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時節,已是冷冬。


    冷冬季節的雪山,如同臥躺的女仙蒙上了一層白色袈衣。


    整個世界都好似是純白色。


    那兩座山峰,亦是被環繞的白霧彌漫。


    五峰盡頭的崎嶇山路下,那座庵堂升起一縷嫋嫋青煙。這個時間正要臨近午膳,庵堂裏的女弟子們皆是輪番負責膳食。今日輪到的幾位,早已開始忙碌。


    庵堂每日用膳都是午時準點,所以每到時間,小妙玉就會來到膳房。


    “妙玉,你又來給師姑拿午膳了?”一位師姐微笑詢問。


    不知從何時起,庵堂裏一眾女弟子便也習慣稱唿那位前來避世的女香客為“師姑”,或許是因為小妙玉總是一口一聲這樣喊。時日一長,眾人也隨她一樣喊。


    隻是直至今日,女弟子們始終不知那位師姑俗家的名字叫什麽,更沒有一人和那位師姑說過話。雖然師姑來到這裏,也有近一年的時間。然而女弟子們陸續有幸見到了師姑真容,竟也無法用語言形容。


    依照小妙玉的說法,還真像是師太禪房那幅畫裏的謫仙。


    浮生塔外的桃花樹下,師姑最愛坐在那一處。有時,將村民們送來的桃花酒喝個精光。有時,隻是坐在那裏睡覺。還有時,她手裏拿了一本佛經,一看就能看一個午後。


    師姑不曾出聲,見到旁人經過,也不會打招唿,隻是獨自做著自己的事情。仿佛外界一切,都和她沒有關係,竟比她們這些女弟子更要超凡脫俗。


    偶爾也有女弟子忍不住好奇,上前同她說話,然而師姑唯有一笑,直接進了浮生塔去。


    因為這一點,庵堂裏另一位定閑師太就會偶爾提起,出家人六根清淨無欲無求,虔心禮佛之時不會被外界打擾,這份心靜資質倒是不如這位師姑。


    女弟子們慚愧不已,久而久之再瞧見這位師姑,誰也不敢再輕易冒犯,倒是心生幾分敬意。


    此刻,小妙玉點點頭道,“阿彌陀佛,師姐,今天的午膳準備好了嗎?”


    “早就準備好了,我去給你放到食盒裏!”那位師姐一邊笑應,一邊去準備。


    小妙玉自然乖巧在旁等候。


    每每此時,另外幾位師姐就會和小妙玉打趣幾句,一人問道,“妙玉,師姑今天說話了嗎?”


    “沒有。”小妙玉照常迴答。


    “又沒有。”女弟子們不再感到失落詫異,仿佛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隻是也有人困惑,“也許師姑是真的不會說話。”


    沒準師姑其實是個啞巴。


    否則,近一年光景都要過去,怎麽能做到一言不發。


    女弟子們想想也有些道理,可是小妙玉卻認真道,“師姑會說話!”


    眾人先前也曾經詢問過妙玉,所以從她口中得知,那位師姑也曾開口過,但唯有一次。


    “妙玉,該不會是你聽錯了。”師姐笑說,想著妙玉年紀尚小,誤聽也是正常。


    妙玉搖了搖頭,“那天師姑說話的時候,師太也在,難道師太也會聽錯?阿彌陀佛。出家人不打誑語!”


    “阿彌陀佛!”一提起師太,女弟子們人人敬重愛戴,不敢再有異議。


    另一位師姐已為她將食盒備好,小妙玉伸手提過,道了聲謝轉身而去。


    眾人望著那道小小身影消失於盡頭,山林之中浮生塔威嚴屹立。


    天空如此蒼茫,今年的白雪下得比往年要更加猛烈。


    ……


    小妙玉提著食盒,出了庵堂後就筆直往浮生塔而去。


    清早的時候,有人已經輕掃過石板路,日頭裏一曬,早已經幹涸。隨即空出一條道來,小妙玉早就習慣了這條路,歡快的來到那座塔。


    小小的人兒上前,抬起手叩門,又喊了一聲,“阿彌陀佛,師姑,我來給你送飯啦。”


    等了一會兒後,雖沒有聲音迴應,門卻由內打開了。


    女人將門開啟後,小妙玉立刻道謝。一溜煙鑽了進去。


    浮生塔內十分暖和,塔內用了暖爐,爐火烤著炭火,所以並不會冷到。


    小妙玉搓了搓手,將食盒放下,“師姑,你快吃吧,不然涼了就不好吃了。”


    一邊說著,一邊為她將食盒打開,又將飯菜一一擺開。女人忽然走近,拉起她的手,放在眼前瞧。


    小妙玉一看,自己的手已經通紅,大概是方才來時路上被風凍著的。


    隻怕她會擔心,小妙玉立即道,“師姑,我一點也不疼。”


    女人拉起她的手,讓她坐在了火爐旁暖手。


    小妙玉也不再亂動了,隻是依舊喊道,“師姑,那你要自己拿飯菜吃。要是剩下了,菩薩知道了會不高興。”


    女人在椅子上坐下,開始安靜吃飯。


    小妙玉見到她果真乖乖用膳,開心的笑了。烤火暖手之際閑來無事,她最愛說那些趣事,比方說庵堂周遭的風景,“蒼鬥峰和葉泉峰兩座山上都結了冰,那座仙女雪山也封了路。馬上要過年了,除夕夜裏,師姑會不會和我們一起念經到天明……”


    這樣的自言自語是常有的事,小妙玉隻管說,而女人隻管聆聽。


    不知過了多久,飯菜已經吃完,小妙玉也收了聲,看見碗盤幹幹淨淨,又是迴道,“這下子菩薩不會不高興了。”


    年關將至,一條山路已經被白雪阻擋。


    另一條通往村子的山路倒是可以行走,村民們送來許多蔬菜瓜果,補給庵堂過冬。


    每一年的除夕,定慧師太會帶著一眾女弟子念經守夜。


    而今年這天夜晚,定慧師太帶眾人念經至夜裏十一時,由自己的師妹定閑師太繼續帶領念經。


    出了庵堂,定慧師太掌燈獨自默默前往浮生塔。


    塔前方的院子內,桃花已經空枝,但是梅花卻開得清冷美麗。


    花樹下,多了一個雪人。


    不知是何人堆起,等師太進塔,隻見小妙玉已經在那張床上睡著了。而女人靠著窗,望著外邊的雪景,也望著那個雪人。


    師太上前坐下,隻是轉動佛珠默默念經。


    卻突然,聽到女人突然開口道,“師太想不想聽,那個故事後來是怎樣。”


    經曆近一年時間,她終於再次出聲,亦是主動相告,師太慈眉微笑。


    雪夜之中,她悠悠說道,“後來,他也曾經陪我堆過一個雪人……”


    那一年的煙花,開得這樣美。


    比這個世間任何一朵花。都要美麗。


    ……


    就在浮生塔內,火爐溫暖,人間正飄灑著冬夜白雪,那樣美麗的飛雪,落在本就銀裝素裹的世界。


    師太靜靜聆聽,聽著她訴說後來的一切,“那一天很多人都在,其實也不是我和他一起堆的,我們隻是在旁邊看著。等雪人堆好,就打了一場雪仗……”


    “他陪我去練車,給我當教練,又帶著我去買煙花,他買下了一整個店的煙花,就在院子裏,將那些煙花一個一個點燃。趙媽那個時候還心疼錢,問我們為什麽要買那麽多,可他居然耍賴,說是我要買……”


    她喃喃訴說著那些愉快的事,忽而又道,“可是煙花那麽短暫,他突然就走了,明明他對我說,讓我等他……”


    那些等待的過程,究竟是如何漫長,就像是瑞年等待一場初學,等到望眼欲穿。


    她沉默了下,嘴角的笑容突然淡去,那些美好的瞬間也一瞬消失,她又是說,“我等了,他卻教會了我一個道理兵不厭詐!”


    “是我自己上當了,還非要去找他……”她失神一般,繼而說道,“等我再見到他,他已經是那樣高高在上的大人物,離我好遙遠……”


    “其實,我一直覺得他離我很遠,但是有些時候,又覺得他離很近。後來一想,大概是自己錯覺……”


    說到此處,師太終於道,“所有一切,都不會是妄想。”


    “是啊……”女人應了一聲,“不是錯覺,其實他當時是因為目的而靠近我,但我還是忍不住又一次朝他走近,雖然我一直告訴自己這不應該……”


    “那個時候,我沒有想過會有結果,沒有想過我和他一定要結果……”她呢喃的話語,像是雪夜裏的風聲,唿嘯而起掠過心底。


    “可是我們又一起經曆了那樣多的事情,每一樁每一件,我都能數得出來……”她的聲音愈發悠遠漫長,像是在歲月長河裏迴憶那段過往,突然有些無法直視,因為到了最後,竟然隻生下一場空。


    “我和他竟然會有一個兒子,那個孩子,竟然會是我和他的孩子……”她那雙漂亮清靈的眼眸,帶著茫然,卻也是帶著一絲不可抑製的喜悅。


    師太接著道,“世間萬物有因必有果,人也是一樣。”


    “您說的沒有錯,是我種下的因,也是我收獲的果……”她應聲道,目光變得癡然,“所以,是我害了那孩子,是我害了我的孩子,我是一個罪人……”


    師太見她如此痛苦不堪,她立刻又道,“阿彌陀佛,上蒼有好生之德,既然孕育誕生,那就不會是罪,是生的開始。你既然已經給了生命,就是給了希望。”


    “是這樣麽……”女人呢喃問道。


    “貧尼見過許多女香客前來祈禱自己的孩子平安健康,為了孩子不惜以命換命,母愛實在令人動容。”師太緩緩應聲。


    女人怔愣了半晌,動了動唇又道,“我原來想給孩子一個幸福的家,盡我一切能力,給他一個幸福的家。但是這個念頭,因為他的背叛放棄。就這樣被打碎了。”


    “我差一點點,就成了他的妻子……”她笑著,可是臉上的笑容卻沒有笑意,隻剩下漫長的寂寞,“為了嫁給他,和他在一起,我用盡了所有辦法,但是最後隻是遭到背叛……”


    幾乎是無法掩飾,從眼底深深透出。


    那曾經的愛意有多深,那份恨便要銘心刻骨。


    ……


    師太望向她,燭火還在隱隱燃著,是一抹昏黃的暖意,可她神色淒惶,徑自說道,“就連我的母親,我的父親,我一心以為是可以親近的人,也不過是隱瞞同情利用……”


    “我的母親,從小就告訴我不爭不搶,我就聽她的話,我隻要她開心。隻要她放心就好。我的父親,從小就討厭我,不喜歡我,我以為是我不夠好,拚了命的想要讓自己變成最好……”


    “我有一個大哥,從小就認識,我一直記得他對我所有的好,但是他卻將推向了萬丈深淵……”


    “後來,我遇到了很多人,他們每一個人,不是嘲諷就是奚落,好像我這個人,總是欠了他們,還欠了許多……”


    “當他要離開我的時候,我認了,我真的認了,我想著要帶著孩子重新開始生活,迴到自己的城市重新開始……”說到這裏,她的喉嚨處好似哽住,“可是,當我以為可以重新來過的時候。卻發現我的世界已經翻天覆地。”


    “父親不再是父親,家不是家,我竟然是母親和一個陌生人生下的女兒……”她彷徨不已,那笑容幾乎如同哭泣,“我的孩子,從前的母親竟然是我同父異母的姐姐,我的父親居然是他的仇家,他們都要爭奪孩子,我又成了一顆棋子!”


    她洋洋灑灑訴說,卻因為太過淩亂所以語無倫次,也不知旁人究竟有沒有聽懂,隻是不斷傾訴。


    師太安祥的撥動佛珠,她的眸光始終柔和,望著麵前痛苦萬分的女人。瞧見她陷入於漩渦之中,她的雙手捂住自己的臉龐,竟無法麵對……


    師太停下佛珠,她的手朝她伸出,輕輕落在她的頭上,如同佛祖垂愛世人。


    她抬起頭,眼中分不清誰是誰,世界早已經顛倒黑白,她開口詢問,想要尋求一個結果,“為什麽他們要這樣對我!為什麽他要這樣對待我?為什麽一個人的真心,要這樣被辜負?難道我的存在,就是為了接受這所有一切的利用背叛!”


    “佛祖哪裏慈悲!佛祖對我太殘忍!”她厲聲說道,卻如此無助,像是一位爬山涉水前來求經之人,卻始終走不到彼岸。


    師太卻隻是一雙柔和眼眸凝望著她,“你現在有沒有明白?”


    明白什麽?


    明白所遭受的一切,究竟是為何?


    她要如此痛苦如此淒慘,被所愛之人背叛,被這個世界放棄……


    一刹那卻是愣住,她開始不斷想,想這所有一切,想起他們所有人,更想起他……


    如果初初相遇之時,就能預見今日結果,她方才明白。


    那故事的結局,後來的後來,她才知道


    原來他們不是不愛,隻是不愛你。


    原來他不是不愛。隻是不愛你。


    ……


    這一夜的除夕,師太留在浮生塔裏不曾離開。


    等到次日初一到來,師太方才離開。


    女弟子們無人知曉昨日夜裏,師太究竟為何會前往,又為何會留了一夜不曾離開。


    唯有問起妙玉,隻有她當時也在內。


    清早時候,小妙玉打了個哈欠,她迷糊迴道,“阿彌陀佛,好像是師姑和師太說了一晚上的話……”


    “你是怎麽知道的?”師姐困惑詢問。


    小妙玉迴道,“我睡到一半醒過來,就聽見師姑的聲音,師太在陪她說話呢……”


    師太一向慈心,但是深夜裏陪人暢談到天明卻是少有。素來,師太都會讓那些痛苦之人先行入睡。人一安睡,就會得以安寧,唯有這樣才能讓一顆心稍作休息。可是師太竟會破例,恐怕是因為那人懷著極恨之心不得放下。


    究竟是怎樣的過往,能讓那位師姑這般痛苦傾訴,一整夜都不得停下?


    眾人又是詢問,可是小妙玉哪裏會知道這些。她睡得迷迷糊糊,偶爾醒來也不過是依稀聽到幾句。


    但是根本就沒有聽進去,就又換了個姿勢繼續睡了過去。


    “阿彌陀佛,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小妙玉隻能如此迴答一眾師姐,再被追問起,她隻得道,“下次師姑要是再和師太說話,我一定立刻醒過來,好好聽她們說話,再把聽來的每一件事,告訴師姐們……“


    這可哪裏敢!


    犯了出家人的忌諱,更是冒犯了師太!


    其實一眾女弟子也是因為關心那位師姑,總覺得她孤孤單單一個人,雖然閑雲野鶴雲淡風輕,可實在是有些淒涼。


    小妙玉卻似心情晴朗,“阿彌陀佛,各位師姐,我沒有說謊,師姑會說話!”


    眾人又是一想,師姑肯開口說話,倒也是好事一樁。


    小妙玉將一雙小手一攤,女弟子們有些愕然,小女娃露出一抹甜甜的笑容道,“各位師姐欠我的豆沙包,什麽時候給我?”


    女弟子們這才想起,先前因為師姑不會說話一事,還玩笑說起等到師姑開口,就給她豆沙包。隻因為小妙玉貪吃,豆沙包卻又不易得。


    過年裏,好不容易得了一些豆沙,女弟子們做了香甜的包子,這下全給了她。


    小妙玉十分機靈,她每日來要兩個,一個給自己,另外一個就要給師姑拿去,“師姑愛吃桃花糕,也喜歡吃豆沙包。”


    小妙玉捧著包子,又前往浮生塔。


    冬日裏太陽掛在高空,白天時候暖洋洋的,小妙玉瞧見師姑出了塔。


    桃花不開後,梅花又開了一季。


    小妙玉瞧見兩人似在說話,於是不敢上前打擾,就靜靜站著。隻是這個位置,也能聽見師姑的聲音,她挪了下步伐,想要再靠近師姑一些……


    而後,就聽見師姑道,“請師太原諒我,我這一生隻認一個師父,雖然現在已經不是了,但我也不想再認第二個。”


    師太要認師姑當徒弟?小妙玉感到有些好奇,師太已是安然道,“既然這樣,我也不勉強你。隻是你住在這裏,總得有一個名字。”


    小妙玉又是一想,師姑來了這樣久,她還不知道師姑叫什麽!


    下一秒,師姑已經道,“請師太賜我一個名字。”


    師太想了想道,“你半生坎坷多思憂慮,望你後半生平靜度日,以後你就叫無憂。”


    “多謝師太。”她應聲道謝。


    小妙玉一雙漆黑的眼珠子一轉。笑著喊道,“師姑的名字原來叫無憂!”


    ……


    “你的豆沙包是給誰的?”她迴頭詢問,師太也微笑看向妙玉。


    小妙玉聽見師姑和她主動說話,一下子有些緊張,高興著上前道,“師姑喜歡吃包子!”


    師太卻知道小女娃愛吃甜食,“是你愛吃,還是你的師姑愛吃?”


    小妙玉可不敢說謊,“師姑難道不愛吃嗎?”


    她伸出手,拿過了其中一隻一口咬下。


    師太瞧見此景,笑了笑下了山去。


    小妙玉還陪在師姑身旁,兩人一起搬來兩張木椅子,坐在太陽底下曬著,一邊吃著豆沙包,“師姑,好吃嗎?”


    “嗯。”


    “師姑,你的名字真好聽。”


    “真的?”


    “嗯!”小妙玉點了點頭,又見到師姑一笑,“玉兒的名字也很好聽。”


    小妙玉這下是心花怒放,師姑又對她笑了!


    不過一會兒,豆沙包已經吃完。小妙玉問道,“師姑,你背上還疼嗎?”


    “不疼了。”她迴道。


    “師姑為什麽不認師太作師父?師姑的師父又是誰?”小妙玉還記著方才的事情,這下終於開口問。


    卻見師姑望著前方的梅花樹,樹上或許有個神仙,所以師姑才會瞧得這樣聚精會神。


    小妙玉聽見她道,“我沒有師父了。”


    為什麽沒有了?


    小妙玉還想要追問,可是師姑卻朝她道,“玉兒,我們來將梅花采下來,做梅花糕吃!”


    ……


    冬日裏的梅花糕,師姑做的極好。


    就在浮生塔內的小廚房裏,師姑一個人打理,小妙玉陪伴在側,兩人一邊學習一邊研究。終於做成了第一份梅花糕,小妙玉立刻捧來嚐,師姑就坐在她的身邊。


    一整個冬末,兩人一搭一檔反複做糕點,等到春日到來之際,那些梅花全都被采摘完。


    小妙玉捧著梅花糕送來給一眾師姐嚐鮮,眾人一嚐,果真是稱讚。


    誰能想到師姑的手藝這樣好,於是又問小妙玉再拿一些來。


    小妙玉往返於廟堂以及浮生塔之間,心裏邊也是有些引以為豪,這是她和師姑一起做的糕點。


    等來到小廚房,就將此事告知了師姑,師姑將食盒取來,盛了許多梅花糕讓她送去庵堂。


    小妙玉就要離開,走了幾步後,她又是停步折返。


    她不解問道,“怎麽了?”


    小妙玉站在她的麵前,一本正經對她說,“師姑的師父一定待你不好,所以師姑才不要他了是不是?”


    她卻是微微一愣,小妙玉又道,“師姑別怕,我來和你好。”


    這個世上,是否真有輪迴。


    一人負了一人,卻總有另外一人出現溫暖人心。


    上蒼或許待她不算太過涼薄。


    ……


    一年梅花落盡,桃花又相繼盛開。


    庵堂裏一切照舊,隻是也有不同往日之處。


    比方說那位住在浮生塔裏的無憂師姑,她瞧見人的時候。也會笑了。雖然依舊寡言少語,但是不再冷冷清清。她親手做的糕點十分美味,自梅花糕過後,桃花糕也是做的十分出色。


    村裏的婦人前來贈送桃花酒桃花糕的時候,還嚐了小妙玉手中端來的一份,也是忍不住連連稱讚。


    待婦人再想要嚐一塊,小妙玉笑著道,“阿彌陀佛,女施主要是想再嚐,就請拿桃花酒來換。”


    眾人一聽愕然,小女娃竟然索要桃花酒?


    這酒可是用來祭花神用的,況且她要了去又是做什麽?


    結果,小妙玉道,“是師姑讓我要的。”


    女弟子們放才明白,原來是那位無憂師姑命小妙玉前來。當下也不好言說,她是師太不曾收在門下,卻親自賜了名字的師姑。


    婦人擋不住小妙玉的可愛,立刻將桃花酒送給她,但是小妙玉並不答應,“阿彌陀佛,師姑說了。一樣換一樣,不能白拿。”


    小妙玉要到了桃花酒,興衝衝去找師姑。


    師姑得了酒,又坐在桃花樹下喝酒。


    但是這一迴她沒有再喝醉,隻是看著桃花落盡,那壺酒方才喝盡。


    這一年的桃花季,有一些善男信女前來此處訴說悲苦,女弟子們善意迎接,廣開方便之門。


    然而,那座廟堂的大堂裏,幔帳之後除了師太,還有另外一人。


    那是第一次離開浮生塔,前來庵堂的無憂師姑。


    師姑戴著一頂鬥笠,白紗落下遮掩了容顏,一身素淨青衣,每一迴都是悄悄的來。


    到來之後,她就陪伴師太於廟堂裏,聆聽善男信女的悲苦之心。天下間的傷心人那麽多,他們的故事雖並不相同,可是結局卻仿佛是同樣。


    每當一日結束後,師太就迴詢問,“今日你有什麽心得。”


    她默了下迴道,“那些傷害他們的人,一個個都是負心人,一個個都重利益,將感情看得那樣輕。”


    周而複始的聆聽,一直持續了數月,從桃花季一直到了夏季。


    師太每日都詢問同一個問題,而她的迴答也是相近,為那些善男信女抱不平歎惋惜,憎世間薄情寡義。


    直到有一天,一位被丈夫拋棄的女人前來哭天喊地,實在是淒涼。


    終於,她忍不住開口,在幔帳之後出聲,“你既然覺得他待你不好,又這樣記恨他,為什麽還要來求問,現在要不要迴去照顧他?”


    原來,這位女人的丈夫在拋妻棄子之後,散盡家財又得了重病。女人的家人都命令警告,不同意她再將自己的私錢接濟給那個男人。但是女人思來想去。卻始終放不下。


    這一刻,陌生女人哭著喊道,“我雖然恨他,可是他也有待我好的時候,我一直記得清清楚楚。家人都說他對我從來隻是假心假意,所以才會在最後這樣狠心薄情,可我就是做不到在他就快要死的時候見死不救……”


    “菩薩慈悲,佛祖救我,師太請給我指一條明路……”女人不斷磕頭,將出聲的她誤以為是定慧師太。


    她終於沒了聲音,這一迴是師太的聲音響起,“一切隨心,一切由心,心中自在,一切自在。”


    “隨心自在……”女人念著這四個字,卻還是坐立難安。離開的時候,還在執著於救與不救。


    待女施主離開後,師太依舊問道,“今日你有什麽心得。”


    她默默良久,卻是反問一聲,“師太。為什麽她還要去救他?”


    方才那位女施主雖然沒有道出自己心中最後的決定,可其實結果已經明了,她不過是來求一個心安,想要得到佛祖一點指示,尋求師太一絲慰藉,好讓自己義無反顧去幫助。


    師太微笑道,“你看水是水,你看水不是水,其實水還是一樣,就在你怎樣看待。旁人看到的是女施主丈夫的狠心,而她看到的是自己丈夫曾經待她的好。”


    能因為結局而就此否認,從前一絲好也沒有過?


    她靜默無聲,卻開始沉思這個問題。


    卻忽然之間有一絲明了,從心底深處透出,她輕聲道,“曾經是真的存在過。”


    那些點點滴滴,竟然無法阻擋襲上心間。曾經有過的快樂期許,卻因為巨大的創傷而被抵消被消散。


    可其實,真的存在過。


    ……


    這一年九月來臨的時候,小妙玉跑來告訴師姑一件事,“師姑。師太說我要下山去念書了。”


    她瞧著小妙玉,一張粉雕玉琢的臉龐半是明媚半是憂鬱,她不禁笑問,“你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高興,也不高興……”小妙玉如此迴答。


    她似乎能夠明白小女娃的高興,畢竟年紀尚淺,紅塵凡事對於她而言充滿了向往,“為什麽不高興?”


    “我要是去念書了,就沒人來陪師姑說話了。”小妙玉癟著嘴道。


    她卻笑了,將她的小手輕輕拉起許諾道,“師姑就在這裏等著你迴來。”


    小妙玉這才揚起笑臉,她看著孩子純真的樣子,突然腦海裏浮現起另一張同樣純真的臉龐,“小寶也該開學了……”


    “師姑,小寶是誰?”這是小妙玉初次聽聞,機靈又說,“我知道了,小寶是師姑的孩子!”


    她有些愕然,而後笑道,“你怎麽什麽都知道?佛祖告訴我的?”


    “是我聽到師姑說有孩子的……”小妙玉如實說。又是問道,“師姑,小寶小施主也要念書?”


    “當然。”


    “小施主是男施主還是女施主?”


    “和你不一樣。”


    “那就不能來庵堂裏住下了。”小妙玉感到有些遺憾,愈發好奇追問,“他長得像師姑一樣好看嗎?”


    長得好看嗎……


    忽然之間,孩子的臉龐清楚映現,是一張雖然年少,未曾完全張開的五官。


    卻是一雙英氣鳳眸,兩道濃眉入鬢,的的確確是一個世間少有的美少年。


    其實單就相貌而言並不像她,而是像極了那人……


    記憶迴攏,她望向小妙玉,卻聽見孩子奪定道,“一定很好看!”


    這一刻,不再遮掩迴避,她微笑承認。


    ……


    九月來臨之後,小妙玉跟隨村裏的村婦下山去念書。


    由於庵堂距離村落遙遠,所以每逢周一至周五都住在學校裏。村子裏的村民們十分淳樸,待小妙玉很好。等到周六一早,小妙玉立刻就往庵堂趕迴。


    從小就在山野裏打轉的孩子,走起路來絲毫不比大人們遜色。路上不停歇走上半日多,午後就到了庵堂。


    小妙玉迴到庵堂後,先是前往叩拜師太,再來就是立刻去見師姑。


    浮生塔內,桌子上已經擺了小妙玉最愛吃的糕點。


    小妙玉捧著白糖糕,一邊走出古塔,秋日裏師姑正坐在樹下看佛經。她不出聲,隻捧了白糖糕,就坐在古塔出入口的門檻上,悄悄看上師姑一眼,又吃一口糕點。


    待吃完糕點,小妙玉抱著師太為她親手製成的書袋,也坐在院子裏的石桌子前開始做作業。


    安安靜靜做了一會兒作業後,小妙玉忍不住開始咬筆頭。


    她不經意間側目,看向小女娃一眼,瞧見她一臉認真卻又百思不得其解。輕輕走過去,來到她身旁問道,“怎麽了?”


    小妙玉終於氣餒道,“阿彌陀佛,師姑,這道數學題好難。”


    倒是讓她怔了下。佛門清淨地,許久不曾聽聞這些,更何況是數學題。倒是會讓人感覺有些格格不入,但是眼前的小妙玉,正為此苦惱不已。


    她低頭去瞧,隻是一個簡單的算數,不過對於不曾念過幼兒園的小妙玉而言,或許是有些難了。


    她伸手一指,指向作業本的題目,“換個方法想……”


    “……”小妙玉仔細聽著師姑講題,竟然一下就聽懂了,她驚奇道,“師姑,我懂了!”


    立刻將題目答案解出寫在本子上,再一抬頭,小妙玉眼中滿是崇拜,“師姑,你的數學好好!”


    “……”她笑了,手指輕輕一點桌麵,“繼續做。”


    小妙玉點頭,而她又坐迴到樹下。


    這一次,小妙玉將數學題放下,又拿起了另外一本答題冊。結果中間的時候,又給懵了,不知道這個單詞怎麽念,試圖想要發聲,但是就是念不出。


    好不容易發出音,結果一道女聲糾正,小妙玉驚奇,“師姑!你念的單詞和我們英文老師一樣好!”


    師姑隻是在那兒微笑,小妙玉立刻捧起書本,奔到師姑身邊去,“師姑,你教我念。”


    結果悠閑的周末午後,就成了私人臨時教課。等到一節單詞全部讀通,小妙玉放心念道,“阿彌陀佛,等明天下山迴了學校,小施主們不會笑我了。”


    她拿起一柄羽扇,為小妙玉扇風。


    雖然秋日了,可天氣還帶著一絲餘熱。


    “師姑,為什麽你什麽都會?”小妙玉又是興衝衝問道。“一定是師姑以前也經常教小寶施主是不是?”


    可是師姑卻說,“小寶從來不用我教。”


    小妙玉驚奇無比,有些沮喪念了一聲,“阿彌陀佛,我好笨。”


    她笑了。


    學習完小妙玉就有些困了,她在草地上方鋪陳的毯子上睡下,“師姑,你想小施主嗎?”


    小女娃呢喃問著,眼睛一閉已經睡了過去。


    樹蔭落下薄薄的光芒,她抬起頭望向那片晴空,那思念卻早已飛過天際。


    周而複始,直到落幕。


    ……


    很快,迎來了第三年


    第三年春日,無憂師姑照舊被師太請來庵堂聆聽善男信女的苦楚之事。


    這一日,庵堂來了一位相貌平平的男人,男人已過五旬。人生一大半日子都過去了,他用那樣寂寥的男聲道,“師太,我這一生過到今天,實在是太平淡了……”


    “沒什麽作為,也沒什麽本事。我沒有結婚也沒有兒女,沒有愛過人也沒有恨過人……”男施主訴說著自己的前半生,竟然真如他所言平淡無奇如此平庸,更甚至是有些淒涼,“我多麽想,可以痛快愛一迴,哪怕是恨一迴也好……”


    幔帳後方,師太聆聽男施主的悲苦。


    她亦是聽見了。


    那位男施主一直在問,“我這樣一個人,活著還有什麽意思?又有什麽意思?”


    “貧尼也想問施主一個問題,這個世間為什麽會有這樣多的遺憾?”師太出聲詢問。


    男施主想了半天,卻也想不出一個原因,最後隻得請教,“請師太告訴我。”


    “這是一個婆娑世界,婆娑既遺憾。沒有遺憾,給你再多幸福也不會體會快樂。”師太微笑迴道。


    而她坐在一旁,卻已是愣住。


    不知何時,那位男施主已經離去。


    又不知何時,幔帳前方空無身影了,待她迴神,隻聽見師太在問,“今日你有什麽心得。”


    她卻在想,想那些所有一切,想剛才那人,為何還想要得到這份愛恨……


    她坐定在那裏,輕聲問道,“師太,人為什麽會有愛,為什麽會有恨?”


    即便自己一千一萬次想要逃脫,想要不再被情感擺布,想要忘記一切,想要不曾存在於這個世上,可最終卻發現,其實她愛入骨髓,又恨入骨髓……


    師太卻輕輕頜首微笑,“世人來問佛,都想求得一個解脫。其實放下,並非讓人無愛無恨。人生在世,你愛就愛了,恨就恨了,這全是造化。”


    是啊,愛就愛了,恨就恨了。


    蔓生閉上眼睛,她虔誠叩拜,“我願意餘生長伴佛音,請師太為我剃度。”


    那被歲月覆蓋的花開,一切猶如白駒過隙成就一場人生。


    生命中的千山萬水,任由其一一告別。


    這一生,忘不了也好,放不下也罷。


    他們隻是,沒有愛你到最後。


    他也隻是,沒有愛你到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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