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x年,我一(徐誌摩)


    是在北京,北京的她,後來我想起來了,林家有女初長成。我真的沒有印象。那點印象早被吹飛在太平洋的海風裏了。我問過她,在她的倫敦閨房裏:那時的你好象是甩著兩根小辮子的?兩根短短的?她紅著臉一笑,誌摩哥好記性。我加了一句:短辮子的苞開出來便是短發的花了。她的臉更紅了一些:誌摩哥好有趣。


    我常拉著奚若去林天民住處。第一次,從那裏出來,奚若說:原來我是你的替身呀。我說:你要把自己想象成孫悟空,分身了的,一個你在這裏聊天,另一個你在那裏聊。


    下迴,他還是跟我到林天民住處去。每次我都要帶一盒巧克力給他,是他最喜歡的cadbury。然後,在天民叔的宴會廳裏坐了一會兒後,我就說:我出去一下。我就拐個彎,打開了通往外麵馬路的大門,把門把擰得好響。然後我使勁踩著地麵。再然後我再走迴房子裏,輕輕地,悄悄地,就象我在後來的《再別康橋》裏寫的那樣,悄悄地又走了進去,把門關得山響。再悄悄地拐個彎。她,徽徽的門是虛掩著的。從第二次開始,隻要她聽到大門的門把聲,就把門虛掩著了。然後我就把笑得直顫的她抱住了。


    有一次,徽徽問我:那天你們在橋上站了多久?我說:哪天?她說:就是下大暴雨,一隻落湯雞變成兩隻落湯雞,兩隻雞到暴雨裏去看彩虹那天。


    是源寧告訴她的。那天,那個暴雨真叫暴,我卻奔出門去。奔出去,用後世的話說,我秒濕了。這隻落湯雞本來是向她的住處奔去的,但它卻想到(它居然還能想到。這讓我至今仍然驚訝),這雨太大了,徽徽要著涼的。於是這隻雞就去了源寧那裏。源寧驚訝地看著雞,叫它快進去。雞說:快走,到橋上去。源寧說:到橋上去幹什麽?雞說:看虹。


    我是拽著他走的。我說:要什麽傘?這才有勁。走啊。巨大的閃電劃過天空,然後是一串幾乎不想停下來的雷聲。


    我說:看到了。兩道彩虹呢。徽徽就笑了。我說:真的。一道是你,一道是我。她笑得更開心了,笑到了我的身上,把心開在了我的胸口。她說:你知道我為什麽喜歡你嗎?我說:因為我是另一道彩虹?我也抱住了她。


    有一次,仍然是拿了我的cadbury巧克力的奚若陪著天民叔聊天,我讓門把發出大大的響聲走了出去,然後推開虛掩著的門重新走進去。然後是直接遭遇了天民叔的微笑。麵對著麵。天民叔說:是忘記什麽了嗎?我說:好象是的。我呆在那裏,看著天民叔返迴客廳的背影。然後看到那邊那虛掩的門開了,一隻可愛的熟悉的小手向我招著。


    徽徽那天,在笑完笑暢後,說:我爸早就知道你這套啦。昨天他跟我說:他也挺喜歡你的。可惜你畢竟是有家的人。我對爸爸說:我當他是哥哥。


    那天,我們談到了幼儀。徽徽說:你不能兩個都要,我可不當妾。現在也不能三妻四妾了。我說:我怎麽會讓你當什麽妾呢?我會解決這個問題的。我的心要的是真正的愛。不是真正的愛我寧可不要,永遠不要。


    從那天以後,我就不再把那門把擰得巨響把那門關得震動全樓了。天民叔對我仍然是那麽親切。好幾個晚上,從徽徽的房間出來,奚若先走了,我會跟天民叔聊到後半夜。或者說,聊到鳥叫的時候。我們聊東北,聊英國法國日本,聊巴黎和會。那些天,那些時候,我總覺得我的心有兩種跳動,一種是激烈的,另一種卻是溫柔的,象是激烈的那種跳動的迴聲。


    從誌摩哥到誌摩,其實也就是短短幾天。在康河上的星輝裏,我撐著篙,我們到了夜晚的河中央,兩邊大學房子裏稀稀照來的燈光下,融合著天上點點的星光,她一身淺藍的衣衫飄得我,沒法說了。形容不了。她告訴我她去了一個朋友家,她的那個女孩子朋友,英國女孩,跟她說,她正打算離婚。我脫口而出:理應如此!然後我才去想,為什麽徽徽對我說這些。然後我的心就跳得更激烈了。本來就已經夠激烈了。然後我就把她擁在了懷裏。她就貼在了我的心旁。兩顆心對稱地跳動著。一左一右,一右一左。


    讀到這裏,也許又有八卦的人或報刊會提出無聊的問題,比如,你們是怎麽貼著的,有布的隔離不曾?我呸!我偏不告訴你!其實,這重要嗎?重要的是兩顆心是貼著的,不是兩個胸脯或乳頭,而是兩顆心。


    然後我就做了中國離婚史上第一人。中國幾千年了,居然沒有離婚一說,有打入冷宮的的,有休妻的。也就是說,男的可以不要女的,女的不可以不要男的。離婚是對男女雙方的尊重,對感情和愛情的尊重。我是這麽認為的。適之(大名胡適,你們應該都知道的)完全同意我的觀點。那天我說:你是中國的大偉人了,文化革命之父了也。你開創了白話文和白話詩的新時代,也參與了對三綱五常的造反。適之一反嘻笑的常態反應,板起臉對我說:應該說是我們倆。就詩而言,是我提出用白話寫詩的,我也出了個《嚐試集》,但我的詩不足道,隻是嚐試,真正把白話詩寫成人見人愛的物件的是你,至少是你把新詩這個東西推到了頂峰,至少是當下的頂峰。我有謀,你有勇。我是搞理論的,是軍師,你是上陣的,是將軍,大帥。而在男女情愛方麵,你更是成了中國離婚第一人。前無古人,可謂開創了曆史。


    我們當時哈哈一笑,就當各自接受了對方的吹捧。後來有些人稱我為渣男,到了未來的今天仍然不時會有這麽稱唿我的。這都無所謂了。我要說,有一點是我一直引以為自豪的,的確如適之所說,我是開創了曆史的。新詩也好,離婚也好,到了未來的今天,那都已經是被廣泛接受的了。這總沒有說錯吧?


    我在康橋或者劍橋(別人譯成劍橋,獨我稱它為康橋)的農舍外麵,看著遍野的牛群羊群在夕陽的霧靄裏湧來,那種輝煌的壯麗醉了我。對,就是這個詞,壯麗。我新生的愛就是,壯麗。那種灌得醉我的壯麗。我可以說是醉熏熏地迴到農舍裏,醉熏熏地對幼儀宣布,我要離婚,按西方的方式。沒有機構辦手續沒關係,我們可以先簽約,然後登報聲明。真的可以說,我那天就在一種醉熏熏的狀態。我在英國整個就處於醉熏熏的狀態。是醉熏熏給了我勇氣,讓我去擁抱和親吻,也是醉熏熏給了勇氣,讓我去告別不愛。


    說完,我轉身就走了出去。我甚至沒有來得及收聽幼儀的哭聲。我知道她會哭的。可是我相信她,她是一個新女性,甚至是那時難得的拒絕裹腳的女子。她會懂的,什麽叫包辦婚姻,什麽叫自由愛情。


    幼儀被她二哥接到柏林去了。我真心感謝她的二哥。他甚至宣稱,孩子不要打掉,我來養。這是個偉大哥哥。


    我父親宣布跟我決裂,斷絕父子關係,切斷一切經濟往來。這我能理解。幾千年來,又有哪一位父親經受過這個。雖然這隻是一切的開端。但這是個開端。


    然後,幼儀在柏林跟我簽了約。說實在的,雖然我沒有愛過她(這當然也是我後來才發現的),可是我真心欽佩她。這是一個偉大的女性,她是堅強的,也是新型的,獨立的。偉大的女性是拿來欽佩的。可惜離愛有點遙遠。


    可是她走了,她卻也走了。徽徽和她的父親一起迴中國去了。有了徽徽,我才發現我還沒有愛過。於是我開始愛了。可是她也走了。


    後來有一種說法叫先結婚後戀愛。用在我身上特別合適。但我結婚是跟一個人,愛卻是跟另一個人。


    我也該走了。那是我第一次揮手。但這不是最後一次。


    我該把話題交給未來了。是你還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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