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妲被拖進棺材後,洶湧的黑蛇也湮滅了。


    小白背著蘇瀲月跑出祠堂,發現外麵起了大火,滿目灰黑塵埃,硝煙滾滾,她穿過長長的廊道,途經種滿藥草的後院,異香不再,腥臭難聞的氣息從土裏滲出,顏色濃鬱得像褐色的血。


    到處都掛著紅燈籠,就連後院那棵老槐樹也掛滿了,燈光落在暗處,乍一看就像鼓起的血人頭在黑夜裏搖蕩。


    府內不見一人,入目盡是赤紅火色,映得瞳孔也似著了火。


    等走出蘇府大門,小白吸入了太多濃煙,肺部疼痛難忍,她艱難地喘了口氣,將蘇瀲月用力往上顛了顛固定好後朝著一條山路拚命奔跑起來。


    陰冷山霧籠罩著宅屋,路邊枯樹掛著的燈籠在色調陰鬱灰暗的霧氣裏紅得突兀,猩紅詭異的光照著掛在房簷下的一具具青白瘦長的屍體。


    她看到了幾張熟悉的臉龐,梅姐,尤三娘,林丹芝,呂雯秀......


    紅燈籠也開始燃起來,竹條斷裂卷曲,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響,薄薄的紙麵像是燒不透,被風吹起,帶到一張張僵硬青紫的人臉緊緊覆蓋住,裹住鼻子和嘴唇,仿佛長在他們臉上變成一塊完整的皮肉。


    整個焚塔塘都開始燃燒。


    山路兩邊浮起明黃色的虛火,一路亮到山腳,長煙嫋嫋,乍看過去像一盞盞祭祀的明燈。


    小白的胸膛像破風箱發出沉重的唿氣聲,每跑一下就疼得撕心裂肺,可她一刻不停地奔跑著,試圖將濃烈的火光拋在身後。


    滿身都被汗水濕透了,裏衣緊黏在皮膚上,婚服被撕扯得破破爛爛,露出滲血的傷口,汗珠從額角滑落,她渴的不行,隻能舔舔鹹濕的汗液止渴。


    眼前的山路落滿盈盈月光,她抬起頭,看到了一輪明亮的圓月懸掛在山頂,澄澈的光輝灑在她身上,近得仿佛抬手就能觸碰到月亮。


    “阿月。”


    “今晚的月亮好圓。”


    “就在這滿月下拜堂吧。”


    “不拜天地,不拜高堂,隻拜你我。”


    小白背著他走了整夜,但焚塔塘不再迎來黎明,山間的大火蔓延燃燒,黑煙遮天蔽日,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走到渾身再也沒有力氣,走到她無法將人穩穩地背起來,走到雙腿發軟,腳底都是膿腫血泡,直到狠狠摔了一跤,膝蓋重重跪地,崎嶇山路地勢不平,她將人緊緊護在懷裏接連翻滾幾圈才徒手抓住樹木迫停。


    五髒六腑都快被震碎,痛得她連一絲聲音都發不出來。


    手心肌膚磨破,圓潤白嫩的膝蓋磕出了血。


    流出的血液將袖子與衣擺打濕,破碎的婚服交纏,泛起泠泠金紅色的光澤,花豔如火,簇簇如紅雲壓頂。小白顧不得檢查傷勢,忙去撈起倒在一邊的蘇瀲月,當看見他臉上多了道被石塊劃破的血痕時終於忍不住落下淚來。


    “對不起,對不起......”


    她輕輕觸碰那條傷痕,低頭吹氣,烏黑的眼眸潮濕,一眨便掉下淚珠。


    背後的火勢越來越大,熊熊燃燒的火焰森冷壓抑,石塊轟隆隆下墜,伴隨惡鬼的嘶啞怒吼。


    小白將他的頭枕在自己腿上,彎腰抱著他無聲地流淚,他的氣息低弱到近乎察覺不到,烏發搭在眉骨間,襯得麵色像窗格裏透出的寡淡月光,吝嗇到隻露出偏偏一角,連唇色都淡極,已然是一具蒼白冰涼的屍體。


    怎麽做,誰能告訴她到底該怎麽做才能救他。


    潛伏在地表下的惡靈感受到她愈發虛弱,立馬貪婪地向她靠近,伸出漆黑鋒利的爪牙,有幾隻勾住了蘇瀲月垂在地上的手,隻淺淺刮一下便滲出血,可還沒使出力拖拽就被小白抬腳踩住,她惡狠狠地碾著腐爛扭動的惡靈,“滾開!”。


    小白用力咬下一截衣袖綁住蘇瀲月的腰掛到自己背上,婚服是用金絲線縫製的,極其耐磨,她的唇肉都被撕裂了,牙齦不斷出血。


    周圍哀嚎遍野,手腕上的金玉紅繩發了瘋似的振動起來,嗡嗡作響,她又開始死命地向前奔跑,奔跑,肺部口鼻的氣息被不斷擠壓,唿吸不過來的痛苦使她眼前昏黑,再也看不清前方的路。


    可她不能停下。


    她不怕那些惡鬼,她隻怕蘇瀲月被拉入無間地獄,經火焚燒。


    血河蜿蜒一路流入沙土,地麵被撐得鼓起,陰冷的人蛇嗅著血味貼地而行,一朵朵妖邪的花紋覆滿蛇皮,細長黑蛇從她的手臂、胸腔、脖子,甚至是頭顱裏鑽出來,肆意綻放。


    當一條血腥惡臭的黑色巨蟒破土而出,猙獰著張開血盆大口向她襲來時,小白眼前頓時一黑,硬生生被撞出十尺開外,她在半空中飛快解開蘇瀲月腰間綁著的布料,抱住他,後背撞到地麵,喉嚨裏壓著的鮮血汩汩噴出,渾身使不上力氣,動彈不得,胸口傳來重錘般的劇痛。


    她仰躺在地上,溫熱的血從眼眶、鼻腔、耳朵裏滾出來,她像個罪孽滔天的犯人被無形的十字架釘在祭台,承受刑罰。


    她看見那條人蛇長著蘇妲的臉,一半有火燒過的痕跡,隨著女人尖銳嘶厲的鳴叫,那些細如發絲的蛇頭騷動起來,紛紛湧向倒在地上的小白。


    “我的阿玉死了,他被火燒死了!迴不來了,再也迴不來了!都是你害的他不能複生,是你把我滋養多年的容器偷走了,你該死!我要讓所有人給我的阿玉陪葬,一個都跑不過,誰也別想離開,哈哈哈——”


    蘇妲在棺槨裏被火燒得皮肉開綻,哭嚎不止,她哽咽地罵著李青玉,蠢笨愚善,冥頑不靈,李青玉不說話,就這麽緊緊抱著她不讓她爬出去,一句話也不說。後來她沒力氣了,當滾燙的火舌舔舐上她的臉,她忍不住抓住那具白骨哭著喊痛,“我的臉,我的臉......阿玉,我的臉好痛。”


    在蘇妲以為自己就會這麽淒慘地死去時,李青玉低頭吻了吻她被燒傷的半張臉,在她怔然時打開棺材板,將她推了出來,再化為一捧骨灰消散。


    李青玉徹底消失了。


    連屍魂都沒留下。


    她準備了這麽多年,李青玉卻死在她眼前。


    所以這些人憑什麽還活著。


    她要他們都去陪葬。


    黑蛇纏住小白的手腕和腳踝,勒出深深血痕,黑色鱗片嵌入柔軟的皮肉,一寸寸割開筋脈。


    那條粗壯的蛇尾將蘇瀲月卷起,小白眼睜睜地蘇妲把人拖到懸崖邊,“放開......他。”


    蘇妲欣賞著她臉上的神情,“真是情深義重,好呀,我這就放開。再送你下去,成全一對亡命鴛鴦。”


    蛇尾猛地鬆開,華美紅豔的婚服隨風翩飛,像一隻隻火紅的蝴蝶成群地一哄而起,綻放纖薄的雙翅飛向天際,無數傷口被同時撐破,裂開,蝴蝶向下墜落。


    焚塔塘的山風掀起他的頭發,經過他深邃的眉眼,經過他蒼白柔軟的嘴唇。


    她眼裏的世界變得陰鬱濕冷,光色飽和度變低,仿佛罩了層灰蒙蒙的霧,一切都放慢,再放慢。


    她聽到了蘇妲憤怒的尖叫,感受到抽打在背上的蛇尾長出尖刺捅入脊骨,筋脈斷裂的痛苦。


    可這有什麽關係呢。


    她抓住了下落的蝴蝶啊。


    小白攥緊了那冰冷的,探不出脈搏的蒼白手腕。


    “既然這麽等不及,那我便送你們一程。”


    蛇頭啄著她攀住岩石的那隻手,血流個不停,依稀可見森森白骨。


    小白吃力地揚起沾滿鮮血的下巴,盯著麵前的蘇妲,雙眼在山間火光的映照下折射出異樣的凜冽與譏誚之意,“——你做夢。”


    蘇妲察覺到不對勁,可還沒退一步就被那隻突然抬起的手用力攥住蛇尾向下拉去,她驚愕得尚未反應過來。


    小白朝她露出快活又肆意的笑,而後看了眼上方,一把將她拖入火海連綿的山崖。


    蘇瀲月在她拉著蘇妲下來時被借力舉了上去。


    他從來都不是飛鷗或者蝴蝶,他是被困在荊棘叢裏的無翼鳥,永遠也飛不上天。


    那就做他的翅膀吧。


    帶他飛上懸崖,縱使無法飛翔,也不該墜進深淵粉身碎骨。


    身體如同陷入潮濕的沼澤,不斷下沉,魂魄像抽絲剝繭般從體內溢出,湧動的簌簌風聲貫穿耳膜,巨大耳鳴傳來,她聽不到任何聲音了。


    整座焚塔塘都在火海裏,風吹來灰燼,腥臭又焦熱。


    無數張陌生的臉在腦海中晃過,有人慌張地逃跑、尖叫,哭泣與炮彈轟鳴裹挾她的靈魂慢慢升騰,飛向滿是煙火濃霧的汙穢天空。


    她看清了那張冷峻美麗的麵容,他的目光溫柔又涼薄,戴著黑色皮套的修長手指握住一把鋒麵雪亮冷銳的匕首,低垂著眼,漫不經心地擦拭上麵的血跡,姿態從容而細致。


    她張了張嘴,無聲地喊出幾個字。


    在最後一刻,她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名字,也想起了一個人。


    她的名字也是那人取的。


    原來她有個很特別的名字——賽芙娜。


    moore上將,我終於,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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