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從遠赫然發現,從進帳至今遼王隻語未發。


    雖然是接位不久,但他出身不凡,自小得父祖言傳身教,若還看不明白這個局麵可就白活這二十多年。


    忙向遼王再一行禮,同時折從遠也向李三叉手躬身,道:“樞密使。”


    樞密使李三郎揮揮手,狀似很隨便地問道:“你我隨便說說話,不要緊張。哎,你是行三,怎麽由你接位?上麵兩個哥哥呢?”語氣溫柔和煦,仿佛鄰家的大哥哥在關心小弟弟。


    邊上鄭守義聞言,心曰李老三這老小子壞得很。


    這是好話麽?


    還能不緊張?


    這分明是在質疑折從遠這小子的身份呐。


    果然,折老三聞言,頭上立刻豆大的汗珠滾落。慌張道:“迴迴稟樞密使,大兄喜文厭武,二兄身體孱弱,阿爺這才立了我,請樞密使明鑒。”


    李樞密笑容依然溫暖如春風,輕飄飄地說:“嗯,換家主這是你折家私事,我管不著,也不耐煩問。隻是,這沿河五鎮都知兵馬使一職是朝廷名器,豈可私相授受?折從遠,你可知罪?”


    鄭守義在旁聽得就很解氣,跟這不開眼的玩意講什麽廢話?


    怎麽著?是要拿下這個肉票,然後洗了麟州麽?


    嗯……


    鄭二心中就很猶豫。他又覺著這樣幹就等於廢了麟州,一方麵又覺這個麟州似乎也沒什麽用處。距離朔州太遠,還隔著個大河,他鄭某人其實是有點顧不過來。貪多嚼不爛,還不如吃一口再說?


    心底裏總覺著李老三是個小白臉,但最近一段日子下來,老屠子發現這小白臉幹事其實挺爽利。嗯……


    很合自己脾胃。


    主要是這小子心黑手也狠。隻他手裏那幾萬老輔兵,就不是他鄭屠子弄得過的。還有秦光弼、張德、李承嗣等等一班人,還有鎮裏鎮外那麽多屯田兵。


    行吧。


    合則兩利麽。


    遂幫腔冷哼了兩聲烘托一把氣氛。


    鄭大帥一帶頭,邊上眾將乃至於圍觀的眾酋豪們也立刻跟進。


    你哼一聲。


    我哈一聲。


    一眾奇形怪狀的狠鬧了一迴。


    端坐主位遼王李洵繼續安靜沒吭氣,他是忍不住悄悄瞥了三叔一眼。心曰,這話說的,好像咱家不是私相授受一般。


    這幫老殺才搞氣氛,確實也讓折從遠受到壓迫不少。小夥子也在心裏暗罵,唐朝天子沒了,大梁的那個天子算個蛋,天下藩鎮,哪個不是如此?你李家還不是自己來?真是隻許州官放火,不讓百姓點燈啊。


    他在心裏剛剛罵完,就聽李樞密語態溫和,但每一個字都如鋼針刺在折從遠的骨上。“你是否在想,隻許我州官放火,不叫你百姓點燈?


    嗬嗬,你要這樣想也沒錯。


    對,確實就是不許你折家私相授受。


    至於我李家放不放火麽,你不配問,也不配知道。


    現在我指條活路給你。折家大宗遷往雲中,折家出丁二千入義從軍隨征,你親自帶隊,來我軍中聽用。”


    這是要掘了折家的根啊!


    看這孩子有點要激動,也不必李樞密動手,邊上聽得提氣的鄭某人就要將腰間鋼刀扶一扶。發現腰間一空,隻好將腹前的獸口袍肚扶了一扶。


    冷哼出聲。


    “哼!”


    李樞密瞥了老鄭一眼讓他收工,自一手輕扶刀柄,一手抬起又下壓,讓折從遠冷靜。“不急答。好好想一想,今夜你就宿在營裏,明晨給我答複即可。


    我也明說,你可以拒絕,但是我希望你先想清楚後果。


    家兄給了你家許多機會,可惜你家卻將家兄的好意當作軟弱可欺。


    折家既然不願做人,那就重新做條狗吧。隻是你當明白,大唐,隻需要忠犬。


    想想後果,明日答複我,去吧。”


    ……


    六月初一。


    洛陽。


    朱有珪踉踉蹌蹌從敬翔的官署裏出來,感覺天都塌了。


    就在片刻之前,敬翔告訴調他外任萊州刺史,即刻赴任。


    唐製,官員外放,哪怕是貶官也該給兩三天安排家眷。當然,到了天寶年間就比較苛刻,往往敕書下達當日就得離京,經常搞得官員十分狼狽。但是這幾十年朝廷威信日衰一日,有些規矩也就很難講了。


    再說,大梁,也並非大唐。


    但是,朱有珪很清楚,敬翔的意思就是要他立刻走人。


    渾渾噩噩迴到家裏,朱有珪將管家叫來,命他立刻準備行囊上路。


    王妃張氏聽說,將老公一把拉住,勸阻道:“郎君,不可。”


    朱有珪何嚐想走?如今這個外放,上路真就是上絕路了。


    先外放,然後半路賜死,已經成了天子殺人的固定套路。


    前幾天,張氏迴來報說,天子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密詔博王進京。


    父皇身體不好,這事兒朱有珪知道。但是密詔朱友文還京這事兒……


    朱有珪知道,這是要傳位給朱友文的意思。


    說對這個位置全不動心那是假話,隻是朱有珪自知出身不好,所以,多年以來,他兢兢業業給老爸做護衛,並未昏了頭想去爭搶。也可以說,正因為他不爭不搶,還跟內外大臣、各位兄弟關係都不好,才能在這個位置上幹到現在。


    沒辦法,就自家老娘的那個職業……


    說良心話,他朱有珪究竟是否為天子所出都很難說。


    所以,在他看來,朱友文繼位就繼位吧,我安安心心做個太平王爺就好。故此他就沒把這事兒很放心上。


    可是今天這個安排著實是嚇到他了,以至於有靈魂出竅的感覺。


    張氏看朱有珪發呆,急道:“郎君,聖人這是要置你於死地,為那廝鋪路。你就算不為自己著想,也為我想想,為孩兒想想呐!”


    一個“死”字,刺得朱有珪幾乎不能唿吸。


    他狠喘了幾口大氣,將一份公文取出,道:“已有旨意,今日要走。稍等護兵便至,奈何?”


    張氏將那文書看了又看,蹙眉道:“此乃中旨,不是敕書。”


    大唐君相相製,哪怕是皇帝的命令也要走完三省審查,宰相署名,由門下用印簽發才算合法有效。否則,哪怕是皇帝手書,在法律上也沒有約束力,是否執行全看官員自願。


    至少法理上如此。


    梁承唐製,規矩一脈相承。


    朱有珪是侍衛親軍的指揮使,調任萊州刺史理應明發敕旨。


    所以嚴格來說,在正式敕旨下達之前他朱某人完全可以不聽。


    朱有珪目光奇怪地落在老婆身上。


    這個老婆要說還是有些姿容,嗯……


    可是你跟父皇講這個?


    朱有珪感覺老婆的腦子燒了。


    咱爹是啥樣人,婆娘你不知道?


    張氏看老公目光奇怪,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麽,先是俏臉一紅,旋即急曰:“拖得一日是一日,不走,才能想辦法呀。敬公與我家又沒仇,必不會為難你。聖人那裏,晚個一二日也未必見怪。”


    朱有珪聞言很覺有理。


    就是晚走一天兩天的事,誰還能殺了爺爺不成?


    至於父皇見怪不見怪麽?


    事到如今,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不如橫下一條心拚一把。


    正說著,管家來報,果有護軍上門。


    朱有珪已在心裏有了大致盤算,遂深吸一口氣,掩著內心的惶恐來在門前,端起架子虛張聲勢,道:“官員外任需由敕旨,今隻得中旨,到萊州如何交割?請迴稟敬公,我在家靜候,敕旨一到即刻動身。”


    說著,就把幾顆金豆子送出。


    朱有珪好歹是個王爺,還是侍衛親軍的指揮使。這幾個兵是例行公幹,本來也沒想整事,即得了好處,又覺人家說得很有道理,於是不願刁難,便叮囑他不要亂走即迴去複命了。


    ……


    六月初二。


    自打柏鄉退迴來,韓勍將軍就落入了人生低穀。


    手下龍驤軍灰飛煙滅。


    王彥章率殘部被調往北麵行營聽用,跟著楊師厚在棗強打了迴醬油。


    其他各將也都各自紛飛,隻剩他一個光杆司令在京城蹉跎歲月。


    直到最近,袁象先帶著左龍虎軍跟著去打義昌球用不頂,結果他們在義昌無所事事,卻鬧得一股遼賊踹了天子行轅。迴來被天子臭罵一頓,然後天子讓他韓勍帶著殘部來左龍虎軍任職,接了袁象先的位。


    這才總算見了點亮。


    可是也難。


    這左龍虎軍出自長直軍,跟腳很正,是天子的老衛隊。


    當年自家龍驤軍最囂張的時候,其實跟龍虎軍關係也不咋地。


    再說袁象先還是天子的親外甥。雖然這把被拿下了,但是左龍虎軍都是袁象先的老人,一個個也不是凡人,並非他韓勍說動就能動的。接手快有一月,除去自己帶來的五百多老弟兄,韓勍還是誰也指使不動。


    落毛的鳳凰不如雞,韓將軍這驢臉就更驢了。


    “將軍。”


    韓勍正在苦苦思索怎麽破局,卻有那親軍領著一人進來。天子老了,說話是越來越不好使了,他得好好籌劃怎麽合縱連橫,怎麽分化瓦解,才好拾掇了左龍虎軍的這幫殺才。


    正在苦思,為人打攪,韓哥就十分惱火,如此沒有規矩麽。


    本欲嗬斥,卻見那人容貌有些眼熟……


    韓勍仔細看看。“啊呦,郢王?”


    不是朱有珪是誰。


    韓勍在天子身邊幾十年,消息可不閉塞,知道昨天敬翔安排這廝外放。按道理昨天就該走了,結果卻來到自己的大營。


    韓某人又不是傻子,看不出這裏頭麻煩大了。


    將朱有珪坐了,韓勍道:“郢王來此何為?”朱有珪麵相其實還真與天子有幾分肖像,濃眉大眼的,隻是不知怎麽,韓勍總覺著哪裏不對勁。


    就看朱有珪忽然起身就拜,道:“韓帥救我。”


    老韓下意識一把將他拉起,心想:我救你?爺爺都是泥菩薩過河好麽。


    朱有珪重新落座,道:“聖人密詔博王入京,韓帥可知?”


    韓勍搖搖頭,如今他是過了氣的牛夫人,這等秘辛他哪裏知道。


    朱有珪道:“父皇詔博王入京,本與我無幹,奈何昨日又遣敬公差我外出。”一把攥住韓勍的手道,“韓帥豈不知,凡外放之人,哪個不是中途賜死?


    貞臣從相州任上被貶為柳州司戶,前腳出門,就被中官追上賜死……


    貞臣,就是李思安。


    去年秋,天子北巡一路殺人不少。別個都無所謂,但是去年的鄧季筠,今年的李思安,就最讓他老韓糟心。


    殺李思安的罪名是治理無方,軍紀散亂,軍備不修。


    真是扯蛋。


    鄧季筠的罪名是所部戰馬太瘦。


    這就更搞笑了。


    不管別人怎麽看,韓勍真心覺著這是天子在翻柏鄉的舊賬。


    雖然李思安當初在柏鄉跟著王景仁擺了他老韓一道,但是後來靜下心想想,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李思安那廝在西線也算盡力了,所部傷亡近半,夜幕將至,王景仁又不想冒險,他孤軍在北岸又能怎樣。


    要說誰是罪魁禍首,那還得是王景仁。


    按理說,天子斬了王景仁的狗頭也不為過。但是迴來以後,天子隻是免了他幾個差遣就並未重責。


    這算什麽?


    往好了說,這是天子不打算深究。主將王景仁都不辦,底下他們這些人自然也就沒事。後來相當一段時間,也確實是沒有動誰。


    可是換個角度呢?


    天子用新人降將頂替舊人老將的意圖如此明顯,誰能說不是另有圖謀?


    後來一切平靜,就在韓勍也開始覺著事情要翻篇的時候,鄧季筠、李思安等突然被殺,還在坐冷板凳的韓勍能不亡魂大生。


    講良心話,韓勍問心無愧。


    問題是,就這幾年天子殺人的這個手法,他不講良心呀。


    天曉得會不會哪天一抽風,就把他老韓給剁了。


    比如鄧季筠。


    比如李思安。


    哪怕天子這次讓他接手左龍虎軍,韓勍心裏也是很不踏實。


    至少迄今為止,這左龍虎軍他根本就帶不穩,反倒是隻要袁象先振臂一唿,殺才們綁了他老韓下鍋的前景十分確定。


    被朱有珪點破心事,後麵的話韓勍是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一把打斷朱友珪的台詞,韓勍目光灼灼地問:“郢王之意?”


    ……


    麟州。


    國朝盛時,尤其是開元天寶年間,朝廷在移民實邊這件事上落力不小。


    如麟州以及再向北的勝州,都曾遷來許多內地無產或破產民戶。勝州可憐挨著草原太近,又迭遭兵亂波及,比較殘破。直至最近伴隨著振武軍壯大,指揮使王友良把手伸到了河對岸以後,勝州才算是安定下來。


    麟州百姓多承折家治理有方,唐末亂鬥幾十年,這裏基本沒怎麽受到波及,倒是成了關中以北的一片桃園樂土。


    本土人口滋生,加上外地難民遷入,此間僅漢兒就已經破了萬戶。加上這兩年夏州勢微,麟州折家很有點猴子稱大王的勁頭。


    可惜,折家的小胳膊究竟是拗不過李老三的大粗腿。麵對三萬隨時準備拔刀的職業武夫,折三老老實實選擇給大唐做狗,姑且這樣認為吧。


    於是,李樞密果斷派出鄭屠子進城,認真盯著折家大宗遷往雲中安置,同時抽取族中精銳二千編入義從軍。


    雲中,現有鎮遠軍六千和義從軍五千。西有振武軍,東是盧龍的老巢,南邊還有河東幾萬人。折家遷過去也是個初來乍到的外來戶,基本不用擔心他搞事,不被人搞就燒高香吧。


    再有編進來的這二千精壯在手,狗鏈子是比較渾厚了。


    有位偉人說,凡事就怕認真二字,咱鄭屠子做事就最講認真。


    有折三這個肉票在行營蹲著,有數萬大軍虎視眈眈,老屠子寶刀不老,率領所部開到麟州城外。由鄭老三帶隊進城辦事,王寨主則親自負責查抄折家在城外的莊子宅院。


    為什麽要讓王寨主在城外公幹呢?因為作為大族,折家的主要資財是城外的田土、農莊,大部分族人也都在城外居住,城內則主要是家主一家而已。


    這樣安排,才充分體現了對王大寨主的重用與重視。


    盡管上峰有令不得貪墨折家資財,不得傷害折家親眷,但是到了下麵執行照樣走樣。尤其是鄭老板派出了骨頭裏麵能熬油的老馬匪出馬,那是折騰的折家欲仙欲死也不敢放屁,很為鄭老二出了一口悶氣。


    閏五月下旬開始,折家部曲就開始絡繹不絕地開始大搬遷。


    李樞密根本不打算給他家拖延反水的機會。


    這老小子自己坐在大營裏,專讓老屠子去幹壞事。


    鄭大帥是什麽人啊,不肯白幹,來跟李樞密商量這麟州的歸屬。樞密使很講規矩,既然是振武軍治下,駐軍長官當然由振武軍推薦,樞密院批準。


    當然,振武軍隻能推薦都知兵馬使管軍不管民。


    刺史嘛,要由樞密院另行委派,也不是外人,李三打算把小舅子馮道派過來。小夥子曆練多年,早已成長起來,是李老三手下少有的幹吏。


    鄭守義於是敲定了在麟州駐兵五千的大事。與李樞密達成交易,迴頭就把盧八哥叫來,要讓他做這個都知兵馬使。


    老盧原計劃迴幽州養老,但是親家開了口,還是實權都知兵馬使,管著麟州、勝州兩地軍隊,也就暫熄了退休的念頭,準備發揮餘熱,給鄭老板再幫兩年工。


    李樞密並非要把折家全部遷走,待將折三這一係主幹基本連根拔起之後,就大軍向東渡過黃河往晉陽而去。


    鄭大帥留下老馬匪幫著盧八在麟州立足,自領毅勇軍陪同李三過河。


    這路可得把李老三跟緊了。


    沒來由的,鄭二總覺著李三這趟出來不是隻為了折家這麽個小蝦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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