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x年,我五(小蝦米)


    鍾的轉動聲從蟬鳴變成有節奏的嘀嗒聲,還是很快。卻慢了下來。我盯著鍾看。我看見的全是樹蔭。


    我是在樹蔭裏長大的。那是無邊無際的大山,據說一直延綿到金三角,到外國去,到了金三角,還往南延綿。這裏全是綠的,綠得很密。大人說,這裏是地球的斷裂帶,所以有很多溫泉,也許是世界上溫泉最多的地方,至少是之一(老和尚說地球北麵也有地方溫泉特別多的)。所以,我家的地勢雖然很高(後來我知道那叫海拔),冬天也有很冷的時候,可是山穀裏總是冒著騰騰的熱氣,把樹林都熏得騰騰的。所有的溪流都冒著煙。煙變成雲,雲一會兒變出天空,一會兒變出大山,外鄉人說這是一個神仙的世界。


    可是我們並沒有覺得有什麽大不了的,直到越來越多的外鄉人到這裏來,說是開發旅遊資源。我們縣很窮。可是我們村子和我們家脫貧比較早。至於為什麽,這就留到後麵再說了。


    我們家姓夏,並不姓徐。可是老和尚說應該姓徐才對。我爺爺和爸爸都讀過一點書,家譜更是背得爛熟,卻也不去糾正他。村子裏的傳說我聽說過,說是我們家是非法家庭,是婚外戀的雜貨鋪。他們說,大旅遊家徐霞客確實來過這裏,村子裏好多家都有記載,但後來又走了。他走了後,我的太太太太奶奶就生下了我的太太太爺爺。太太太爺爺的爸爸是後來接管太太太太奶奶的(“接管”這個詞是村子裏的人看了許多年電視後學著說的),他跟著太太太太奶奶姓夏,所以太太太爺爺及其後代都姓夏。村子裏的人說太太太爺爺的爸爸是贅婿,也就是說是把自己的姓丟掉去姓婆娘的姓的人。村子裏的人說得有鼻子有眼的,還說好幾家的家譜裏都這麽記著。


    小圓子也是這麽說的。他還說他家的家譜裏也這麽記著。我讓他把家譜拿給我看,他說他自己也沒有看到過,他爸爸管得很嚴。他說:你叫小霞,就是因為你是大旅遊家的孽種的孽子孽孫。我說,你們家的家譜怎麽會記著別人家的事?他說不出來了就摸自己的臉,他總是摸他的臉的左邊,好象那裏長著什麽草。然後他說,你去問你爸爸。


    爸爸不理我。他很少理我。還是媽媽後來悄悄告訴我的。媽媽還告訴我說,老和尚第一次到我家來喝茶時說,聽說我的名字是霞光的霞,就有些驚訝。老和尚說,他是個男孩子,為什麽叫這麽女孩子的名字?我爺爺指著我爸爸說,讓他說。我爸爸板著臉說,明明是你給起的。老和尚說:沒關係,名是空,姓是空,一切皆是空。爺爺站起來,躬著腰說:多謝大師指點。


    我很小的時候,爺爺就經常帶我到老和尚的小廟裏去。後來爺爺走了,爸爸不去那裏。他不喜歡老和尚,有人說起老和尚,他就哼,哼的時候眼睛就瞟著媽媽。媽媽就把頭低在那裏,不聲不響。媽媽低著頭的樣子特別好看,臉上還開著紅紅的花。


    後來我是跟小圓子和小木頭去老和尚的小廟的。小圓子生於2000年,他爸爸就取0的形狀叫他湯圓。他和他爸爸都姓湯。小木頭生於2001年,他爸爸學小圓子的爸爸,也取形狀,取1的形狀,給他取了個名字叫古木。他和他爸爸都姓古。我比小圓子小兩歲,比小木頭小一歲,生於2002年。所以他們一開始不叫我小霞,而叫我千年,根據也是我出生年份的最後一個數字。因為他們在書裏讀到過“千年老二”這個成語,把“老二”省了,就成了千年。聽著倒是挺文氣的。


    老和尚的小廟真的是夠小的,一共就一個不大的大殿,緊靠著山壁。旁邊有一排三間房子,一間住著老和尚,一間住著小和尚,還有一間是廚房和放雜物的地方。有一條一年四季冒著熱氣的小溪從旁邊岩壁那裏流出來,繞過大殿前麵時注出了一個潭,然後從另一個角落流下山去。


    老和尚成天愁眉苦臉的,可是一看到我們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全部變了形狀。這就是老和尚笑起來的樣子。尤其是看著我的時候。他喜歡摸我的頭。他從來就不摸小圓子和小木頭的頭。隻摸我的。就象我的頭上總有什麽髒東西要抹掉那樣。小圓子和小木頭說,那是在給我開光,我需要不斷地開光,因為我太二了。


    我說:我們叫你二燈大師好嗎?老和尚就哈哈大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笑著。他說:好!好!我們都二。千年老二,好!好!


    我們叫他二燈大師,是因為那些天電視裏正在播放按金庸小說《射雕英雄傳》新改編的電視劇。老和尚說:射雕英雄傳,我知道。電視我沒有看過,可是書我知道。那裏有個一燈大師對不對?我們也哈哈大笑。我們笑得一定很假,很傻。他說:二好!好!千年老二,好!好!他對小和尚說:放桌上吧。小和尚就把茶水放在了桌上。其實小和尚給老和尚端來的是茶,給我們端來的是白開水。老和尚說過,我們太小,喝茶還不太好。


    其實小和尚比我們大不了幾歲,也許就一樣大。其實這個廟裏隻有一老一小兩個和尚。聽說小和尚還是老和尚撿來的。我問二燈老和尚:聽說這個廟是你蓋起來的?老和尚又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他說:傳聞有誤。這座廟是本來就有的,我來的時候,這裏就有這個破?。其實是政府把這個廟修複的。政府讓我當和尚,我就當老和尚了。


    我們腦袋還剛剛比八仙桌高一點的時候,二燈老和尚(那時候他一定還沒有老,其實現在也不老)就給我們背誦詩歌,都是古詩,什麽床前明月光,什麽鵝鵝鵝。弄得我從小對數學就沒有興趣,一上語文課就滿腦子的鵝啊鴨的,特別的童話。


    跟每天一樣,我是聞著香氣醒來的。我總是覺得香氣是從我的嘴唇上升起來的。可惜沒有證據。因為我醒來的時候,格格總是在上方,床邊,將近一米高距離半米遠的地方說著:起來了,小蝦米,洗臉吃飯,然後去捏腳。


    格格是按摩房的老板娘。我不知道她多大年齡,隻知道她聲音挺好聽的,帶著一種成熟的韻味,一種特別的飄,在每一句話結束的時候都會飄一下子。我隻能用這個“飄”字,因為我想不出還有什麽字可以用來形容。從二姐帶我到這裏來後,我就沒有看到過她。其實我什麽人也看不到。到上海來之前就看不到了。但我能聽到聲音。格格是她讓我這麽叫的,她叫店裏的人都這麽叫她。我始終不知道她的真名實姓。有一次她跟我說(她說的時候也摸著我的頭。怎麽她跟老和尚一樣,也喜歡摸頭的),她其實是北京人,是漂到上海來的,然後就不想走了。她說,她其實是旗人(她喜歡說“其實”,弄得我也動不動就“其實”一下子),是正黃旗的,真的應該是格格。格格,你知道嗎?就是公主的意思。她以為我是大山裏來的,什麽都不懂。我也不說我知道。我隻說知道了。她又摸摸我的頭:小蝦米乖,真乖。


    她是我的老板,但也是我每天最後一個顧客。她就睡在我隔壁的房間裏。每天晚上(都是下半夜了),她點完賬上樓來,都要我給她捏腳。我捏了一天的腳,香的臭的,軟的硬的,平滑的粗糙的。然而一摸到她的腳,我身體就會有感應。我對自己說,那是因為她的聲音好聽,或者因為她的腳特別嫩,或者是因為我想起了我的小魚。說不清楚。也沒有清楚的必要。先不說小魚了。以後有的是時間去說。


    一天過去後,我又對著那個鍾了。老和尚送給我的禮物。沒有更好的禮物了。它給了我瞎子生涯以超越明眼人的生活。超越所有明眼人。我盯著鍾聲看著,等待著那蟬鳴。


    可以開始了。我想。我有些迫不及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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