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守義十來天趕了近千裏地,辛苦勞累,不想再多吹風。


    遂與眾人匯合抓緊入城。


    累歸累,正事耽誤不得。


    簡單沐浴更衣天色已晚,就擺起酒肉邊吃邊聊。


    前麵鄭守義安排信使先行一步,將幽州的情況提前做了通報,連準備出兵打義昌都說了,好讓這邊提前準備。所以,鄭大帥要說的情況不多。倒是離鎮以後這邊什麽情況鄭大帥非常關心,就讓幾個老弟兄給他講解。


    錢糧向來是鎮中關鍵,劉棟哥第一個匯報道:“夏糧皆已入庫,收了將將三十萬石糧,其他各項折下來大概有個五萬貫。”


    三十萬石?聽著不少,其實呢?


    這次說妥了兵額,全鎮當養常捷軍八千,振武軍四千,再加上義武軍八千,這就是整整二萬大頭兵。一年在營最少吃掉二十四萬石糧,算上馬料,這三十萬石糧連吃個肚飽都不夠,至於賞賜更照管不到。


    沒辦法,振武軍是邊地,跟義武完全沒法比。


    人少,錢少,糧少,根本不可能自己養兵。


    這也是李大從來不著急給他派牧民官的基本道理,讓你飛你都飛不起來。


    唯一的好處就是草場多,牛羊不缺,養馬便宜些。


    報完賬劉三哥就閉嘴不言,反正他已經盡力,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你怎麽辦。至於短缺的錢糧麽,那就主要靠後方接濟,據說今年河東大熟,可以運來不少。


    情況就這麽個情況,事情就這麽個事情,確實沒啥好說。


    錢糧說完,就輪到張順舉說話。“鎮內已在募兵。缺額四千,自義從軍調撥一些,朔州這裏募一些,差不多夠用。這裏沒算教練軍五百人,有些缺口。另外,鎮中這三千輔軍怎麽辦?”


    自從柏鄉迴來,郭靖將軍就一心撲在教練軍上。他從各軍抽調了一批老兵,又從退伍返鄉的老兵中募了一點,組成了教官團。暫時定員五百,負責鎮內新兵及軍官操練培養。這跟梁軍且殺不完呢,練兵是重中之重,一刻也不能懈怠。


    郭大俠如今年紀大了,自己不好總衝鋒陷陣,就想著將一生所學以及多年全軍的經驗教訓有個總結,有個傳承,努力讓後輩們少流點血。


    這三千輔軍則是當初移鎮時為了支持老黑作戰,李老三給調撥來的部下。伴隨毅勇軍行動多年,本來關係不錯,如今嘛這幫家夥就有點紮眼。為了不添亂,鄭二去幽州之後,老張隻讓人看緊他們,沒有擅自動手。


    當然,若是這些人不懂事,老鐵匠也不介意超度了他們。


    鄭守義腦門一拍:“怪我怪我,教練軍這事兒我忘了提了。”實在是在老黑的心裏隻裝著毅勇軍、常捷軍、振武軍這三個營頭,教練軍還沒有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在幽州就忘了給教練軍要兵額錢糧。


    感覺不能虧待了老郭,鄭守義拍著胸脯承諾:“此事我這就去信,讓李三將錢糧補上。至於那輔軍嘛,轉眼討義昌,我都帶走。輔軍這套也沒甚稀奇,不能事事靠著人。劉三你費費心,咱也得有人,正好有教練軍麽,都操練起來。”


    又想起錢糧不足的問題,鄭大帥撓撓頭衝劉三吩咐道:“現下農閑,凡授田之家,至少出一丁,給口飯吃先操練著。打義昌當有不少繳獲,迴來再正式募兵。再不成,便拿義從軍先頂著用。


    嗯,如此說定了,義從軍都留下,我隻帶毅勇軍走。


    劉三你再記得給宋瑤去個信,那邊最近得了許多人口養不起,打算都賣過來。你想想怎麽與他談個條件,將人都弄迴來。”


    振武軍缺人缺的頭疼,天德軍卻是另一番光景。


    這幾年宋將軍日子過得不錯,有許多沒有安全感的小部落來投。開始宋瑤覺得挺好,後來人多了就很發愁。河套地方有限,土地有限,安置不下了。


    這迴鄭守義去天德軍做客,宋瑤向他示好說願意賣些人口給他。


    這人口買賣當年劉二跟李三就不少幹,鄭大帥完全沒有心理障礙。隻他後來著急去幽州耽誤了,這會兒才想起來交代劉三去辦。


    劉老三聞言很為難道:“哥啊,沒錢呐。”


    鄭守義黑手一揮,道:“人先接過來,錢先欠著。那邊左右是養不起了,多一天都是麻煩。”老黑心說,爺爺好心好意幫他宋瑤的忙,他還能不肯了?


    反了天了。爺爺如今可是樞密副使!


    劉三早已習慣了鄭二這副嘴臉,果斷應了一聲:“喏。”


    此時迴想幽州之行其實平淡無奇。驚心動魄沒有,有也是鄭二自己的心理活動,自己嚇唬自己。至少,李老三肯定沒有害他之心。


    這一點還是可以確認的。


    迴來朔州也安安靜靜。


    鄭守義居然有種不大真實的幻覺。


    盧龍換帥這麽大個事兒,怎麽就這麽平安過度了?


    鄭大帥也想不好究竟自己希望什麽,就是覺著恍惚。


    自覺沒甚好說,鄭大帥瞧見小屠子坐在邊上,扭來扭去好像屁股底下有針,蹙眉道:“你有話說?”


    對這個兒子,鄭守義盡量不去想有些事情。


    不能想啊。


    小屠子不知道在想什麽,聞言一愣,道:“啊,沒有。”


    一說沒有,鄭大帥不樂意了。


    爺爺把這家業交給你,此時一句言語沒有這像話麽?


    簡直是枉費老子的苦心。


    李洵就是因為在軍中沒威信,接不住,才讓李三撿個漏。


    鄭二雖與老三、老五都是兄弟情深,但是這份基業,如果可以,他還是希望兒子能接班,隻有實在不行再讓弟弟們上。而且,在鄭某人看來也不是他小心眼,主要是幾個弟弟都不像是這塊材料。


    做大帥,不是你會打就行。


    老三、老五都有點過於老實了。


    也不知道鄭二是怎麽覺著這兩個弟弟太老實,總之就覺著他們接不住。


    老四麽,軍中完全沒根基,更沒戲。


    思來想去,也就小屠子還成。還能打,會裝傻,看著憨直,其實一肚子壞水,腦子裏一點不糊塗。嗯,很有爺爺的風範。而且在軍中也有些威名,有張順舉、盧涵幾個護著。這個穩,應該問題不大。


    “嗯,那俺便說說。”小屠子看看不說點什麽過不去,瞅了瞅邊上的弟弟,隻見這兄弟兩眼放空一臉懵的造型,完全指望不上,硬著頭皮想了想,道,“阿爺去了幽州不幾日,王叔就到了。


    也不敢亂給幽州派人。


    咱這邊就琢磨著,若是那邊不仗義,哼,咱家也不是泥捏地,就反他娘。


    先辦了那些輔軍。


    周知裕是個草包,做了他,拿下雲、代,斷了盧龍西進之路。


    而後大軍席卷而下。


    周德威、符存審新附之人,對幽州哪來忠心?與他倆談下好處,魏東城也得低頭。當年獨眼龍能在雲代起家,咱怎麽不成。


    取了河東為基業,怕他幽、汴怎麽……


    小屠子一五一十將眾將的種種安排說了,那真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但是這夯貨一開口,張順舉、王義幾個就感覺頭大。


    這事兒當時這麽謀劃是沒錯,但你現在說出來……


    合適麽?


    你讓老黑怎麽想?


    你說點什麽不好你要說這個?


    這夯貨哎呀!


    之前鄭二走得急,鎮裏的事情隻交待了個大概,就交給舅哥牽頭,所以他是真不知道後麵這幫貨的打算。


    兒子這麽一說,一樁樁一件件,都很有條理的樣子。開始鄭某人還覺著挺穩妥,沒聽出問題,但越往後臉色越不對。若他真在幽州出事,這安排確實很有道理,但是,他老鄭不能高興啊。


    看看,看看。


    剛才還說這小子一肚子壞水呢,錯了麽?錯了麽?


    一眾老軍頭見勢不妙,紛紛告辭,最後隻留下小屠子兄弟倆跟張順舉。


    張書記跑了,盧八哥、十三郎都溜個沒影,誰也不想沾這小胖子的鍋。


    親舅舅張順舉隻好出頭轉圜,親外甥你怎麽辦。


    老鐵匠硬著頭皮打岔,道:“毅勇軍將士經年征戰也該歇一歇了,從常捷軍抽調部分人馬調換一下,讓弟兄輪著休整如何?”


    大舅哥如此明目張膽地轉移話題,鄭守義也沒轍。


    武夫就是這樣講求實際。他鄭守義去幽州,弟兄們當然要做好各種準備。這也是他臨行前交代的,人家一點沒錯。


    這一刻,鄭二又有了新的體悟。


    李大管不了身後事,他鄭二同樣不能。


    遼王說了都不算,他一個狗屁樞密副使算個蛋。


    無論高興與否,如今也隻能捏著鼻子認了,甚至還要感謝這幫混蛋做的好。


    鄭大帥暗暗下定決心,以後絕不犯險,絕不能重蹈大李子的覆轍。


    “罷了。留下四千年長者,從常捷軍調換個二千過來,我隻帶六千騎走。加上輔軍這也有九千人,對得起他李老三了。”歎口氣,鄭守義又將幽州的事情單獨跟舅哥說了一遍,最後總結道,“咱振武軍也得搞穩妥。


    你我都不小嘍,可萬萬不能出了岔子。


    此去,還是哥哥留鎮裏看家吧。


    二哥兒這兩年不在軍中,難免有些生疏,此次隨我一起走。


    盯緊幽州,李承嗣與張德還沒表態,我走後也要……


    洛陽。


    作為大唐東都,甚至幾度成為大唐的中心。昔日輝煌已成過去,即使張存敬苦心經營多年,梁朝亦投入不小,但是與當年相比仍然遠遠不如。


    倒是東邊不遠的汴梁,也就是大梁的東都,才是如今這世間最繁華的都市。


    或因汴梁四野平闊無險可守,或因受夠了四麵守敵的窘境,在大梁立國後的第二年,梁帝就將宗廟從汴梁挪到了洛陽。


    也就是說,如今梁朝的國都其實是洛陽。


    為了去晦氣,五月初一,梁帝改了個年號,乾化元年。


    乾化。乾坤,變化?還是乾坤化解?


    本意應該是希望乾坤不要亂變化才對,繼續保佑大梁國運昌隆吧。


    柏鄉這跟頭摔得疼啊,真是一刀戳進了肺管子。


    侍衛親軍損失慘重,忠心耿耿的天雄軍也折掉一萬多。全靠楊師厚頂得及時,加上他老朱禦駕親征到了黃河邊,這才堪堪穩住陣腳,沒讓李可汗打過河來。


    遼賊退後,為了補充損失,梁帝隻好繼續從下麵抽血。


    從地方抽取精兵充實中央,這是梁帝持之以恆的削藩大計。


    什麽?杯酒釋兵權?


    別逗了,朱三哥還想多活幾年呢。


    如今的兵頭都很敏感,絕不能大張旗鼓地喊叫。要削藩,必須要做得巧,做得妙,要審時度勢,要見縫插針。其實下麵的兵頭們也都知道你要幹什麽,可是,隻要把握一個度,事情還是能夠一點點辦的。


    但關鍵就是要講究個度。


    就像薅羊毛,揪了一把你得讓這畜牲緩一緩。上一輪整頓禁軍效果顯著,但是也埋了許多怨氣,大梁天子是心如明鏡。原待挺個幾年這股氣兒泄了才能繼續下手,如今可好,不得不提前開幹。


    這裏頭有多少隱憂可想而知。


    大梁是方鎮為國,大兵頭套小兵頭。


    有沒有無來者不知道,至少是前無古人不假。


    皇帝?


    嗬嗬,真以為想幹什麽就能幹的麽?


    九月時傳說李可汗要死,這是天大的喜訊。


    梁帝專門跑了趟天雄軍,順路斬了幾個廢物,準備去給這逆賊做個道場。


    卻左等右等,北麵平平靜靜,屁事沒有。


    很是失望啊。


    因有迴鶻、吐蕃使者覲見,隻好暫將河北的糟心事丟開,迴來洛陽接見。


    也要理解咱們三哥,畢竟大梁尚未一統江湖,北進又不順利,難免有些心虛,需要一點外邦的恭維。


    豈料才進城就收到河北來信,說遼賊早就死了。


    派在幽州的細作後知後覺,說是李可汗年初在柏鄉就受了傷,迴去後本已見好,孰料年中突然複發,不治身亡。這廝死後李老三秘不發喪,先迅速控製了幽州局麵,才派出告哀使通告天下。


    這小畜生挺會啊。


    這大熱天的,也不怕臭了。


    獨眼龍身後有個李亞子。


    雖然這小子最後被李可汗玩爆了,但主要是河東早就被獨眼龍搞得太過不看,不能怪李亞子無能。能夠迅速掌握局麵,破局潞州,這股子果決與手段,即使作為對手,朱三哥也要送上一個服字。


    如今李可汗死了,兒子雖無李亞子的手段,卻有個好弟弟主持大局。


    這……


    這你跟誰說理去?


    反觀自己,既沒有靠得住的兄弟,兒子也都一個個不成器。


    他朱三奔忙一生,圖個什麽呢?


    究竟是為誰辛苦為誰忙?


    手下這些如狼似虎的軍頭,三哥想想都頭疼。


    “敬公,天道何其不公也。”


    對於朱老板的慨歎,敬祥哥也沒轍。


    朱二家裏的倆兒子都不錯,結果一個背運死在淄青,一個不明不白死在關中。


    朱三自己生的老大也挺好,誰料想同樣死在了關中,同樣死得不明不白。


    梁帝自己就是家裏老小,沒有再小的兄弟了。


    朱二有本事,但是死得早。


    朱大身子骨倒是很硬朗,估計天子死了朱大都且能活呢。可這廝就是個憨批,指望他守住朱家的基業?快歇了吧。


    敬祥道:“聖人。李家大郎已近三十,李三襲位畢竟日短,安定鎮中尚需時日。不若遣楊帥北進,大兵壓境,看是否有可乘之機。便是不能一舉掃平河北,嗬嗬,義昌劉守光既然向我朝輸誠,亦可以去義昌走一走。”


    “善哉。”這次說話的是李振。


    這老小子頂著天雄軍節度副使的身份在河北呆了一陣子,後來楊師厚來了,他也就沒必要一直在魏州蹲著,趁此次天子北巡跟著迴來。


    對於李振來說,他的舞台始終還是在三哥身邊。


    此刻,李振積極獻策道:“遼逆身死,正是天意。不若封李家大郎為遼王、幽州盧龍節度使,封李承嗣為義定節度使、鄭守義振武軍節度使。至於河東嘛,讓韓進通去聯絡看看,若周德威幾個願降,亦可以一鎮授之。”


    迴想多年前與這李三郎的一段交往,李振豈能想到此子有朝一日竟有此成就,真是令人莞爾。


    李振打仗是個外行,但是搞這些勾當那是明明白白。


    雖然柏鄉遇挫,但梁朝強勢並未改變。


    遼王身死,按照一般規律,按照當下武夫的普遍德行,手下這些軍頭們有些想法很正常,完全可以添一把柴。


    比較麻煩的是自家這位主子聲譽不是太好,恐怕有些妨害。


    這都無所謂,成不成的給盧龍添個堵也行啊。


    總之是惠而不費,算是給故人送上一份賀禮了。


    梁帝看他意猶未盡,道:“李公所言皆可。怎麽?還有甚話說麽。”


    李振道:“臣在想,李三那廝當年來魏博賣鹽,險些被羅六殺了。又來汴京見聖人,欲與我市鹽市馬。不曾想,豎子竟有這般造化。咳,若是當初斬了這廝,如今盧龍可不就是要亂了。”


    “哈哈哈哈!”梁帝也迴想起接見李三與鄭二的那一幕,一個目光透著掩藏不住的精明,一個是高壯的黑廝,都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可惜,是敵非友了。


    “按照浮屠說法,李公執著了。”梁帝似乎是陷入了迴憶,“彼時我正與通美幾個說援兵魏博……


    忽然話鋒一轉,梁帝道,“哼,有些膽色。敬公,天予弗取,反受其咎。盧龍有變,不可坐視,若北伐,可動兵幾何?”


    敬祥道:“五至十萬人。”


    梁帝起身來迴思索片刻,道:“令,以楊師厚為北麵招討使,諸軍都指揮使,加太尉,令他速速來京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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