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裏,車子離開紅葉公館便穿梭過整座城市。


    車窗外的微風,隔了玻璃亦是帶著冷意。此刻正筆直前往另一處,那也是這一遭到了結束時刻最後一個去處。


    駕駛座上,宗泉正在開車,透過前車鏡不時望向後方。


    那一道紅衣身影,閉著雙目那樣沉靜,沉靜之中萌生出一股子不可忽視的悲憤,在寂靜的夜裏愈發顯得驚心。


    宗泉收迴視線,繼續默默開車。


    車子一直奔馳行駛,遠離了霓虹璀璨的城區,終於來到了那一座祖宅前方。


    “蔓生小姐,已經到了……”宗泉低聲唿喊,終於還是開口提醒。


    蔓生立即睜開了眼睛,她好似並沒有睡著,所以眼神是這樣的清醒。不等他將車門打開,徑自下車而去。


    在這個夜深人靜的時刻,一切都已經萬籟俱寂,月光掠過前方,照映出那三個字永福堂!


    宅子裏仿佛空無一人,蔓生看見那一盞紅燈籠,還懸掛在簷角的兩側,風輕輕一吹,等待著她入內。


    她邁開步伐,沒有一絲猶豫,進入祖屋往祠堂而去。


    夜幕將一切都蒙上了一曾晦暗色彩,眼底便也分不清究竟什麽是黑什麽是白。


    蔓生的步伐緩緩,她並不急躁,卻是如此奪定。


    終於,她來到那間祠堂,來到了他的麵前。


    蔓生一抬眸,就對上了他的容顏,他的身上還穿著今日喜宴時的西服襯衣,一如初見時那般英氣脫俗。


    其實她也同樣,未曾褪下身上衣物。這件紅色中式喜服,多麽顯耀醒目,就像是枷鎖在身。


    是他給予她的枷鎖,卻也是她最後一次心甘情願穿上的枷鎖。


    跨過那道門檻,蔓生上前,而他正凝望自己。


    她不曾出聲,不曾開口。


    當她走到祠堂中央,終於站定不動。下一秒,她伸手一動,開始將那件喜服脫去。紅色華服落在青石板的地麵,裏麵隻是一件素淨的真絲白色襯裙,蔓生的眸光一直落定在前方那人,他亦是迴望,她在他麵前跪地,在尉家列祖列宗麵前跪下,更跪拜於那左右兩柱紅燭。


    紅燭的燈火,幽幽之中一抹,閃爍在他的側臉,也散落在她的眼中。


    “你之前說的,我都照做了。”蔓生這才輕聲說,她臉上帶著憎恨卻又虛無的笑容,“師父真是料事如神。”


    記憶刹那間迴到那一天在意大利,就在莊園別墅的房間裏,她終於承認,她終於再也無法抗爭,她對他說:你贏了,是我輸了。


    她願意放棄小寶,願意離開這裏,願意遠走異鄉這一輩子永遠也不出現!


    唯一的要求。便隻有一條放小寶自由!


    而他則是立刻提出,三個必須要她答應的條件。


    第一件:立刻定日期認迴王家。


    第二件:討要王家百分之一家族股份。


    為什麽要做這兩件事?


    當時他的分析理智冷靜,一如既往殘酷而現實。


    你現在還沒有被王家認迴,就算是你決定放棄離開,王家也可以認定是你個人行為。隻有你認迴王家,你才代表了王氏家族。你走之後,他們就算想要以王家的名義出麵,也不會有辦法。日期越快決定越好,省得中間再生變故。


    至於百分之一的股份,這也是你必須要得到的信物。隻有得到股份,你才能夠被所有人徹底認可。哪怕你是義女,也是王家名正言順擁有繼承權的王氏千金。而王家也會因為你這一舉動,更加確信你的心意。就算心裏邊還有遲疑,也會暫時打消顧慮。


    果真這一切如他所料,王父沒有再質疑,王家上下也沒有一人再質疑。


    ……


    蔓生望著他微笑,瞧見他動了動唇,朝她說道,“你也很聰明,知道要將自己的心腹召迴海城。”


    他們三個人,一個是她的貼身秘書。一個是她的全能組長,外加一個才智特助。自從她進入錦悅以來,這一路跟隨至今,走南闖北哪裏都有他們如影隨形。


    “隻有這樣,障眼法才算徹底奏效。證明我是真的下定決心,而不是輕率之下的決定。”蔓生幽幽迴道,“師父,你說是麽?”


    事實的確是如此,餘安安三人一抵達,王家便像是有了三重保障,斬釘截鐵相信她是要認迴王家繼續和尉家鬥,繼續和他爭奪小寶。


    “你這一招障眼法補得好。”尉容低聲稱讚,接著問道,“剩下第三個條件,你也有照做?”


    蔓生自然清楚記得,那最後一個條件。


    第三件事:留下書信告訴他們是你自己離開。


    他縝密籌碼算無遺策,那日的男聲又是盤旋而起。


    如果你就這樣一走了之,那麽所有人都會因為你的離開翻天覆地。不管你是死是活,他們都會一直找你。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不到最後一刻不放手。你要告訴他們,你隻是出去走走。讓他們不要惦記,總有一天你還會迴來,就讓他們等你。這樣一來,他們就算要找,不超過三個月,也會停止罷手。要是還不死心,也不會派出去千軍萬馬,你的日子才能清靜太平。你這次的離開,才能最終確定落實。


    “師父請放心,信都已經留好,一封也沒有少。深怕他們瞧不見,我還特意留了一張字條在桌麵上。明天一早,隻要有人醒過來,進入我的房間就會發現。”蔓生又是迴道,“感謝師父,在最後時刻還給了我一些輔助藥物,才能夠讓他們睡的這麽沉。”


    也是他將佐匹克隆交到她的手中,告訴她催眠所需要的劑量,她的離開神不知鬼不覺,就算是雷鳴閃電也不會有人驚醒。


    他看著她跪拜在地的身影,這一刻終於出聲道,“就算你還喊我一聲師父,又何必在這裏下跪,也沒有別人,又是三更半夜,宴會都散了,戲也散場了。”


    “演給別人的戲,已經散場了。演給自己的,才剛剛開始。”蔓生清冷的女聲在寂靜祠堂裏響起,此時格外驚心動魄,“我現在喊了那麽多聲師父,是因為今天夜裏也是最後一次。”


    “請處以家法,從此以後我再也不是你尉容的徒弟,和尉家更是沒有一點關係!”蔓生一雙清冷帶著恨意的眼眸如此決絕,她一身素淨白裙跪拜在祠堂裏。


    青石板地磚,在夜半時候寒氣透過膝蓋襲上全身,幽冥鬼火已起。


    這裏已是地獄!


    ……


    周遭唯有寂靜


    紅燭的燭蠟滴落,漸漸凝固,越積越多。


    長時間的定睛以對後,尉容笑了笑道,“林蔓生,你當我們尉家是什麽?你想入就入。你想解除關係就解除?”


    “依照尉家家規祖訓,無論是以結拜還是以相認方式成為尉家中人,外姓之人但凡沒有犯下過錯,無責任者無需請動當家人以及宗親長輩。在尉家祠堂列祖列宗麵前,當事者外加一位見證人,罰十記鞭刑既可解除關係!”蔓生將尉家遵循如實道出,聲音更是響徹於整座祠堂。


    “今天你就在這裏,宗泉人在外麵,你隻要喊一聲,人就湊齊了。”蔓生輕聲說道,雙眸灼灼,如那一抹燭火。


    視線朦朧,那人的模樣也隨之模糊,隻聽見他的聲音沉然笑道,“尉家的規矩,你倒是記得真牢!”


    “長鞭一共有兩條,尉家有一條,祠堂裏也有一條。請師父命人取來,我就在這裏跪等!”蔓生又是出聲,眸光愈發決絕。


    尉容愈發笑意深濃,幾乎是要和那片黑暗融合為一體,“我約你在這裏碰麵,做一個最後的了斷,你倒是會舉一反三,抓住了時機。”


    “也是多虧了有人在宴會上,提起了我和你的師徒關係,我才能記起來,原來我還有一位師父!”蔓生笑著,她的笑那樣的悲愴,“我竟然還有一位師父,為了讓我能夠順利離開出謀劃策,真是讓你費盡心思!”


    “現在還等什麽,時間不多了,午夜淩晨一過,就已經是黎明!黎明之前,我一定要走!”蔓生定睛,決裂的情緒已經渲染了這座祠堂,“我想師父也一定清楚,我一走了之,找一個人不容易,但是在海城,想要打聽一個人曾經的去處沒那麽困難。”


    “剛才過來的路上,車子開進村子口那條道,沿路有人在走,應該是附近村子裏的村民。”蔓生不疾不徐訴說,將方才所見道明,“等到明天天亮,他們就會開始找我。到時候,尉家還有你就會成為重點尋找的對象。”


    “這座祠堂附近,也一定會被盤問查找。到了那個時候,那個村民就應該會說出,今天晚上有輛車進了尉家祠堂。再盤問之後,所有人都會來到這裏,找你要個結果!”


    “對於我的突然離開,你說又要怎麽給他們一個說法?”


    “請你告訴他們,是我要和你脫離師徒關係,所以才來這裏受罰。罰過之後,我就走了。當然,我也是真的走了。”終於,她的聲音落定在最後一個字。


    所有一切,部署周密之人已然並非隻有一人。


    她的聰敏睿智嚴謹決絕,從來不遜色於任何一個男子。


    尉容一雙眼眸看了她半晌,忽然幽然笑了,“這還真是剛好,托了那位村民的福,你來這裏不需要遮掩,你離開也不需要隱藏。我會讓他們慢慢找,直到自己打聽到這一切。”


    “林蔓生,你真是我的好徒兒,是我一手教出來的好徒兒。”他對上她說,是稱讚是嘲諷,全都掠了過去。


    蔓生最後唯有一句,“請師父親自實施家法,我就在這裏受著!”


    所有一切都將要結束,沉默中聽見他的宣判,對於這一場關係的終結,他冷漠出聲,“那會髒了我的手。”


    ……


    髒了他的手……


    蔓生頹然笑了,好一句犀利無情的話語!


    風繼續吹拂,入夜更是寒冷,身體幾乎都要凍僵,這一刻早已經是豁出去,更是沒有了半點退路。到了懸崖上,周遭陡峭石壁。唯有縱身一躍粉身碎骨,都混不懼怕。


    “尉容,臨了你連親自動手都不願意,你還真是夠狠!你夠狠!”蔓生瞧著他,她已沒有心碎的滋味,那些疼痛的感覺早讓全身麻木,一顆心更是早被人狠狠握碎。


    “那就請師父隨意指一位對我處罰!時間已經不多!”蔓生眼睛一閉,已是聽天由命。


    黑暗中什麽也瞧不見了,蔓生隻是跪在青石板地上,那些聲音全都掠了過去,最後也不知是誰到來,那是一個聲音,好似是看護祠堂的那位老管家。耳畔卻是依稀聽見了聲音,是鞭子被取出,在空中散開的“呲啦”聲響


    懲罰就要來臨,這是上天對她的懲罰。


    是她愛上一個人的懲罰……


    “蔓生小姐,我現在就要動手了,一旦開始就不能停下,就算您中間暈了過去,也要繼續直到十鞭終止……”老管家的聲音在耳畔終於響起,蔓生默默頜首。


    她靜靜跪在這裏。一開口卻是朝那人發問,“尉容,你答應我的事,又是什麽時候兌現?”


    “你走之後,三天之內。”他給了最終期限。


    蔓生揚起了唇,再也沒無話可說。


    她依舊是閉著眼睛,再也不去看那些麵無可憎的人,再也不去迴顧那些逼迫爭奪的場麵,隻是聽見鞭子在空中飛旋的聲音。


    突然,“啪”一聲中,那道長鞭落在背上,也落在了地上,又是“嘩啦”過一聲頹然的拖尾聲。


    一瞬間是木然的,可是頃刻後,鞭子落下的痛楚從那傷口處散了開來。喉嚨處更是落下疼痛,是酸是澀,是血腥味一下充斥而來,那股子甜腥好似要衝破喉嚨處,一起湧上來。


    “啪”長鞭又是落下,她的身體也開始顫抖,她幾乎是被打到趴在地上。那麻木的疼突然變得異常淩厲鋒芒。


    身體是真的被撕裂,裂開傷口都好似在跳動,神經末梢全都被抽起,整個人像是被剝開,她的眼前突然渙散。


    黑暗中也是無比淩亂。


    突然浮現起小寶。


    是孩子一張可愛的臉龐。


    怎樣都好,她是生是死都罷,隻要能放小寶自由,還有什麽可以顧忌,還有什麽不可為。


    卻偏偏,孩子的臉龐慢慢散開,成了另外一人的模樣,這樣相似,這樣神似,他遙遠而不可及,讓她落得這樣一個粉身碎骨的下場。


    “嗬……”很輕的一聲從她的口中傳出,是她歎息。


    是上天作孽,讓她遇到這樣一個人。


    究竟是從什麽時候起,她居然就對他動心動念。


    她怎麽就會愛上這樣一個人。


    ……


    第三鞭再次“啪”一聲落下,蔓生卻想起了更多的往事,想起海城所發生的一切,想起這座祠堂祖屋裏的訂婚宴,想起那身新娘嫁衣,更想起了他決然的離去悔婚不顧於她,留給她的唯有一場可怕夢境。


    她又想起了流轉於襄城以及鵬城之間所發生的所有事情,想起每一次爭執分離,也想起過後的重新擁抱。他的甜言蜜語,是最蠱惑人心的毒,隻要聽上一句,就會沉醉在他虔誠的目光裏。


    她更想起了宜城初初靠近,她不過隻是一個被所有人都輕視的小小總監,母親已逝,父親不顧,弟弟未能經事。董事會的高層會議上,他坐在她的身側,他是她身邊之人,是為她而存在的獨立董事。可是初逢已是利用背叛,結果唯有這樣。


    她為什麽要和他在北城錯誤相逢?


    為什麽非要聽信姑姑的話語,前往那一家咖啡館,為什麽不事先撥打那位相親者的號碼確認,為什麽她一上前,他一開口,她便就信了。就連那一杯酒。都醉的糊塗,是她太糊塗。


    她方才能夠明白


    其實從一開始,就沒有了最美的時光。


    意大利博洛尼亞,那裏不是她最美好芳華的時候,那隻是一場噩夢的開始。這場夢開始了太久,久到她醒來的時候已經太遲。


    人生總是不可預期,上天也會偏心偏愛,可為什麽被放棄的人她,為什麽非要是她遇見他愛上他……


    為什麽讓她遭受這所有一切,為什麽他要丟下她,為什麽他違背誓言,為什麽他要這樣對她……


    為什麽母親欺騙她,為什麽父親厭恨她,為什麽他們都隻是同情她。


    為什麽她的親生父親是這樣一個人,為什麽這一生她所擁有的這樣不堪,為什麽她的存在,隻帶了僅剩不多幾個關心愛護她的人痛苦擔憂,讓他們總是為了她奔波停留,為了她成天擔心不完,而她就連保護他們的能力都沒有……


    上天太不公平!


    上天不公!


    “啪”那一聲渙散而來,蔓生的臉龐倒在地上。青石板有著冰冷的溫度。她隻聽見那些聲音猶如夢魘,不斷傳來不斷響起。


    啪啪!


    她被夢魘拖住,已經無法再動彈,那些聲音也漸漸遠去。夢魘之中,疼痛都仿佛變得薄弱,唯有火一般灼燒的感覺而起。


    她睜不開眼……


    意識早就開始散開,她在夢魘裏醒不過來。


    昏昏沉沉中,有人在唿喊她,不斷的在唿喊她,“蔓生小姐……蔓生小姐……”


    蔓生用盡所有力量,這才睜開眼睛,那黯淡的視線裏,她瞧見了一張疊影的臉龐,是老管家的聲音響起,“蔓生小姐,還有最後一鞭!您受住了!就要結束了!”


    要結束了……


    一切都要結束了……


    蔓生咬緊牙關,她點了點頭。那些尖銳鋒芒的疼痛早已經襲遍全身,那最後一鞭終於襲下,“啪”一聲裏,她整個人都被繃緊,而後喪失了力氣鬆開,徹底倒在青石板地上。


    唿唿,唿唿。


    喘息聲唯有自己聽見,那麽的微弱,那麽的輕微。


    朦朧之間,瞧見有人走近她,是他來到她的麵前,就像是君王前來審視檢閱最後的成果。


    ……


    她看見他的鞋子,蹭亮的一雙皮鞋,順著那雙鞋子往上瞧去,她終於看見那張居高臨下的臉龐。


    “尉容……”她輕聲開口,氣若遊離,幾乎發不出聲音。


    他俯身蹲下,在她的身旁聆聽,蔓生渾身都是汗水,頭發都被汗水濕潤,更分不清是血腥味還是其他充斥在喉嚨處,鹹澀到讓人覺得發苦,“我這輩子來到這個世上……遇見了你……我認了……”


    “被你算計……被你利用……我認了……”她又是輕聲說,說出心中一直以來的想法,以及內心深處從不曾訴說,卻逃脫不了的感情。


    “愛上你……我也認了……”她沒有力氣,她的手都在發顫。


    “可是……你負了我……我絕對不會原諒你……”蔓生輕而緩慢的聲音響起,她一字一字說,“做鬼也不會原諒你……絕對不會……”


    不知何時,她已經流淚,連自己都不曾發覺。


    血汗混合了淚水,一起淹沒了視線,不等他再出聲半個字,她用盡全身力氣,她開始動了動手,她想要依靠自己的力量離開這裏。


    可是她已經沒有辦法站立,她的雙腿像是不屬於自己,背部的疼痛將一雙腿也幾乎牽連。


    “蔓生小姐,我扶您……”老管家又是說。


    蔓生卻不迴聲,幾乎是秉著最後一口氣,她無視於身旁的人,更是將自己身旁的人推開,再次咬住牙關,她開始用手匍匐攀爬。


    她要離開這裏,她還不能就這樣死……


    要是死在這裏,那麽小寶怎麽辦,這樣不算是離開。


    她一個人孤孤單單的來。一個人孤孤單單的強行要走。


    僅靠著雙手的力量,那道身影已經滿是血痕,她身上白衣素裙,裂開的傷痕怵目驚心不忍目睹。


    她一定要徹底離開,她要去一個沒有任何人認識的地方,那裏沒有利用沒有算計,那裏沒有人再逼迫勉強她,那裏更沒有無止盡爭鬥……


    那裏,更沒有他!


    沒有他!


    終於,她爬出了祠堂,這短短的路程,卻好似過了幾年漫長的時光,她又是往來時的院子而去,快了,就要離開這裏,就快要離開


    他又來到她的麵前,在她離去的路上出現,猶如惡鬼攔路。


    夜空星朗,深濃的夜色裏,她如此慘烈,笑著朝他道。“我和你……下輩子也永遠不要再見……”


    若有來生,是男是女貧苦富貴皆不重要,不求否極泰來不求金玉滿堂,甚至不求平安康寧。


    隻求永不相見生死不複。


    ……


    四月裏桃花盛開,山野之處放眼望去皆是一片爛漫。


    這裏是一片一望無盡的山林,周遭蒼翠清寧,放眼望去,寺廟庵堂隱匿於此,是世外桃源,卻也並非遠離世俗。


    但是卻出奇的靜,出奇的安寧。


    這些寺廟庵堂傍山而建,上上下下環山而立,那一座雪山被奉為神山。隨著氣節變化,時而雲蒸霞蔚,時而碧空萬裏。那座雪山便隱匿在雲霞碧空裏,群峰如此晶瑩耀眼。


    雪山在春日裏遠遠的就像是女仙臥躺,此處附近大大小小寺廟無數,南有蒼鬥峰,北有葉泉峰,兩座山峰對立而座,像是兩位天兵神將坐陣於此。


    再往西南一路而去,又有五峰環抱,山間景色怡人秀美。


    就在五峰的盡頭,崎嶇山路的山腳之下,遠離了廟堂集區,鬱鬱蔥蔥遮掩深處,是一座名不見經傳,更是默默無聞的庵堂。


    庵堂座落在山腳下,小小的一座廟堂,卻格外的清新出塵,在這片本就佛音環繞的山林裏,自成一派自成格局。


    這座庵堂雖小雖無聞,卻因為僻遠,保留了自始以來的古樸典雅。


    整座庵堂院落結構嚴謹,布局得當,木質結構玲瓏清秀。年代久遠裏,就連修葺,也是庵堂裏由師太帶著門下女弟子親自動手。庵堂內環境幽靜,古色古香,香火雖不繁盛,可一直不息。


    山腳另一處,連接著遠處幾座同樣座落於深山裏的村落。停停歇歇需爬上一天。才能抵達。雖然如此,那些焚香乞求的虔誠信徒,依舊會零星前來。


    四月裏桃花正開得美好,那一朵又一朵,透過庵堂院牆的鏤空窗洞,便可以瞧見一二。隻是平時時候,若有香客前來參佛,看上一眼後就會念阿彌陀佛迅速離開。


    佛門清淨地,不應窺探,不應妄語,更不應左顧右盼。


    庵堂的住持師太,法號定慧。


    定慧師太已經有百餘歲的高齡,她慈眉善目,那張臉上永遠帶著微微笑容。她身形雖然消瘦卻精神抖擻,除了近年來因為年事高了,聽力有些減弱,誦經禮佛之時卻是音色洪亮清明。


    若問定慧師太,何時在此處禮佛,又是何時出家,倒是無人知曉。


    隻因為定慧師太高齡,比附近村子裏的長輩們還要年長。師太潛心修持。深入經藏,農禪並重。


    這一日,院子裏桃花開得正好,村子裏的村民前來討要,希望待到花期落盡之時,能夠將桃花收起要去,這樣便可做些桃花糕,再釀些桃花酒。


    “阿彌陀佛,貧尼會讓一眾弟子將桃花收好。”定慧師太笑盈盈應允,一如去年一樣。


    村民是兩個和善樸實的婦人,一聽便十分高興,更是感激,“謝謝師太!”


    “師太!”忽然,後方處傳來女童的聲音。


    婦人扭頭去瞧,隻見是一個六、七歲年紀的女娃兒,生了一張清秀可人的麵龐,真是個可愛的瓷娃娃。


    女娃兒亦是一生素服袈衣,是這個庵堂裏的小尼姑。


    可她雖說是尼姑,卻是個帶發的尼姑。


    聽聞,這是個可憐的女娃,是個無父無母的孩子,被師太好心收養在此處。師太依照女弟子排行到“妙”字輩分,給這個女娃取了個法號叫妙玉。


    “師太……”小妙玉已經氣喘籲籲,手裏還提著個竹籃子。


    “玉兒。”師太瞧見女娃兒到來,微笑問道,“你跑得這樣快,要是摔倒了可怎麽辦?”


    “阿彌陀佛,師太我錯了。”小妙玉立刻停步道歉,緊接著卻是孩子心性不改,一點也不懼怕師太威嚴,拉過師太喊,“塔裏的師姑又不好啦……”


    兩個婦人瞧見此景,也不便打擾,立刻道謝離開。


    轉身的時候,忍不住瞧了一眼滿山桃源,卻見小妙玉已經牽著師太的手而去。


    兩個婦人有些好奇,那位塔裏的師姑,想必是庵堂裏一位女弟子。


    目光再是追隨山上而去,掩蓋在這片深山盡頭,浮生古塔屹立於此,仿若與世隔絕。


    ……


    走過蒼翠山路,踏過沿路台階。那一座古塔便在翠綠枝杈桃花滿園中映現。


    這座七層浮生之塔,自從上個月的時候,迎來了一位遠道而來的女施主。這位女施主來到這裏住下後,就一直不曾離開。


    庵堂裏的女弟子們卻唯有三人瞧見過那位女施主,實在是神秘得很。


    眾人問起師太,師太言談之中相告,女施主若是願意,就留她在庵堂。


    小妙玉一算輩分,立刻機靈喊,“阿彌陀佛,那她就是我的師姑了。”


    聽說,這位師姑到來的時候,幾乎是奄奄一息昏迷不醒。


    也聽說,這位師姑其實是富貴人家的千金小姐,隻是可惜一時想不開才會來到此處。


    更聽說,這位師姑是受了情傷。所謂情傷,父母至親之情,兄弟姐妹之情,知心知己之情,更有男女世俗之情。


    雖不知是哪一種傷了她,可她足不出戶已有半個月有餘。


    也有女弟子好奇。便詢問見過她的另一位師姑,師姑一向少言少語,是個實誠人,既不會說謊,也不願多言。


    最後被師妹們纏了幾次,便也隻說了一句,“雪山的女仙,像是到了我們這座庵堂。”


    這座雪山可是一眾弟子以及一眾村民,更是所有前來朝佛信徒眼中的神山。


    雪山猶如女仙,那位師姑竟然猶如女仙。


    那應該是一位極美極好的可憐人。


    卻無人知曉,這位可憐人,還要在浮生塔裏住多久。也不知道,她這滿身情傷何時才能治愈。


    小妙玉帶著師太來到浮生塔前,小女娃年幼已經氣喘籲籲,她將門輕輕推開。


    塔內清靜異常,石壘木質,所見一切皆是質樸。


    那個女人,她一身素服坐在那裏,頭發散落下來,她靠著塔窗,那些陽光便透過窗紋落在她的臉上。


    她臉色蒼白。然而素服後背卻又滲出鮮血。


    “阿彌陀佛,我來為你上藥。”師太上前輕聲道,小妙玉因為害怕,所以轉過身去,卻又是說道,“師太師太,你要輕一點,師姑不會說話,她喊不了疼。”


    自從到來此處,她不曾再開口說過一句。


    失聲失心,像是成了一個啞巴。


    連一個疼字,都不曾喊過。


    ……


    浮生塔內,定慧師太取過早就準備在屋子裏的藥箱。木箱子被打開,裏麵的瓶瓶罐罐不少。定慧師太拿出其中幾瓶,又上前扶住她。


    女人倒也不反抗,由師太一扶,便不再靠向塔窗。


    隻是那雙眼睛,不知道在望什麽,其實角度已經不對,所以隻能瞧見一小處。那是窗外的桃樹,那些桃花開得實在燦爛。


    那張木質的躺椅上。鋪了一塊軟墊,柔軟的毯子將她陷了進去,她的素服被師太輕輕撩起。


    昨天上的藥,又將傷口紮好,可是今天又裂開了。


    師太再次為她重新上藥,不禁說道,“阿彌陀佛,昨天你又做噩夢了。”


    夜裏邊睡不安寧,便會夢魘不斷。


    大抵是極其可怕極其讓人心慌的噩夢,所以才會夢裏撕心裂肺不斷翻滾。可是再痛再疼,始終發不出聲。就連嘶喊,都是咿咿呀呀,等到天亮一醒,她又沒了聲音。


    這樣反複的夢魘,持續了許久,也不知還要重迴多少日才能停止。


    “噩夢是什麽?”小妙玉聽見了,好奇詢問。


    師太迴道,“日有所思就會夜有所夢。”


    “師太,我可以轉過來了嗎?”小妙玉有些等不住了。


    師太已經將藥上完,“可以。”


    小妙玉立刻迴頭,瞧見師姑果真穿好了衣服。那些血跡也不見了。小女娃像是鬆了口氣,雙手合十喊,“阿彌陀佛,師姑又好了。”


    隻是她又起身,靠向了那個窗戶,一動不動。


    定慧師太是個慈心腸,瞧見她一直望著窗外的藍天,可是卻足不出戶。那眼神既黯淡,又充滿了對這個世界的憎恨,更甚至是憎恨自己,所以才會這樣冷然,而失望至極又會厭世。想要超脫,卻也並非易事。


    師太朝她道,“你要是不喜歡住在這裏,等傷好了,也可以離開。要是喜歡這裏,不如就留下。”


    “師姑為什麽要走?”小妙玉卻不答應了,更是著急,“師太,師姑不要走!”


    “你才和這位師姑認識這樣短的日子,怎麽就會這樣留戀?”師太好奇問道。


    小妙玉捧著脖子上掛著的佛珠。她突然道,“因為師姑和我一樣,她也有頭發!”


    小妙玉被收養在庵堂裏,不曾剃度所以蓄發。這位師姑是庵堂裏,除了她之外,唯一一個同樣有頭發的女弟子,所以立刻被小女娃視作親近之人。


    任是師太,此刻也是忍不住啞然,竟是無言以對,“……”


    卻是突然之間,靠窗的她,竟然揚起了一抹笑容,像是覺得有趣,所以才在此刻會心一笑。


    “師姑笑了!”小妙玉立刻喊,像是瞧見了不得的事,“師太,您快看,師姑笑了!”


    師太也是去瞧,果真瞧見她揚起了一抹笑容。許是因為小女娃天真無邪,所以才能惹人開懷。


    小妙玉卻是大膽湊近到她身邊,定睛瞧了她一會兒後,又是突然甜甜一笑,認真說道,“阿彌陀佛,師姑笑比不笑好看。”


    都說童言無忌,這小尼姑說起話來也是層出不窮。


    待師太走出浮生塔,對著小女娃叮囑道,“玉兒,以後你每天都來給你師姑送飯菜,再陪她說說話。”


    小妙玉點頭,接下這項重任,“是,師太!”


    ……


    從這日起,小妙玉便包攬了送飯菜的事宜。於是庵堂裏的師姐們,更是一日一日為她準備。小妙玉每天高高興興去,又高高興興迴來,這樣周而複始不知過了多少日子。


    日複一日後,終於桃花花期也要過了,庵堂裏的女弟子們將桃花收好送給前來的村民婦人。


    小妙玉還是每天都同師姑說許多話,可是師姑都沒有迴聲過一句。


    直到這一天,那幾位婦人做了桃花糕,又送了一些桃花酒來。桃花酒撒桃花樹。感恩花神天賜繁花,待到來年又是一出桃花季。


    小妙玉悄悄拿了一壺瓶,打算帶到浮生塔,去敬一敬那裏的桃花樹。


    可是誰知,就當用過膳食後,師姑卻將那瓶酒拿了,拔了瓶蓋仰頭就喝。


    小妙玉著急喊,“阿彌陀佛!師姑,出家人不能喝酒!那些酒是用來敬花神的,就是外麵種的桃花樹!”


    女人一聽,瞧了一眼浮生塔外,她的步伐躊躇了下,卻是往塔外走。


    “師姑……”小妙玉一驚,她又是喊,“師姑出塔了!”


    她走出浮生塔,瞧向院子裏的桃樹,那片桃林在風中搖擺,周遭暖陽一片,滿是花香。她上前去,將酒撒給桃樹撒給天地。而後徑自坐下,就在這桃樹下。她仰頭喝酒,將這一瓶全都喝盡。


    小妙玉勸說半天無用,這下又去請了師太前來。


    師太趕來的時候,隻見浮生塔外已是另外一幅景象。那桃樹下邊,坐躺了一個女人。她的頭發隨風微微飄起,她肆意喝酒,酒香醉人,她麵色微微帶了一絲紅,已是微醺。


    師太慢慢走向她,小妙玉走近幾步,瞧著那些花瓣全都墜落在她的身上她青白的袈衣上。


    此刻,小妙玉隻覺得師姑就像是師太禪房那幅畫裏的謫仙。


    待酒喝完,酒瓶已被輕輕擱淺在桃花地。


    師太默默陪伴半晌,這才開口輕輕詢問,“阿彌陀佛,我聽過許多人間故事,你的故事又是如何開始。”


    風吹桃花,花林瑟瑟作響,小妙玉站在原處,過了許久,她突然聽見一道女聲微啞響起,那是她第一次聽見師姑的聲音。


    那株桃樹下,青衣素服的女人輕輕動了動唇,那樣嘶啞那樣悠遠的女聲囈語一般。


    卻猶如浮生一夢,她醉倒在這片桃樹林裏。那則故事已經說完開頭,不過是短短兩句


    我遇見了一個人,一心想要和他在一起。


    他從來沒有說過他愛我,可是我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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