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姑的黑夜總是格外漫長,而一到晚上雪山會更加危險,有野獸出沒,也有其他不能踏足的部落,鬆哲勸他們盡量不要在夜間外出,這樣一來,明若清的調查一直沒什麽進展。


    不過,她和唐沂常常跟著鬆哲,耳濡目染之下,對部分異族習俗倒是略知一二,可謂難得的修行機會。


    這日早晨,東方天際還是黑茫茫的一片,風雪中懸望千裏,渺無人跡,所有聲音都消逝在沒有盡頭的遠方。過了半晌,當地麵出現第一道晦明交疊的影子時,飛鷹鎮人相繼離開民居,高持火炬踩著前麵同伴的腳印,緩慢而又堅韌地,從血液裏就流淌著野性,是無需騎馬馳騁,也能在北姑留下最壯麗的畫麵。源於一種默契和傳統,他們用古老的讚歌放鷹振翅,帶領他們走向更無垠的天地,於是日複一日,部落新的一天開始了。


    北姑群山孤苦蒼涼,卻為飛鷹鎮抵抗了漫長冬季的尖風薄雪。明明雪山與草原大有不同,但鷹永遠都是藍天下最強悍的獵手,正如這些勇士的崛起,從未停息。


    隊伍在潦倒的雪地中漸行漸遠,隻剩那首低沉的讚歌隨著鷹翅振動聲傳入南初七的耳畔,像是一朝喚醒了靈魂,讓他莫名其妙地找到了旋律,不自覺跟著哼唱了起來。


    並非什麽神秘的儀式,飛鷹鎮人習慣早獵或捕魚,隨鷹出行是他們的日常罷了。因為天寒地凍,早起這件事變得十分困難,似乎在笑城都沒這麽早過。薑雲清原本聽不見歌聲的,但耐不住睡眠淺,枕邊人一動他就醒了,抬眼一看周圍全黑,脾氣再好也要惱火。


    薑雲清討厭南初七惡毒的聲音,以及這極致的作息規律,蒙上腦袋免得自己忍不住踹他下床,“煩死了。”


    “……我們崇尚勇武,會化身成鷹從你頭頂飛過,用狼的力量與敵人殊死搏鬥~”南初七越來越放肆,不得不說,他在彈舌方麵挺有天賦,居然學會了鬆哲的族語,“閃電突襲,擊碎敵心……起——床!”


    搭在腰上的腿瞬間收迴,薑雲清忽感後背也涼了一截,知道是南初七掀開了被子,接著很快又把他重新裹緊。


    南初七在讚歌聲中完美早起,少了素日裏的呆滯感,精神極其亢奮,就好比孤狼急切地想追上狼群的步伐,他驀然覺得他也是隊伍的一份子。


    他悟了:“原來這就是信仰啊……”


    薑雲清當然不願理解他所謂的信仰,拉下被子露出了被胖胖擠著的側臉,冷眼注視了許久。那恰到好處的肉感在白貓的襯托下顯得十分溫馨,隻是周身若有若無的低氣壓讓南初七不敢在這時候誇一聲可愛。


    “對不起,我不唱了。”南初七識時務者為俊傑,立馬道歉,立馬圓潤地離開。


    他腳踩便靴,從橫架上取下大襟麅服和黑犴背心,飛鷹鎮人在秋冬日常都是如此裝束,袍邊繡有八寶紋,前襟正中開衩,與雲中蒙服相似,不過更為厚重。仔細穿好後,再佩藍褐緞皮裏金色腰帶,頭戴雙耳鹿帽,但帽簷下的長發未經束縛,隻留幾縷辮發垂肩,加以珠玉點綴,像當初在河仙城的狼族少主,凜冽肅殺,偏偏又帶了幾分豔色。他的容貌奪眼,確實很適合異族風情,薑雲清看了都恍神。


    南初七英氣勃勃地站在炕邊,拿著麵罩不停比劃,露出微微上揚的眼睛,看似尋求建議實則勾引:“我戴這個是不是更好看?”


    這麽多年了,他愛顯擺的習慣還是沒改。


    “嘖,太帥了,這衣服太——帥了。”南初七到最後也沒有戴麵罩,因為薑雲清說再吵就真的踹死他。他識趣地放棄了扮演冷漠殺手或貼身侍衛的戲碼,隨即用這種方式希望從薑雲清的口中聽到一句誇讚。


    結果薑雲清提醒他:“隊伍走遠了。”


    南初七早起無非就是為了和鬆哲一起去狩獵,雖然不明白這件事到底有什麽吸引力,薑雲清現在隻想好好睡覺。


    “那不行,我得趕緊去。”出於一種望子成龍的心態,又或是純粹地嫉妒,南初七臨走前不忘把攤開肚皮的胖胖擄走,速度之快,害它一聲喵喵都來不及喊。


    一出民居,月不能光,然而讚歌聲時時迴蕩在北姑山穀中,是唿喚,亦是指引。南初七在狼山圍場未能大放異彩的遺憾,竟能在飛鷹鎮重新體驗一次,所以他覺得自己屬於這裏不是沒有理由,見雪山,尋著歌聲,他真的追上了那條長線。


    當孤狼迴到狼群,拄著木鷹杖的鬆哲有所感應,迴過頭與隊伍末尾遙遙相望。


    大荒沈沈飛雪白,就在這一刻,好像萬裏之外的景物都看得清清楚楚,鬆哲那短暫的迴頭,前事不忘。


    他驀地低聲笑起來,提杖繼續前行。明若清也往同一個方向望去,卻剛好被風雪遮住了視線,長長的隊伍後,她不知道鬆哲在看什麽。


    可能是冰川凜冽讓鬆哲頓悟,又可能是那樣的人和景色本就不凡。鬆哲漸漸明白,山川曠野都被賦予了生命和靈魂,這裏是阿哥降生的地方,到處都有他的氣息。所以鬆哲相信,待雪鋪薄山,有碎玉聲,那一定是某人在與他對話。


    明若清問他時,他的迴答很有深意,像自省,也像傳學,總之不像在迴答他到底看見了什麽:“從前錯怨天公,各有各的安排罷了。”


    明若清沉吟片刻,思考著這句話的內涵。以鬆哲過往的經曆,其實不難猜出:“也是阿哥告訴你的嗎?”


    鬆哲曾說明若清有冰雪之氣,如今一看果然不假,她竟懂得這場大雪帶來的聲音。他咧嘴笑:“是啊,阿哥還說,人一見雪山心就野了。”


    所以北姑並不蒼涼,它有著野蠻的力量。


    明若清點點頭,再次看向隊伍末尾。碎紙一樣的雪散開花影的痕跡,把人遠遠送過凝結的冰河,這迴她看見了。


    南初七突然很後悔沒戴麵罩出門,就這一段路把他凍得鼻尖通紅,他趕緊甩了甩腦袋,慶幸還能和胖胖抱團取暖。再看半路碰上的唐沂,肩頭處灑滿了來不及融化的雪,顯得臉色愈加蒼白,站在風裏無端多了幾分憂鬱氣質,待停下來時才輕輕撫平。


    “來了?”


    “嗯。”唐沂的性子確實不活躍,但他現在僵著臉真是因為天冷,那條黑色抹額隻是看起來暖和,其實也擋不住砸在鼻尖上的飛絮。


    明若清見隻有他們,猜到剩下三個都是不願早起挨凍的。她抬手摸摸唐沂順滑的外衣,嘖嘖稱奇:“這小貂,防寒又護身。”


    鬆哲把火鐮和樺木獵刀分別遞給新來的二人,南初七發現這獵刀與別處的都不同,原來飛鷹鎮人製作刀鞘時,會在正麵做兩個凸眼,用以插骨質筷子,刀鞘最上端還有銅環,是專門係在腰帶上防止打獵時掉落的。


    唐沂接過狩獵工具,反而覺得奇怪:“剛好給我們留了兩套?”


    明若清不能預料這幾位的行蹤,可鬆哲好像知道會有誰加入隊伍,所以一早就做好了準備。唐沂也不是在這上麵疑神疑鬼,他驚訝於鬆哲的靈性,由北姑帶來的冰雪之氣具體為何物,自己果真還是要多加修行。


    飛鷹鎮人狩獵是為了生活,自然少了在狼山圍場競爭的樂趣。相反的,一路上氣氛肅穆,除了深淺的腳步聲,或者風飄拂雪,鬆哲也不再和明若清攀談,因為隊伍已經踏入深山,這裏是神明的居所。


    雪峰亙古蜿蜒,一座座白雪皚皚的叢山都是玉龍的龍鱗,而山穀就是大地的祭壇,蔚為壯觀。這時天光替換了點燃的火燭,沉寂的北姑也終於得以蘇醒。鬆哲細細感受著風帶來的迴應,它靜默不語,卻尋著族人的氣息,追到了山的另一邊。


    獵鷹折斷了枝丫,發出輕而響的雜音。在天地末端處,鬆哲帶領隊伍向山神上供,又或者說,他們更像是在探望舊友,沒有繁瑣的禮儀和規矩,隻是齊齊把掌心貼緊胸膛,用這種方式告訴雪山他們來過。


    起初三人都覺得“山神”是部落裏虛無的信仰,來源於一種自然崇拜,鬆哲確實信奉薩滿教,可入口兩側皆有巨石坐鎮,經過多年的腐蝕已經和身後的雪山融為一體,徹底成了山門的象征。


    每當族人走到這裏,就能知道目的地還有多遠,但若是往前看見又一座巨石,便不能繼續走了。


    鬆哲說,他們就是靠這些東西認路的。


    如果沒有石頭和山門,他們會誤入別的部落。


    不知是不是巧合,在鬆哲等人行完禮後,左側巨石忽然往下掉了一層雪,聲音十分突兀,卻也因此露出了它原本的顏色。明若清趕緊喊來唐沂舉高火把查看,她隱約看到,那失去遮擋的石頭好像是人的形狀。


    這兩塊巨石端坐在此處,就像鑲嵌在雪山外的裝飾品,與山體難舍難分,總之絕不是鬼斧神工。因為明若清再仔細一瞧,還能辨認出它身上的服飾,即便曆經了風霜雨雪,依然掩蓋不住人為的痕跡。


    奇怪。


    為了敬奉山神建造石像本是件很合理的事,可鬆哲為什麽隻單單提出是用來指路的呢?


    而且按他的意思,山裏還有更多這樣的石像。


    要不是方才的巧合,他們不曾看見積雪下的東西,隻會以為這就是一道山穀入口。


    南初七把鹿角帽蓋到胖胖頭上,正當另外兩人還在好奇石像的事時,他先發現了更值得探究的問題:“你們說,這時候出現極光是正常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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