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姐,夫人喚您晚膳後前去祠堂。”


    自那夜寒雨起,梅姐再次得允踏進蘇瀲月的屋內,熏香尤存,與之前相比卻是稀薄不少。


    梅姐往香爐裏添了點香料,傳上湯藥和膳食,今日隻有一碗寡淡無味的白粥,顆顆米粒燉得晶瑩軟糯,除此以外並無蜜棗甜食為輔。


    往日蘇瀲月也是隻吃這點東西,但這幾日食譜添了有滋味的幾道菜,府內廚子變著花樣做,拿迴來的菜盤幹淨得亮堂堂,都在猜測大小姐的病情是否有所好轉。


    梅姐雖照料蘇瀲月多年,不過頭上真正的主兒還是蘇夫人,準備將此事通知給夫人,可就在同天,蘇瀲月讓她按以前的食譜送飯,亦不必附帶甜食。


    梅姐還是在夫人提了一嘴,近日大小姐的胃口似乎好上不少,但好景不長,現在又恢複了老樣子。


    那時夫人倚在前院的躺椅上,半闔著眼緩緩撫摸扶把,聞言,動作一頓,似是好奇地眯了眯眼,“哦?如此......今夜用過晚膳後讓小月來祠堂尋我,讓她來上上香,好得祖宗庇佑。我們母女二人也許久未見麵了。”


    梅姐看著蘇瀲月把藥喝完,再吃了幾口粥便放下勺起身,披了件擋風的素白外氅往門口走去。


    外頭正逢細雨,梅姐忙拿了把傘伸長手在她身後撐起,他們穿過長廊,浸水的青石板在腳下發出清脆的敲擊聲。


    一路彎繞,梅姐在小路盡頭停下腳步,此時雨不在下了,她收起傘,道:“大小姐,我在這等您出來。”


    前麵就是祠堂,建築古老,歲月在窗戶刻畫滄桑的痕跡,外壁四周隱隱透著潮濕的青黴色,夫人常常整日待在裏麵誦經禮佛,沉浸得有時都忘了用膳,但夫人從不允許旁人進入,奴仆隻敢提著菜遠遠地守在外麵。


    蘇瀲月接過梅姐手裏的傘,讓她迴去,不必留在此處,梅姐隻應了聲悄悄走遠點,但不敢真的放蘇瀲月一人,何況是下著雨的夜晚,黑漆漆的什麽也看不清,萬一踩著水坑石子滑倒了又該是誰的過錯?


    這羸弱的身子骨怕是摔一下就折了,整個冬季都在床榻上度過。


    梅姐蹲在暗處,望著那道在薄雨霧裏遙遙而行的身影,想起蘇瀲月清冽漂亮的眉眼,不禁有些恍惚,大小姐那位已逝的,不被任何人所提及的父親縱使當年再過清俊,也不比他的女兒更令人驚豔難忘。


    何況,隨著蘇瀲月漸漸長大,似乎愈發不像她的父母。早期還能瞧見七八分相似模樣,但如今僅能看出一分,仿佛這副皮囊之下的靈魂在潛移默化地影響著這具身體,描繪出與自身契合的每一處骨骼結構,長成屬於自己的麵貌。


    梅姐不敢細想下去,手掌掀風勁拍了拍自己的臉,將古怪離奇的想法敲出腦殼。


    這是夫人當年親自帶迴來的孩子,因著那時的人鼎拖著個大肚子逃入山穀躲了三天三夜,山裏寒氣過重導致早產,若非夫人及時將人尋到,那孩子恐怕早已夭折。


    蘇瀲月這一身病弱骨興許就是從山裏帶出來的。


    自她出生,便無人再見其父,而蘇妲從此繼承族長之位,穩坐蘇家首席。


    府內人都知曉,蘇妲將蘇府後院築成不允他人窺視的黃金籠,裏麵住著一隻柔弱易折的金絲雀,羽翼被嗬護得潤澤流彩,卻是從未展翅飛向天穹。


    十多年來,後院的圍牆一年比一年高立,如今連夜晚攀上槐樹枝頭的明月都快望不見了,唯有月行中天之時才蹭得半點模糊光暈,順著樹梢望去隻能瞧到被割裂的鏡花水月。


    這樣一眼望不到頭的日子,蘇瀲月就日複一日地過下去,無悲無喜,疏冷寡言,不歇斯力竭得癲狂癡笑,不問為何不知所想,若說是精致漂亮的傀儡木偶亦不為過。


    是啊,她怎麽過得下去呢?


    梅姐抹了把掉在額頭的水珠,雨好像又下大了。


    祠堂的兩扇門虛掩著,從裏透出微弱燭火。


    蘇瀲月在門前站了半晌,肩膀背脊並不緊繃,姿態舒展地立在那裏,讓人生出閑適的錯覺,側臉隱在夜色中看不真切,隻見下垂的睫毛很長,蓋住線條深邃的眼眶,卻非顯得柔美秀氣,倒是襯得眉骨輪廓冷漠而淩厲。


    他抬手不輕不重地敲響門,曲起的手指骨骼修長,淡青色筋脈,微凸的骨節呈現嚴冷病態。不多時,裏麵傳來蘇妲含笑的言語,“是小月來了,外頭風大,進來罷。”


    蘇瀲月走進祠堂,深黑高挑的影子落在濕冷地板,恍若滲透雨夜的寒意。


    門被夜風吹得闔上,室內未落入滿目昏暗,角落擺放著數鼎香爐,火光搖曳,白煙嫋嫋,香氣彌漫了整座祠堂。


    蘇妲倚在紅木椅間,旁側斜插著一簇香,照得麵似流玉,身段窈窕婀娜得像是蛇,胸脯渾圓高聳,腰肢纖細,眉色若青煙,風韻猶存的美人抬眼看向蘇瀲月,笑道:“怎站著不動?過來些,讓為娘瞧瞧,可是又瘦了?生得這麽好看的一張臉,再瘦就脫相了。”


    “來,去上幾根香。”


    蘇妲從身側那簇香裏取了三根長香,拿起時,一端翹起的指尖沾了血漬。


    片刻等不到迴應,她斂去笑意,抖了抖煙灰,重新將香頭倒插入置香缸,“看來許久不見,小月與我生分了。”


    那“缸”一顫,抖落簌簌白灰。


    細細望去,是個佝僂扭曲的赤裸人形跪在蘇妲腳邊。


    如果那勉強還能稱之為是“人”的話。


    他的嘴裏塞了一大把點燃的朱色線香,將嘴堵的嚴嚴實實,撐得唇角滲出黏連血絲,兩個漆黑可怖的眼眶空落落地掛在臉上,未剃去的眼肉腐爛潮濕,膿流黃水連連。


    上臂和腳掌被砍斷,隻能用手肘和膝蓋在地上爬行,祠堂裏沒有鋪毯子,磨得血肉模糊,露出森森白骨。


    猙獰的鞭痕燒傷遍布嶙峋脊背,像一隻隻長腳蜈蚣攀爬著,長出的淡粉色嫩肉向外翻張,細長的赤紅針線穿過皮肉,仿佛被銀針寸寸縫補的人皮。


    祠堂寂靜無聲,綿延細雨吹打窗沿,香爐內橘紅色的火點像黑暗中一雙雙窺視的鬼眼。


    蘇瀲月忽然側頭朝著椅上的人不甚分明地笑了笑,上挑的眼睛依舊冷淡,嗓音輕得令人膽顫心驚,好似咬著人的耳垂細聲低語,有種古怪猙獰的溫柔,“我當然很想念您。”


    “我的母親。”


    “可您總是垂憐於旁人。”


    藏於美麗皮囊下的惡鬼撕開皮肉,盈滿世間最純粹的惡,將“溫情”咀嚼碾磨在唇齒間。


    大氅間探出的手修長而骨感,蒼白五指滿是鮮血,顏色異常豔麗,滲著病態森冷的美感,流淌的赤紅從指縫流入掌背,再滑下手腕,猶如冷峻典雅的浮雕藝術品染了色料。


    屋外聚起陰雲,悶雷轟轟作響,殘餘的陰影被窗邊湧上的烏雲吞噬殆盡,他的身形被淹沒得隻剩下一圈冰涼的輪廓,影子染得漆黑,冰冷,像場黑色的雪沉甸甸地覆壓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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