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路的樹太過密集,高高的樹枝相互交錯,組成一張七零八落的網,遮住了大半月亮,影影綽綽間照出一條蜿蜒曲折的隱蔽小道。


    小白耗了整整兩輪日夜才瞧見山腳的位置,四周都是形狀怪異的樹木,乍一看就像枯癟的幹屍四肢被縫在樹上。


    這會兒正是午夜,陰冷的山風吹過死寂昏暗樹林,樹梢微微搖晃,晦暗的青灰色霧氣猶如陰霾聚攏而來,除了耳邊的風聲,周圍靜得沒有半點人氣。


    小白並不畏懼黑暗,盡管身處陰森森的山林,她隻是裹緊了身上的衣服,手裏拿根撿來的長木枝掃去腳邊的障礙物,埋頭繼續前行。


    但畢竟是夜間行路,視線難免受阻,走了片刻,她的速度漸漸慢下來,凝神聽去,一陣縹緲模糊的窸窣聲響從不遠處傳來。


    她捏緊了木枝,斑駁碎屑刺得拇指發疼,聽了一會兒,才辨別出那是屬於人的腳步聲。


    急促、慌亂、緊張,跌跌撞撞,好像身後有什麽恐怖的東西在追趕,稍微跑慢點就會被那東西抓住,手段殘忍地撕成碎肉。


    小白借著樹木的陰影站在暗處,沒有動彈,腳步聲逐漸清晰,等距離拉近後,她看見一個身形枯瘦的人穿著沾滿髒汙的單薄衣服,赤著腳,步伐踉蹌,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在路上,每走幾步就要迴一次頭,生怕突然冒出什麽人來。


    行走中似乎有流動的液體濡濕了那人的褲襠,再順著褲腳流淌到地麵,夜色太暗,看不清那是什麽顏色。


    這是小白頭一次在路上見到人。


    蘇瀲月說過這條路平時不會有人走,所以這個人是誤打誤撞走來了。


    看樣子還受了傷,狀態很不好,或許也是來尋藥的。


    不過小白沒打算露麵與這人同行,她等他走得遠些了才從樹後走出來,看著他停在在岔路口,像是在躊躇猶豫,最後選了條偏僻窄路,他的背影消失在繁密的樹林裏,化為一棵孤寂迷茫的樹。


    小白站在原地,想了想,忽然覺得他有點眼熟,可又想不起來具體在哪見過。


    罷了,還是采藥要緊,要趕迴去給蘇瀲月治病。


    夜裏的山風吹在身上是刺骨的寒意,好在她的體質不錯,比常人更能抗寒。在蘇府的那幾日,她被養得愈發健康紅潤,削尖的下巴和臉頰也長了點肉,能捏出一團細膩白嫩的軟肉。


    今夜的月亮又比昨日圓了些許,隻缺個小角就是一輪亮堂堂的滿月。


    最多再過兩日,就是月圓之夜了,小白不禁加快腳步,連夜趕路,想早點迴去見到蘇瀲月的念頭變得急切,沉甸甸地壓在心上。


    最近她的心總是跳得很快,但尋不出緣由,焦躁、煩悶像千斤重擔墜在她的肩頭,壓得喘不過氣。


    繞過一節節坎坷彎路,小白抿了抿幹燥的嘴角,想從包袱裏取點儲存的水喝,這時夜風忽然大了,四麵八方都是嗚咽的風聲,好似有無數孤魂野鬼飄蕩在林中哀慟悲戚。


    小白微微一頓,然後動作快速地喝了一口水,放迴,麻利地裹好包袱,也沒轉身張望,眼睛盯著前方的路一直走。


    蘇瀲月說過,在山裏走夜路不要迴頭,就一直往前走。


    其實她沒什麽特別的情緒,不在意後麵到底有什麽東西,隻想采了藥趕迴去。


    然而走到半路,她突然踩到了個又軟又硬的東西,鞋尖扒拉了兩下,借著黯淡的月色,看見一個倒在雜草裏像是昏迷不醒的人。


    淩亂的頭發打團,遮住半張臉龐,衣衫襤褸,交雜著各種濃重的氣味,排泄物、嘔吐物,還有一股說不出來的腥臭。


    衣服上到處印著暗紅色塊,特別是褲襠的位置被大麵積沾染。


    幹涸的血跡,從他身體裏流出的黏稠鮮血。


    是剛才遇到的那個人。


    看上去快要死了。


    小白蹲下身輕輕撥開他臉上的頭發,看清他麵容的瞬間怔住,似乎迴憶起了什麽場景。


    她的確見過這張臉。


    在那間被木條封死的窄小木屋。


    隻是現在的他和當時不太一樣。


    她的視線落到破爛衣衫下男人平坦幹癟的腹部,鬆垮的皮膚,還有道幾乎穿過肚臍眼的傷口,細看,兩邊縫了黑色的細線,密密麻麻,血紅的肉掀在外頭,沒有處理幹淨,甚至流出了膿血。


    小白記得那時他的肚子很大,高高鼓起,像身體裏長了個腫瘤一樣。


    現在卻是扁了。


    對了,這個人叫什麽來著。


    林……林文鬱。


    不,是嚴南昇。


    他好像更喜歡嚴南昇這個名字。


    嚴南昇的唿吸很微弱,胸膛近乎不見起伏,整張臉瘦得脫了相,顴骨高高突出,臉頰凹陷,嘴唇嚴重脫皮。


    小白看了他半晌,隨後打開包袱,弄了點水滴到他嘴上。


    嚴南昇沒半點反應。


    小白站起身來,俯視著地上虛弱將死的人。


    若是沒有及時救治,他就會死在荒無人煙的山林裏。


    想著這人來時的路,是朝著山腳的方向。


    蘇瀲月說山腳處有珍貴的藥草。


    嚴南昇也是來尋藥醫治的,不過沒撐到下山。


    小白又看了他片刻,彎腰在他身上綁了個結,在附近找了幾根粗壯的樹木搭了個木板子,把人挪上去固定好胳膊和大腿。


    拖著走了幾步,她迴頭看看,這人真輕,拖起來沒什麽重量。


    也好,就這樣帶他一塊下山吧。


    要是到了山腳還沒挺過來,那就是他的命了。


    雖說帶著一個人走對小白來說不算困難,但還是耗費了些功夫。


    她要不時確認他是否躺在木板上,沒有被顛簸得歪來歪去,路邊的石子很堅硬,萬一不小心劃到,流的血可就更多了。


    本來就沒幾滴血了。


    又過了一日,小白在前麵拖著木板觀察路況,此時距離山腳很近了,不久後就能走到。


    欣喜期盼間聽到後麵響起一陣沉悶痛苦的咳嗽聲,仿佛咳得停不下來,肺都要被咳出。


    小白沒指望嚴南昇還能醒來,他的氣息時斷時續,好像下一秒就會斷了氣,不過既然有意識了,也算是好事。


    她掏出所剩無幾的水杯倒了點,往後遞去。


    過了許久都沒人接。


    她才想起來,嚴南昇的手被綁住了,自然接不了東西。


    小白轉過身給他鬆綁,期間,他除了悶悶的咳嗽,根本說不出話來,等喝了幾口水,神誌才清醒了點,警惕地看向她,沙啞道:“……你要帶我去哪?”。


    嚴南昇苦笑一聲,“是林丹芝叫你來把我綁迴去的?我求……求求你,放我走,就當沒看見過我,或者,你和她說,親眼看見我摔下了山崖。我已經失去價值了,強留我,何必。”


    “這是難得一次的機會,我好不容易逃出來……你放了我吧,我要迴家找我爸媽,他們還在等我……我求求你。”


    他捂著臉嘶啞地哭出來,消瘦的肩膀顫抖,“我想迴家,迴家,我媽還在等我,她說等我迴家要燒排骨給我吃,我還沒吃上我媽燒的排骨……我不想死,不想一個人死在這啊!”。


    嚴南昇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眼淚直流,神情突然激動起來,抖著手從衣兜裏掏出一個長方形狀的東西,哆嗦著摁壓邊沿開關,黑色屏幕亮了幾下又倏然暗下,他眼裏的光彩也隨之熄滅。


    “打不開,打不開……沒電了,我爸媽給我買的手機,就是讓我聯係他們的,是我沒用,我太沒用了,當初為什麽還要迴來……就算是死,我也要死在爸媽身邊。”


    他劇烈地掙紮起來,涕泗橫流,大聲叫喊,手腳被磨出血痕,“我迴不去了!迴不去了!爸,媽……”。


    “你要去哪?”


    嚴南昇驀地安靜下來,喃喃道:“我要離開這裏,我,我要離開這裏……”。


    小白平靜地說:“我要去山腳,你要想去那裏,我能帶你一起走。”


    嚴南昇抬起臉,布滿紅血絲的眼球凸起,他氣息不穩地喘著氣,似乎在辨別她話裏的真假。


    “你,你要帶我出去?”


    “我不知道出去的路,也不想出去,我隻是去山腳采藥。”


    “采藥?山腳哪來的藥……”


    小白堅定道:“有藥。”


    是給蘇瀲月治病的藥。


    蘇瀲月親口說的,怎麽可能會有錯?


    他不會騙她。


    “我是要去山腳,可那裏根本沒有藥草,我曾經走過。你就是不想放我離開……對嗎?”


    小白看著他,沒再說話,一言不發地將人固定好,拖著木板繼續前行。


    這個人才是滿嘴謊話。


    蘇瀲月說有藥草就是有藥草。


    等到了山腳,她就要拔光所有的草給他看看,蘇瀲月沒騙她。


    嚴南昇還想說些什麽,神色恍惚中認出這條路有點熟悉,確實是通往山腳的路,便不再出聲。


    小白走得很快,嘴巴抿得緊緊的,麻繩磨得手指通紅,她一聲不吭,握得更緊了些,像是在和誰置氣,又是心裏說不出的感覺。


    想馬上迴到那個人身邊。


    想見他。


    想聞他身上苦澀的藥味和透骨的冷香。


    這一趟路,小白都沒有停下來休息,直到眼前出現低窄的路徑,渾身的勁才鬆下來,胸口憋著的一股氣終於有了釋放之息。


    嚴南昇腳步不穩地從木板上爬下來,還差點摔了一跤,但他隨意拍了拍膝蓋,麵色激動得潮紅,邁開腿往外走了幾步,而後迴過頭,“謝,多謝你……”。


    但小白聽不清他在說什麽了,或者,她已經無心去聽他說的話。


    她彎著腰埋頭尋找著每一處長草的地方,手指撫過一根根風中搖曳的長草,可所見之處,無一物像蘇瀲月口中所描述的那種藥草。


    “你……還在找藥嗎?”


    嚴南昇見她不似作假的模樣,“你說說長什麽樣子,或許我還記得哪個地方有。”


    小白自然沒見過它,隻將蘇瀲月的話複述了一遍,葉瓣間長著圓潤的紅果,細嗅伴有淡香。


    嚴南昇擰眉想了想,“倒是有這種草……不過並不長在山腳,還要往外走,離開這邊地域。而且,它也不是藥草,隻是一種普通的花草。”


    “可是,焚塔塘的人走不出去。你不是焚塔塘人嗎?況且這幾日是蘇府小姐大婚之時,所有人都要參宴,你怎麽會在這種時候出來采藥?”


    “蘇府,大婚?”


    小白撫摸草根的動作微微一頓,掀起眼皮,疑惑不解。


    “你不知道嗎?我是趁著這時候偷逃出來的,不容易被人發現。”


    “那個人叫什麽?”


    嚴南昇不知為何,嗓子莫名幹澀起來,看著臉上沒什麽表情的小白,遲疑道:“好像是叫,蘇瀲月。”


    “什麽是大婚?”


    “就是兩個人結為夫妻,以後生活在一起,同睡一張床,還有……生子。”


    嚴南昇艱難著說道,聲音低落下來,低不可聞,“可這一切都是假的,結婚是假的,妻子是假的,感情也是假的,什麽都是假的。”


    “原來是這樣。”


    小白的嗓音很平靜,似乎還帶著點無法形容的笑,壓的很低,可這股平靜卻讓人驚懼。


    “他要成婚了。”


    “我該是要去參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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