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宗放一行穿過的那邊山腳下的林子,此刻已經有了新的動靜,昨日那場山雨使得中夏之夜頗為清爽,宗渥將身形隱在山林中,抬望眼,月色西沉映下一片斑斕,而在他身後三十步外,二百匹甲馬橫列,馬口含銜隻能發出沉重的喘息,不時馬蹄刨地,泥濘的地麵省卻了用麻布裹住馬蹄的繁瑣,在馬匹前赫然而立的是二十六名槍手、旗手和一百七十四名手持硬弓的射生手,人人披甲,口咬木枚,在他們身前則是站在宗渥身後的諸節級,副兵馬使,兩裏許的林子中潛藏兵馬包括宗渥合計二百四十二人。


    這些騎士乃是宗端本部人馬,由宗端帶隊偵察東丹後,並未返迴營寨,而是伺機潛行於左近,待宗端登洲時,方才移悄然動至此。他們是真正的殺,。精兵硬甲,強弓利刃,國之幹城。能與這樣一支精銳迎敵,宗渥不由興奮起來。平日裏穩重如青石古木一般的他,也畢竟是初出戰陣的年輕人,此刻興奮夾雜著緊張,使他難以平靜。隻是他謹慎地不敢托大,他現在並無自信能率領這樣的人馬,而眾人眼中也絲毫高看於他,於是宗渥將指揮權交給兵馬副使,畢竟隻有資深將校才有能力讓身後騎士充分發揮戰力。這隊騎兵絕對是大肇騎兵精銳,,大肇騎兵甚為珍貴,八百裏肇丹前線,也不過有十個指揮的騎兵,在這裏的便是半個指揮,若是這些騎兵折損過重,甚至能影響整個前線戰力。


    “前方二裏,二百至二百四十人,不成行伍,全體如紡錘般縱馬急趨,其隊伍左右寬四十步,前後展六百步;一人一馬,馬速一息五至八步;著甲之人不足一成,鐵甲隻有十一二人著兩檔、護心甲,長短兵刃,弓弩不超三十具。”探馬十將迴返呈報敵情。


    “到底是草莽,如此縱馬馳騁,即便我們不攔在這裏,這馬也堅持不了幾刻鍾,想要追上宗學士簡直是癡心妄想!”指揮副使乃是宗端一手提拔的行伍之人,年過三旬,正是男子精力體力最為醇厚的年紀,一身重甲於他這石柱似的身形,仿若布衫般輕盈,手持黑漆萬歲木製鐵脊一石二鬥硬弓,遠超一般騎弓七鬥之力。他轉身對諸節級下令,“速速歸隊,以我箭出為號,鼓聲為令,射敵兩翼,而後槍旗與我等突擊!”


    眾人抱拳轉身而去,行止絕無拖泥帶水。


    “郎君且為我等校射如何?”兵馬副使對宗渥言道。


    “敢不從命。”宗渥選了一隻雕翎箭輕搭弓上,運其三清吐納之法,唿吸漸漸悠長平穩,那顆激動熾烈的心,隨之漸漸平靜下來,其整個人也緩緩鬆弛穩重起來。


    馬蹄陣陣,如春雷般由遠漸近。明月忽隱忽現,雨後的夜風反而是平和順從,此刻正是夜色最濃之時,林中並未舉火,一般人大多夜盲,除非日日有肉食的精銳將士才能在此時作戰,而遠處火炬翕動,人聲喧雜,仔細看尚有許多人馬術不精,緊緊伏在馬背之上,就這樣大剌剌的奔馳而來。


    “動手吧!”令下,宗渥微微合上的雙目猛地睜開,一瞬間讓自己看得更遠更清晰些,舉弓,引弦,雕翎曲射而出,滑出優美的曲線,輕盈而下,卻重重穿透一馬賊脖頸,此人被帶著向後倒去,一隻腳牢牢掛在馬鐙裏,拖拽之下頭顱未幾已經不成樣子。


    身邊數人猛地拉住了馬匹,一臉的驚詫,完全沒有顧及身後隊伍。本已經亂糟糟隊伍,更是擠作一團。有人駐馬不及撞在一起,有人跌落馬下,有人原地逡巡,仍保持馬速向前的不過三四十人。


    “有埋伏!”那黑三郎馬術不精,從後隊近前,看到屍首,大聲唿喊起來。這一喊,隊伍更加混亂。


    隻有那披著兩當鎧的漢子,夾馬提速向前,大聲疾唿:


    “不可降下速度,全速衝進林子,隻有近戰方才安全!”


    有的人向前,有的人茫然無措,有的人被堵著路,前後動彈不得,更多人仍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正在觀望。此時又有箭將後隊一人重重射落馬下。還不待眾人有所動作,箭雨已經淋漓而下,先左右、再前後。須臾間,除了被箭雨驅趕在一起,借著人馬屍首擋住一劫的百十幸存者,其餘的皆伏屍於泥濘之中。


    馬的悲鳴、人的垂死掙紮,沒多久就被隆隆馬蹄聲遮蔽,不同於方才這些人淩亂的節奏,這廂傳來的是張弛有度的雷霆重鼓,一聲聲都敲擊在此時還有氣息的每個人心弦上。然而等這片雷雲卷過,這些心弦已被全數斬斷!


    無論是絕望的拚死一搏,還是扭頭向後盲目逃竄,哪怕僥幸的還能騎著殘存馬匹意圖奔走,此刻皆在洪流激蕩下的土崩瓦解,化作泥濘。


    二百四十二騎突擊,槍旗陣陣,刀鋒烈烈。浴血之後,站立的還是二百四十二騎,輕傷者也不過三四人而已。殘兵敵重甲,不過是以卵擊石罷了。


    將士們意興闌珊地斬去地上每個人的頭顱,然後將他們隨身細軟盡數搜出,交至各都將虞侯之處,至於屍身則將於道旁掘坑掩埋。這些將虞侯是現在最興高采烈之人,未曾想這些江湖人士隨身財物頗多,此行竟是有大收獲,本為殺雞用牛刀而憤憤不已的情緒早就拋去九霄雲外!


    “大郎,且歇息著,大帥正過來路上!”兵馬副使雖然早就從宗端的兩個公子那裏聽聞宗家大郎名聲,卻未曾想這如玉的人樣子一般人物,竟是員殺伐果決的虎將,他巡視戰場,看到地上十數人馬都插著宗渥的雕翎,也親眼看到宗渥快馬突擊不斷用鳳嘴斧劈開一個個麵前之敵,尤其是一個胖大遊方行者揮舞鐵杖而來,也被他輕易的用鳳嘴斧斬去了他那碩大的髡發頭顱。宗家男兒,絕非等閑!


    他是個純粹武人,對於弓馬嫻熟之人尤為親近,連忙將自己的吃食和酒水遞給宗渥。宗渥也不推辭,濁酒入喉,反而讓他從血腥的興奮中冷靜下來,眼看著五十餘名騎士向小洲方向而去,他才牽著馬離開戰場,盤腿而坐,人也逐漸放鬆下來。


    這等做派分明是沙場老卒的模樣,所謂家學淵源,無論文武,皆是出類拔萃的捷徑。本來對這玉人不甚親近的士卒,此刻也主動替宗渥收攏還可堪用的雕翎箭,這份殷勤乃是行伍夥伴間的熱情。


    宗放並不知道自己的長子剛剛完成了人生第一次臨陣。不過按照預案,此時自己的兄弟和兒子應該已經除去了潛伏於草莽中的蛇鼠。無論是兄弟還是兒子,對付這樣的蟊賊,都不足以讓宗放擔心,他此刻擔心的是那從未謀麵的蝮蛇不知何時何地會咬向自己,為此他已經做到了自己力所能及的準備,然而福禍相倚、陰陽難料,世上從無完全事,最大的變數往往就存在於自以為是的周全裏。


    “輔平兄、虢先生,此刻夜未央也,正是陰陽相交之時,正所謂陰之極則陽生,正是吐納純陰之氣的好時候,我等身處山穀之中,上有句芒神流轉,下有地母精聚凝,豈能錯過,不如縱馬行氣如何?”宗放從兒子手裏接過風燈遞與柳晏,一馬當前馳騁而去,虢玩、柳晏,兩人會意,於是快馬加鞭,緊緊跟上。三郎則來到隊首,與瞻雲壓住一行人速度。


    三人縱馬前行數裏,放緩了速度,徐徐前行,胯下駿馬也不時舔舐灌木矮樹的枝葉露水,補充體力。


    鉤月西沉,除了風燈映亮了周遭三尺有餘之地,其餘似乎皆隱入了虛空。隨著唿吸深邃舒緩,眼眸光芒凝聚,才慢慢聽到鳴蟲蘇醒、飛鳥離巢,才看到點點熒光,感覺到晨露零落,所謂天人感應正是從細微處感觸而漸覺天地之妙。


    “大哉乾元,萬象資始,三十三年前予隨先師第一次入昆侖山終南豹林穀修行;二十九年前,父喪,予攜母再入豹林穀東明峰隱居;二十五年前,母喪,予孑然一身登東明峰建雲廬,日觀雲、夜賞風,饑食芋,渴飲泉,唯有到了秋日,收獲的高粱可自釀濁酒帶來片刻歡愉!世人皆以我修煉辟穀術從而得窺大道,卻怎知那是因山洪斷絕道路,饑餓到了極致,於生死之間才有的頓悟。所謂人若無情盡空寂,萬緣俱滅天地空。我不過是難以斷情絕緣,才將肉身凡胎藏匿幽穀,依賴外物磨礪冀求超凡脫俗。其實這等作為不過是掩耳盜鈴、水中撈月罷了,此心不能虛作,哪能得悟得空明啊!”


    幽暗中,五感斷絕泰半,因此心念更能凝聚。宗放走在這幽穀之中,心嗅清芬,似乎又迴到幾十年前那靜修的深穀,不禁有感而發,時過境遷人已老,半世風流半世癲。


    “如先生所言,這已是入寶山而空迴的境界,似我等崇玄向道之輩,能說破卻看不破,能看得卻觸不得,口中總說紅塵如藩籬,素心易染,清平難得!其實這藩籬不在人間,而在吾心。於先生,是看得透卻放不下,而於我等凡俗是看得透卻不知如何放下!比如先生已是登雲閣淩霄頂上人物,卻能弢跡匿光,田野自甘,實在是我輩難以做到的境地。”


    交淺而言深,虢玩明白這是宗放在要自己一個答案,也是大肇想知道大晟的姿態,否則青山綠水共為鄰,也不過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各走各路罷了。


    “大肇頗多未經世事的書蠹憤憤不平於賢兄接受了國君所賜名號、官銜和田產。殊不知,賢兄這番作為反倒在我大晟朝野更具盛名!哪怕是西陸和大綦也認為這是君臣相得的一段佳話!”大晟以玄學為國學,士庶無不以津津樂道於清談玄道,而中山柳氏更是以玄學而聞名,因戰功而躋身中品士族行列,柳晏作為清談老手常以身為宗放好友為榮,由此也頗得晟朝同道推崇!


    大綦與大晟追尋的自然之道,是隨心所欲、天然質樸。所謂凡人好做,聖人難得,大晟的清談名士更希冀自己能夠曠達而不沾俗務,雍容且名利兼得。逍遙為根本,扶搖上霄漢,真仙不好做,做個人間活神仙也是好的。


    隻是這人間活神仙也並非是功名利祿要不得,所謂邀名射利,這名聲才是世家大族的心頭好!畢竟世家大族間除了名聲還可爭相較量,財富、權力、地位、爵祿那都是與生俱來的,隻有老傖庸奴才在這上麵計較。而名聲又豈是那麽好得來的?


    所謂清談雅士,高潔君子,便是如宗放這般顯達於朝堂,見幸於君王,卻又能悠閑於湖海,縱情於山林,激揚文字,談吐芬芳,往來有清淨名士,門下皆道德學子,如此才是天下楷模,四海表率!


    “此言不虛,否則我也無緣請得柳君相助,來此拜訪雲溪先生。”


    家兄與狐季子也反複叮囑,若是想推動朝廷興兵聯肇以備北患,一方麵須大肇朝廷有所決斷,但另一方麵須有如宗放等名士達成共識!慈聖太後的立場隻是能堅定大晟帝王的決心,而隻有如宗放之流才能帶動大晟世家的風向!


    這最難辦的便是掌握這等名士君子的心性,而兄長告知自己,宗放便是那登雲閣主人時,虢玩隻覺得萬幸,萬幸宗放原來是同道中人,如此還真是走了一條捷徑。


    “大肇上下,有人認為我以道法蠱惑君王,欺名盜世,侵占國帑,放縱門人,恣肆驕橫;也有人羨慕我終南捷徑,邀幸上恩,名利雙至,逍遙縱情;更有人上書以我獻媚君王、結交權貴、幹預朝政,謀取利祿,應明正典刑,以為後來人戒!”


    宗放這番話是何意,虢玩清楚,柳晏也清楚,其實此刻最佳的說客應當是狐季子,然而狐季子分身乏術,這才讓虢玩請得柳晏隨行。果不其然,有些話隻有名士與世家才說的通透,至於虢玩雖也出身世家,但畢竟有著刺奸的身份,隻是這份濁務便不適合與宗放對談。


    “天下四邦,大宇承祖宗之法,奉元始天道,以禮治國;大綦憑武德興邦,奉太清道德,以法理政;我大晟匯世家群賢,奉上清純道,以玄經世,唯有大肇以靖難為基,奉九天司命為聖祖,卻以儒為顯學,尤其是慈聖太後代天監國,臨朝稱製以來,儒學愈加興盛,道宗反而成了末學!”


    柳晏涉及玄道學問來了興致,不覺侃侃而談。


    “儒學本是雜糅了宇朝禮法,各家之長的雜學。儒道相濟也是正理,純道如赤身涉水,純儒是旱地行舟,儒學可為參窺道法基礎可矣。而大肇以儒學為道統,所謂上承先賢,取道家中平無為之聖功,集法家參政明理之王道,下啟民智,立仁義以彰博愛公正之名,約綱常以克人欲心性。倡言以理易道,天下人遵自然之天理而非各家之道統,以新道德易舊道德,以科舉取士代道德考功,看似是為天下寒門庶人尋得通天大道,不過是以鯔魚嗜鯨肉,天下紛爭將一發不可收拾!”


    “賢弟,‘恬淡為上,勝而不美’!我朝儒學不同於前代儒家之學,我也是儒道兼修,道為儒之心源,儒乃道之物理。於己心即理也,於天下理乃心也。道理各有所需,不可一概而論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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