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x年,我二(戴望舒)


    我要轉過身去。可是她跟著我轉。她抱我抱得是那麽的緊。我們就這麽轉著,進了另一個房間,就這樣子轉到了我的床邊。我轉最後那圈的時候,一下子就跟她臉對臉了,應該說是她的臉對著我的脖子。當然是因為她忽然就鬆開了抱我的雙手。然後我們就倒到了床上。然後我真真地聽著她的喘息聲了。有點象我的喘息聲的迴音。然後我就用我的嘴封鎖了她的和我的喘息。很久很久,然後,我們隻聽著牆上的那隻鍾嘀嗒的聲音了。當然,當我感覺到這個鍾的嘀嗒聲的時候,時間已經過去了不短的一個段落了。


    掛在我牆上的是一隻布穀鳥鍾,下麵有個晃動的鍾擺,有兩個鍾錘,每天要記得把鍾錘拉上去。每到半點或者整點,這隻鍾就會發出布穀鳥的叫聲,布穀。整點時會根據幾點而叫幾聲,而且上麵有個小門會打開,裏麵幾個男男女女的會手拉著手轉圈,叫布穀,叫完後再縮迴去,被那小門重新關起來。直到下一個時辰。我後來聽小蝦米說過老和尚送給他的那隻神奇的鍾,那卻是沒有花頭的,用小蝦米的話說叫方頭方腦,傻模傻樣。我這個鍾是我從法國帶迴來的,其實是德國黑森林裏出產的。那裏也是出產童話的地方。


    我沒有跟她一起在早上的陽光照進來的時候在布穀鳥的叫聲裏醒來的經曆。我覺得這個經曆要以後才能有。那樣才對。


    可是我們開始走出去了。一開始是送她迴家。後來就不僅僅是了。亨利路是一條幽靜的馬路。踩著黃黃的落葉,在法國梧桐樹下,在煤氣路燈下漫步,畢竟是浪漫的。


    我們每天晚上都去踩落葉了,而且不斷地擴大著範圍。法租界那一帶全是法國梧桐大道,地上,當然是秋天的時候,全是踩著會裂開的樹葉。我有時會想起我寫的那首詩,想起“枯裂”。然後我會想,此枯裂非彼枯裂。偶而她會靠到我身上來。我問她:冷嗎?她就在我的胸前點頭。點得我心跳加快。當然也引起我身體的其它反應。然後我就抱住了她。梧桐樹下,煤氣燈的光暈裏,行人是很少的。這點對我來說很重要。我其實還是一個傳統的人。寫著現代派詩歌的傳統人。


    我們去了百樂門。我很喜歡跳舞。她說我跳得真好。其實她也跳得很好。畢竟是從名門世家出來的。她的父親是滬上著名的商人。曾經是。開過錢莊,商店。可惜被股票給害了,家道中落。


    我們也去大世界照哈哈鏡,也去看電影,當然還有到咖啡館去坐坐,透過玻璃窗看梧桐樹重新長出葉子來,變得更茂盛,聽著知了知了起來。去得最多的飯店是大馬路上的新雅飯店。就是在這個飯店裏,路易士曾經肆無忌憚地說,該我這臉上有裝飾趣味的人付錢。我茫然。然後我的至交杜衡說:就是麻子的意思。眾大笑。當時我也跟著笑。其實我真想抽這個路易士和這個杜衡。這個路易士就是後來名聲不小的詩人紀弦。人們說,他把我代表的三四十年代現代詩移植到台灣去了。後來那裏又出了幾個名氣不小甚至很大的詩人,有男有女,創造了台灣現代詩歌的盛世。


    我看著麗娟的笑臉,她的笑臉讓我也肆無忌憚了。我問她:你真的不在乎我的雀斑嗎?我說雀斑,畢竟是因為麻子這兩個字太過難聽。其實雀斑這個詞還是我發明的,發明地點就是上海新雅飯店。基於那個叫麻雀的小鳥,留下後麵那個雀字,刪除前麵那個麻字,不就化腐朽難看為神奇悅目了嗎?


    麗娟卻聽懂了,她的笑臉更笑開了。她站了起來,走到我旁邊,把我的臉往右扳一下,再往左扳一下,然後開始親我的臉,我感覺得到,她親的是那一個個雀斑,挨個地親著,直到我把她拉到我的膝蓋上,用我的親打斷了她的親興。然後我們才發現那個戴著標配的紅頭巾的印度跑堂皮笑肉不笑地站在我們旁邊。我說:放下吧。他這才把那一大盤菜放下。那是本次最大的菜,鬆鼠黃魚。我記得很清楚,甚至我還記得那個魚頭給我一種油亮亮的皮笑肉不笑的感覺,對著我們咧著嘴。


    坐下來後,印度跑堂走開後,她問我:懂了嗎?我說:懂了。好象懂了。


    我們的婚禮是在新亞大酒店舉辦的。新亞跟新雅同音,但不同字。新雅是上海當時最著名的餐廳之一,新亞是一家大旅館,帶大餐廳的,在蘇州河對麵,對著蘇州河,斜對著黃浦江。


    北麵那些大文人不會來。魯迅對我還是忿忿的。許多其他人對我也有意見。雖然是誤會,我怎麽會影射和攻擊他們呢?可是我不想解釋。俗話說越描越黑。可是我的婚禮陣仗不小,有卞之琳、孫大雨、梁宗岱、馮至,都是當時圍著我和我的雜誌轉的詩人。卞之琳大家都知道吧,他那首《斷章》後來一直被選入中國現代詩前十: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馮至被魯迅稱為最優秀的抒情詩人,他在《蛇》裏寫道:我的寂寞是一條長蛇,\/冰冷地沒有言語──\/姑娘,你萬一夢到它時\/千萬啊,莫要悚懼!\/\/它是我忠誠的侶伴,\/心裏害著熱烈的鄉思;\/它在想那茂密的草原,──\/你頭上的,濃鬱的烏絲。\/\/它月光一般輕輕地,\/從你那兒潛潛走過;\/為我把你的夢境衝下來,\/像一隻緋紅的花朵!


    還有幾十年後改行寫報告文學《歌德巴赫猜想》而再度成名的小兄弟徐遲,當然少不了杜衡,更少不了後來變成紀弦的路易士。還有好幾位當時已頗有名氣的小說家,除了麗娟的哥哥時英,還有沈從文。


    蟄存也來了。他送的禮特別的大,送麗娟的禮更大。我的記不清了,給麗娟的好象是一件裘皮大衣。我沒有問他絳年的事。他也不去提。他跟我碰著香檳酒杯說:祝賀你走出來。說實在的,我在新婚著,他間接地提到往事,感覺他是掏出刀來刺向我的心。我是婚禮結束後才產生那種感覺的。當時我謝了他。終歸是好朋友,還是發小。我還紳士派頭地請他向他的家裏人問好。


    畢竟分手才一年多。大家都知道我和絳年那個解除婚約的聲明。一定有許多人在想,看他急的。他要顯示天涯何處無芳草,是人總有美人愛。憤怒出婚姻啊。可是,我的心裏還是甜甜的。有甜味。我的麗娟是美麗的。大家都這麽說。我也覺得在容顏上她甚至超越了絳年。更重要的是,麗娟是愛我的。也許是一種從崇拜裏生出來的愛,哪怕隻是象愛的東西,但畢竟給我以一種幸福的成就感。


    比較是沒有意義的。接下來的是過日子。哈哈。


    我下迴再說吧。可以嗎?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綿綿詩魂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波曆哈特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波曆哈特並收藏綿綿詩魂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