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x年,我一(徐誌摩)


    是的,蝦米弟說得沒錯。那年我正值而立之年。準確地說,那是1926年,我30歲了。


    那是而立的慶典,我要說它是慶典,也可以說,我不得不說它是慶典,而且它還(有幸也好,不幸也罷)被載入了史冊。這個慶典是在北京北海公園舉行的。實際上,那是我和我的眉我的嬌媚女子小曼訂婚的日子。一個大日子,對我來說是這樣,後來適之說對中國婚姻史來說同樣是大日子。還中國婚姻史呢,我就這麽走進這個史裏去的,兩個離婚的人,其中一個是第一個中華曆史上提出並完成離婚的男子,另一個是中華曆史上第一個主動離婚的女子。用後代話說,一個是出軌男,一個是出軌女。出軌古已有之,早已為世界所適之,但出軌男一號與出軌女一號光明正大毫無遮掩地結合的,可還真是前無古人。當然後麵的來者就多了去了,放到一百年後,那什麽都不算。隻是,爭得那麽多的第一桂冠,可真的是創世紀呢。這麽一想,適之還真是看到了時間和時代的節點了。


    兩個第一合體,創造了男女離婚第一,出軌結合第一,那麽多第一,再加上金童依舊,玉女已非,換了個玉女,卻也千真萬確的同樣是玉女,也難怪轟動了京華,成了全國的下酒菜咖啡佐蛋糕了。再說了,那是一個晴朗的日子,北京一年裏最好的時節,人雲金秋十月。


    造成轟動的,當然還有來賓規格之高,儐相和證婚人聲譽之隆,再加上而且尤其要加上那驚人的場麵,驚人的言論。


    男方儐相兼婚禮主持人是胡適,適之,證婚人是我的恩師梁啟超。恩師。這是古已有之的尊稱。恩在何處,卻是說不清道不白的。且這麽說著吧。請他們兩位當儐相和證婚人,是我父親徐申如大人提出的必須前提,也是父親從堅不同意我跟小曼的婚姻到終於同意,給自己定製的一個台階。


    適之是不請亦來一請就來的。可梁先生就難了。原先他是表示絕不來湊這場雞鳴狗盜之熱鬧的(據說原話如此)。從不來到來,那轉折是怎麽發生的,成了當時報紙上熱議或者說熱猜的一個謎。有人說是因為他兒子思成的諫言,為的是打消林徽因的殘餘念想。有人說是因為梁先生夜觀星象看出的某種天意,後來甚至有人說他是看到了我的飛機結局。其實我是知道的,我也是後來,在迴到硤石小憩時,趁著父親喝多了的時候摸出底來的。原來,老父居然為了這件事偷偷地專程去了一趟北京,去找了我的恩師。在我左一句恭維右一句馬屁之下,父親甚至說得酒氣亂噴搖頭晃腦,好不得意:若不是我說,正好趁這個機會給那小子(當然說的是我)一個教訓,一番訓誡,也是給天下一個公告,切不可重蹈覆轍,須引以為天下之戒,之忌,若不是我這麽說,又豈有你們今日的花好月圓?梁先生當時就拍了桌子,好,徐公所言甚是,甚是有理!老朽照辦就是!


    其實恩師當時老並不老,朽卻是有那麽點,也許不止一點(不好意思,失言了。不過也是有一說一)。


    梁公恩師的那番證婚詞,有後人說應該視為砸場檄文。這番話當時的報紙上都有詳細報導,也就不用縮頭縮腦的了。報紙上怎麽報導就怎麽寫,全文轉載如下:


    我來是講幾句不中聽的話。我在這裏提一個希望,希望你們萬勿再作一次過來人。


    有室之人,有夫之婦,侈談愛情,試想你們為了自身的所謂幸福,棄了前夫前妻,何曾為他們的幸福著想?古聖有言: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建築在他人痛苦之上的幸福,有什麽榮耀,有什麽光彩?


    徐誌摩,你這個人性情浮躁,以至於學無所成,做學問不成,做人更是失敗!你離婚再娶就是用情不專的證明!以後要痛改前非,重新做人!


    陸小曼,你和徐誌摩都是過來人,我希望你能恪守婦道,檢討自己的個性和行為,離婚再婚都是你們性格的過失造成的,希望你們不要一錯再錯自誤誤人,不要以自私自利作為行事的準則,不要以荒唐和享樂作為人生追求的目的,不要再把婚姻當兒戲,以為高興可以結婚,不高興可以離婚,讓父母汗顏讓朋友不齒讓社會看笑話!


    總之,我希望這是你們兩個人這一輩子最後一次結婚!這就是我對你們的祝賀!——我說完了!


    有報紙說,我和小曼當時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甚至有人發表了一首詩,說什麽:紅霞從男子臉上飛到女子臉上,再從女子臉上傳迴男子臉上,原來紅的地方變成白的,原來白的變成紅的。啊!原來人臉也有天給予的色彩。啊!原來人間也有天看著的難堪。


    這也叫詩?狗屁而已。笑死人了。


    還有報紙說,當時我走到梁公恩師身邊,懇求他別再說了。純屬無稽之談。我都懶得用感歎號了。


    真實的情況是:我和小曼當時手捏著手,越聽恩師那演講,就捏得越緊,直到捏出汗來。小曼甚至縮迴她柔嫩的手指,在我的手心點了一下,我則縮迴我的手指,在她的手心劃了個十字。她在我手心裏畫了個圓。我在她手心裏也畫了個圓,並在圓心裏點了一下。她在我手心裏寫了“下作”二字。這在上海話裏是“下流”的意思。我在她手心裏寫了“之合”二字。我這是篡改了“天作之合”的成語。她懂了,因為她的眼睛裏溢出了笑來。我們眼睛對著眼睛,眼睛裏紛紛地溢出笑來。就象下圍棋那樣,對弈者,對溢也。


    這是真實的,無論梁公恩師說些什麽,我們圓滿了。終於圓滿了。我們的圓滿來得太不容易了。


    當時有小報記者看到我們的手有動作。這位記者接下來在小報上發表了他著名的猜想:男子在女子手心裏寫的是,衝上去。女子在男子手心裏寫的是:掐死他。我笑死了,小曼也笑死了。幾年後,說起這個小報這個報導,小曼還會啾啾啾嘰嘰地笑得小鳥似的。


    是的,啾啾啾嘰嘰,我最喜歡的小曼的“語言”。今後我可以每天都聽到了。太不容易了。


    自小曼父母把小曼關進家的鐵桶裏之後,徽徽也跟著那位思成走了,漂洋過海,去美國讀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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