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暗自揉眼,靜待下一段記憶。


    如同最初進入林願景的迴憶一樣,這段記憶突然崩塌,緊接著,碎片迅速重建,匯成他最為熟悉卻又些許陌生的場景。


    三清觀。


    林願景從馬車上跳下,牽著她的男人既高大又穩重,小小的手被他緊緊握著,很有安全感。


    唐沂認出來了,他就是林蕪山。


    在林蕪山麵前,林願景總是十分乖巧,她對自己的父親很是敬重,而且這一次拜訪渝州,林蕪山就隻帶了她一個人。


    “阿爹,唐宗主是個怎樣的人啊?”唐沂能夠感覺到,此時的林願景十分緊張,擔心第一次見麵,萬一闖禍會給唐宗主留下不好的印象,不然爹爹以後就不肯帶她來了。


    林蕪山安慰她:“唐宗主是個很好的人,願願不用擔心。”


    這段是父女倆拜訪三清觀的記憶,也是唐沂第一次見到林前輩,想必這就是事情的轉折,他急忙打起精神,生怕自己漏了什麽重要的線索。


    正門前已經有人在等他們了,通過林願景的眼睛,他看到自己的姐姐正在擦拭靈楓。她比現在更加年輕,依舊是不苟言笑的模樣,那身氣質,從來就沒有改變過。


    這是三清觀第十七任宗主,亦是唐家史上屈指可數的女宗主。


    恐怕除了唐先祖,無人能比她。


    唐多令收迴目光,轉至林蕪山身上。林蕪山先行了一禮,喊道:“唐宗主。”


    林願景匆匆跟著行禮,她偷偷瞄了一眼唐多令,誰想唐多令同樣也在看她。林蕪山便介紹道:“小女願景。這次來,我隻帶了她。”


    “明白了。”唐多令收迴靈楓,做了個請的手勢,“林前輩,旅途勞累,先進去再說罷。”


    林願景趕緊跟上,察覺到唐宗主一直在看她,不免有些緊張,急忙躲到父親身後,隻留下一個腦袋偷偷觀察。


    唐多令問:“前輩隻有一個女兒?”


    林蕪山點頭,“是啊,隻有她了。想著願願也到歲數了,之前猶豫了一年,還是決定帶她來渝州。”


    嗯,拜師來的。


    “那挺好,”唐多令負手,“我也有個弟弟,和您女兒差不多的年紀,很麻煩。”


    林蕪山隻是笑笑。


    唐沂:“?”


    三人行走在廊道裏,唐多令這人話不多,做事倒是雷厲風行的,因此步伐也快。林願景恨不得腳踩風火輪,一雙小短腿遛得飛起,但就是死追不上。兩人不知說了什麽,而她遠遠落在後麵,連唐沂都替她急。


    林蕪山走在她身側,一路上不斷有門生或弟子匆匆經過,向宗主行完禮後便又繼續趕路了。林願景聽到唐多令說:“至於拜師的事,我也做不了這個主,得看千金自己的意願。”


    林願景指著自己,有些意外:“我?”


    唐多令看到廊外有弟子行劍的姿勢不太標準,出聲提醒了一句。弟子點點頭,又重新練了起來。


    唐多令這才轉過頭,“是啊,願願自己的想法。”


    她求助性地看向父親,林蕪山捏了捏她的小手,笑道:“宗主的意思是,這一路來,有沒有你看中的人。”


    從來都是師父選弟子,像林願景這般親自擇師的還是頭一次見,可她哪裏知道誰好誰不好,急忙擺手說:“拜師可是大事,師父或許還看不上願景呢,還是請宗主為願景做這個決定吧!”


    她說完就看向林蕪山,似乎是在問自己的話有無不妥。


    林蕪山搖搖頭。


    唐多令嗯了一聲,“那就再看看罷。”


    這一次,林願景默默留了心,很認真地觀察著每個路過的門生,校場上也有不少弟子在練功。唐多令為她挑選合適的人,放眼望去,每個人都很好,但都不是她最想要的。要麽是這個太兇,會讓她想起廟裏的住持;要麽就是那個太溫柔,林蕪山不同意,隻怕她會反客為主,把師父給氣跑。


    總而言之,這不行那不行,連林願景都有點不好意思了。


    “宗主,對不起,給您帶來麻煩了……”林願景是很真心實意地向她道歉的。


    唐多令擺手,摸摸她的腦袋,“沒關係,輕易定下來的人我反倒還不同意。”


    雖是這麽說,林願景還是覺得自己做得不對,心想無論下一個是誰,她都要去拜師。


    三人離開校場後,路就越來越偏僻了,很少再有人經過。林願景心裏慌慌的,不會吧,這是老天都不讓她拜師嗎?


    林願景很是鬱悶,早知道剛才就該選人了,她有些後悔,要是下一個遇見的人比之前的還要差該怎麽辦?


    走在前麵的唐宗主不知為何停下了腳步,心事重重的林願景並沒有注意,自然一頭磕在她的靈楓上,唉喲了一聲。


    唐多令側身問:“聽到了嗎?”


    “什麽?”林願景捂著發疼的腦袋,剛說完她就聽到附近有劍嘯聲,便趕緊豎起耳朵仔細辨認。


    林蕪山掀起廊外的樹葉,他們看見空地前有一青年男子以劍指地,背對眾人。剛才的聲音,就是他發出來的。


    林願景眼前一亮,此人行劍多為輕靈,講究的是一個巧字,但是粗壯的樹幹照樣能輕易劈開。他眼縛白綾,僅僅靠聽覺感受每片葉子的落點,接著輕轉劍柄,點劍而起,場上頓時劍氣縱橫,隻見虹光與宗服相融,劍光在空中畫過一道完美的弧度。等她反應過來時,那些葉片還未落地就已經被他斬成兩半了。


    好……好厲害!


    唐沂看了,隻心想,不會吧……


    這人落地後挽了個漂亮的劍花,麵上白綾隨之而落,他便輕輕托住,隻留側臉示人。


    林願景忍不住哇了一聲。


    至少在她眼裏,這位哥哥持劍隨手接住白綾的動作,絕對能封神。


    唐沂無話可說了。


    還真是薑雲清啊。


    唐多令察覺到林願景的反應,臉上難得露出了微笑,“願願好眼光。”


    九年前的薑晚正要重新戴上白綾,唐多令卻及時叫住了他。


    “薑宗師。”


    薑晚聞言迴頭。也就是從這一刻起,薑雲清的過往和林願景的記憶開始相融了。


    他確實見過林願景,但小姑娘的容貌總是會變的,加上死後的她又髒又瘦,看起來隻有八九歲,完全與生前不同,他自然認不出她。


    “你方便過來一下嗎?”


    薑晚收劍跨過欄杆,林願景仰頭看他,又哇了一聲。


    唐多令道:“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薑晚點頭,“宗主請說。”


    “你還沒有當過師父吧,這次想不想收個徒弟?”


    林願景在下麵拚命點頭,唐沂都感覺她快把脖子給搖斷了,可即便是這樣,九年前的薑雲清也沒有如她的意。


    薑晚問:“一定嗎?”


    唐多令道:“此事在你。”


    薑晚道:“我再想想。”


    “好。”


    在林願景看來,這已經是變相地拒絕了,心裏不禁有些失落。


    九年前的薑晚和現在一樣,真是話少得可憐,雖是有問必答,但未免也太清冷了些。


    林蕪山不禁稱讚道:“確實是個可塑之才。”


    唐多令介紹道:“這位就是我多次跟你提起的林前輩。”


    薑晚抱劍向他行了一禮。


    三清觀沒有長老,唐多令上位沒多久,所以目前也隻有林蕪山和薑晚兩位門客。


    林蕪山很欣賞薑晚,甚至還帶人去了一趟雁城,他說如果薑宗師能收林願景為徒就再好不過了。


    後來父女倆留在了玉壺台,林願景需要聽學,這裏唐沂倒有些印象,但因為當年的他一心隻顧練功,根本沒空去管別的事,林願景有和沒有都無差。


    玉壺台不比寺廟,林願景處處都得遵守這裏的規矩,諸如不可翻牆、不可宵禁外出、不可不佩劍、不可挽袖、不可隻穿兩件,一定得套外衫等等。


    本就不喜歡被管教的林丫頭肯定煩。


    所以他賭林願景最多隻能忍兩天。


    可他沒想到,自己實在低估林願景了。


    林願景有事沒事就跟在薑晚的身後,或者默默看他練劍,竟也老實待了半個月。


    等他再繼續看下去時,發現這次的林願景正坐在石階上,一邊嗑瓜子一邊觀望樹下的薑晚……玩紙人。


    薑晚二指間夾著一張紅色剪紙小人,手腕輕轉,那紙人就歡快地躍在他手上,林願景看得眼花繚亂,竟也讓他玩出了花。


    據說這是他以前門派的獨門技法,可以讓紙人成活,貼在人的身上根本就發現不了,用來監視和通訊最好不過了。


    沒什麽事可做的時候,隻有這紙人能陪他打發時間。


    紙人在他手中化成一朵三瓣梅,再變成一把紅劍,可謂是千奇百怪,又好玩又好看。


    林願景很想過去打個招唿,因為他說起話來吳儂軟語的,不像蜀郡人和渝州人那樣,她特別羨慕,想學學他,或是聽他講渝州話也很有趣啊。


    其實薑雲清也總為自己學不會渝州話感到惋惜。渝州人有意思,地方話更有意思,但從他口中吐出來反倒沒有那個感覺了。明芃曾花過一段時間教他,發現死教不會,最終還是放棄了。


    林願景膽大得很,想到什麽就做什麽。薑晚還以為是唐多令來了,同她被住持發現犯事一樣,急忙把紙人收好,結果卻看到是一個不過腰部的小孩,雙手高高舉過頭頂,掌中捧滿了瓜子。


    唐沂看得很清楚,薑雲清當時是真的被林願景嚇了一激靈。


    “給我的?”


    林願景如願以償聽到他開口,顯得格外興奮,差點就要蹦起來了。若不是因為身高,她真的能把手直接捅進他嘴裏,“哥哥你請吃!”


    薑晚誠惶誠恐地彎腰,也雙手接過她的瓜子。像是長輩送晚輩佩劍一樣,手中的瓜子,忽然變得沉重起來。


    林願景見他直發愣,不依不饒地問:“哥哥,你怎麽不吃啊?很香的!”


    然後薑晚就跑了。


    被她嚇跑的。


    林願景特別納悶,明明她那麽熱情,還送東西給他吃,怎麽就突然跑了,難道是因為高興嗎?


    即便如此,她也不忘朝著薑晚逃離的方向大喊:“如果哥哥不好意思當麵磕瓜子的話,在房裏也一定要吃完啊!真的很香的!”


    她搖頭歎息,覺得自己做了件大大的好事,而且三個字,已經相當不錯了,下次繼續努力,爭取讓他憋完一句話。


    瓜子一事便告一段落,隻是薑晚再也不來這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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