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條路泥濘汙濁,附近有潮濕腥臭的氣味,蚊蟲密密麻麻地堆積在一攤看不清顏色的腐物上。


    夏糖的鞋底踩滿了泥,潔白的鞋麵沾著幾滴泥屑。


    所幸前麵不再是泥路,是一條寬敞的馬路。


    她撥開半人高的長草,在石子堆旁瞧見一張皺巴巴的紙,想著正好拿來擦鞋,正當她彎下腰去撿,不知哪來一陣風將那張紙吹起,輕飄飄地打了個轉往前飛去。


    紙麵擦過指尖,夏糖下意識地在半空中握了握手指,起身去追趕。


    待她氣喘籲籲地重新抓住這張亂飛的紙,放在地上攤開來,這是一張彩色宣傳紙,上麵隻沾著灰塵,難得的沒有血跡。


    紙麵正中央是兩根串著木簽的紅櫻果,果實飽滿,色澤紅潤誘人,下邊打著加粗標紅的一行字:“冰糖葫蘆,買一送一”。


    糖葫蘆......嗎?


    夏糖舔了舔幹燥的嘴巴。


    她沒再用這張畫著糖葫蘆的宣傳紙擦鞋,而是扯了路邊的幾根狗尾巴草。


    今天是少見的多雲天氣,太陽時不時會從雲層裏竄出,灑下暖洋洋的日光。


    夏糖伸著手去接光,卻感受不到絲毫溫度。


    其實她很餓。


    不是平常的那種饑餓,而是要將渾身血液燃燒的痛苦。


    她渴望溫熱的鮮血。


    夏糖覺得左右兩側的幾顆牙有點癢,她把手指伸進去探了探,摸到兩顆稍尖的牙齒,似乎過於鋒利了點。


    這具身體在逐漸進化到能夠撕咬獵物的程度。


    但她還不至於喪失人類的理智。


    身體裏好像有什麽東西在拉扯她作為人類的意識和本能的嗜血欲望。


    維持著一個平衡點。


    夏糖撕下宣傳紙上的兩串糖葫蘆,用衣袖擦淨上麵的灰塵,緊緊捏在手裏,每隔一會兒就拿出來看上兩眼。


    仿佛這樣,能緩解難耐的焦躁和饑渴感。


    午後,太陽光逐漸刺目起來,照進霧蒙蒙的眸子。


    這一片是鄉村田地,連續幾日的陰雨將草田淹沒,今日漫延而上的河水在光照下褪去,露出原本的地勢樣貌。


    腥臭的死魚躺在潮濕的莊稼裏,混雜著泥土和植物腐爛的味道,了無生氣的死寂。


    附近有養殖場,魚塘經過暴曬後揮發出極其難聞的味道。


    夏糖蹲在其中一條小路間,放在膝蓋上的指尖用力到泛白,肩膀微微顫抖著。


    許久,她低頭咬破了自己的手腕。


    冰冷的鮮血灌入口腔,她吞咽了好幾口才慢慢放緩速度,最後舔淨蒼白纖細的手腕,隻留下兩個尖尖冒紅的齒印。


    染了血的唇色變得紅潤剔透。


    夏糖在原地蹲了會兒,才直起身,路過一個水坑前被表麵的粼粼波光晃了眼,她眨了眨眼,低頭看去。


    眼瞳灰白,青紫脈絡縱橫,像分枝散葉的枯朽樹條,猙獰地爬上瓷白的臉龐。


    她的指尖輕輕撫上臉頰。


    “嘩啦——”


    濁黑的池麵忽然冒出半個被啃碎的頭顱,麵目全非,臉皮被汙水泡的發脹透明,隻剩一隻眼球空落落地掛在眼眶裏,幾條蛆蟲蠕動著身體滾落下來。


    腐屍哢噠哢噠地轉過半個腦袋,空洞的眼珠子轉了轉,凝視麵前的少女片刻,隨後嘩啦啦地從池塘裏爬起來,塘邊的汙泥太滑,它撲騰了好幾下都上不了岸,殘破的身軀浸在水裏忽進忽出。


    它的脖間掛著一頂草帽,穿著件裹滿濕泥地馬甲背心,泡脹的臉上依稀能看到發白的胡須,應該是曾經在這裏耕作的農民大伯。


    尖銳硬實的黑色指甲嵌入濕黏的泥團,當它再次撲騰著冒出上半身時,一根長長的粗樹棍沿著泥潭放下來。


    夏糖站在池塘岸邊,手裏握著根粗長的木棍,微微向前傾,她輕聲道:“上來吧”。


    陽光灑在她青灰異變的臉上,唯獨那雙眼是幹淨純黑的。


    農民腐屍咕嚕嚕地吐了口滿是泥漿的水,眼珠子僵硬地轉了轉,遲鈍地伸出爪子扒住那根木棍,堅硬的指甲剮蹭下一堆木屑。


    “嗬......”


    依靠著人類殘留的本性,它握住了這根稻草,並像嬰孩般咿咿呀呀,向夏糖咧著嘴露出空落落的牙床,那或許不能被稱之為是個合格的微笑。


    可世間哪有這麽多框框架架的條規。


    喜歡啃食莊稼嫩葉的蝗蟲對人類來說是害蟲,它們飛越山坡湖灘,雜草荒地,以星火燎原之勢覆蓋大片土地。


    對於它們來說,莊稼是尋覓大千世界所遇見的奇跡,一頓盛大的美餐。


    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人類的存在比害蟲有過之而無不及。


    長風縈繞而過,夏糖閉了閉眼,一縷暗紅從眸底掠過,再次睜眼時又是一片漆黑灰蒙。


    *


    水位下降,沉在田裏的莊稼和屍體慢慢浮現。


    草木早已溺死,腐屍迎來新生。


    一具具衣衫襤褸的活死人遵循著身體本能踉踉蹌蹌地從田地裏爬起,兩隻黑窟窿空洞無神,張著青白獠牙,粘稠液體從嘴裏流出。


    幾隻饑餓的喪屍挖出地裏曬成幹巴的老鼠肉渾淪吞棗地撕咬著,黑紅的血液順著幹削的下巴滑落,枯瘦的手指縫沾滿鮮血。


    夏糖扯了根狗尾巴草拿在手裏晃晃悠悠,腳底踩過一顆顆小石頭,夕陽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像一株輕舞搖曳的小花。


    她不時地舉起那張畫著糖葫蘆的紙張,借此壓抑胃裏的饑餓感。


    路上碰到不少動物的屍體,蒼蠅飛蟲繚繞,被饑餓控製軀體的腐屍會用青黑鋒利的指甲勾起那些小動物,一戳就有血肉膿液嘩啦啦地流出來。


    夏糖沒有想吃屍體的欲望。


    她晃了晃手裏的狗尾巴草,掃過路邊零散的小石子。


    一截細白的手腕上戴著之前圍的草葉繩,此時有點鬆散開來,空蕩蕩地掛在袖口。


    夏糖把紙夾在胳膊下麵,低頭去整理。


    單手操作比較困難,弄了好一會兒才重新變得緊實。


    夏糖垂下手,胳膊一鬆,腋下的紙就掉到地上。


    她彎腰去撿,又是一陣長風從身後襲來,吹得長發淩亂,遮住了視線。


    等她把頭發勾到耳後,那張糖葫蘆紙就飛得老遠,一眨眼便被卷到前麵很長一段距離。


    而在夏糖抬起頭,隨著視線落到盡頭的刹那間,短短一瞬仿佛經過漫長世紀,翻動古老泛黃的書頁,空茫而久遠。


    眼前的所有,都凝滯成一幅沉默寡言的畫。


    他像一張虛幻的剪影,出現在默片般的黃昏裏。


    緋紅夕陽繾綣纏綿地親吻著他,清雋的側臉浸在金紅餘暉中,眉眼深邃溫柔,在曖昧的霞光裏多了一分瀲灩。


    骨骼修長的手指握著一支細長的畫筆,調色盤勻和潤色,在畫紙上勾勒出濃彩豔色的畫麵。


    他的麵前是一片腐爛的花田。


    他是一觸即碎的泡沫童話,也是伊甸園的禁果。


    叫人妄想攀摘。


    糖葫蘆紙被長風帶往他的方向,最終飄飄搖搖地在他腳邊停下。


    落在一隻敞開肚皮酣睡的小貓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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