長官,我等下一步行止如何,還請士彬不吝賜教。”宗放言語上沒有顯露分毫焦急煩躁之氣。


    “不敢當,不才在此幸遇先生,得知先生一行無虞,已是心安,先生身係雄安地方安危,先生無恙則雄安士庶無憂矣!”柳文質也是一番虛言,心下有了計較。


    “隻是能否煩勞先生往新市一敘,畢竟新市知監明言不得先生安全消息,新市港絕不可開埠放行,而關於雲溪別院遇襲之事,絕非小事。也須查實個前因後果,才能上安朝廷,下撫民心,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柳文質也算有急智,總之,隻要是宗放自此不離開自己的視野便好。而這番話於情於理,宗放也須謹慎對待。


    其實,宗放已經知道此事自己是萬萬不能置身事外。而此人這幾句話也說道了點子上,在新市知監看來,此事便是由宗氏而起。解鈴還須係鈴人,自己不出麵著實不妥。


    因此宗放並未著急答話,隻是將拂塵輕蕩,似是擾去夏蟲。緊跟著身旁便傳來如雷般聲音。


    “柳承製,如此頗為不妥!”


    說話的便是雕雲。


    “蛇指使此話怎講?”


    “我的意思很明白,想讓宗大先生與你同去新市,不可行!”


    “蛇指使,你便是伊闕道水陸巡防,也管不到這昆侖南路地界上吧。”


    泥人尚有三分火氣,何況柳文質這等青年貴胄,言語上也動了真怒。


    “我巡海至此,便是奉了命令,請宗大先生過海。”


    “奉了哪裏的命令?”


    “自然是帥司命令!”


    昆侖南路所轄甚廣,現管此地軍政的山南經略安撫司便設在渤海北濱的大明府,按著陸路乃是環著昆侖山東麓,折了一個大彎,若是自大明府走伊闕道再轉沂嶺道至雄安則有五百裏山路,可若是過海不過百五十裏,旦夕可至不說且一路更為舒適。因此由蛇繼先來接,也挑不出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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