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麵的聯軍如茅廁的石頭般又臭又硬,這邊韓勍將軍也是動了真火。


    其實,此刻韓將軍也是騎虎難下,心情未必就比王鎔更好。


    戰場如此局促,雙方的兵力也都是明牌,遼王再怎麽玩,排列組合也就那麽幾個。說到底,成敗還看手藝精。


    看實力。


    韓勍時刻不敢忽視遼王的動向,專門派遣許多斥候查探。先前迴報說遼賊往渡口去了,但是後麵就再無音訊。


    直到天黑前,才有幾個血葫蘆跑迴來,說遼賊在渡口擊潰了閻寶的人,確實是迴軍打李思安去了。但是遼軍斥候四出,他們無法靠近,其間還反複被遼騎追殺,無法查探戰況如何。


    閻寶死不死的韓勍不在乎,他隻關心遼王那二萬騎的動向。


    賊兵的援兵突然趕到戰場,這個變故過於重大,若沒有這幫混蛋攪局,他早就迴軍與李思安會師了。


    遼軍一向擅用騎兵遮斷戰場,雖然斥候說遼王在打李思安,但韓勍哪敢就信,萬一意在我軍呢?


    有此顧慮,看眼前這幫家夥如此硬紮,就尤其讓韓將軍糟心。


    哪怕這幫貨“慫”那麽一點也好呢。


    不論迴師策應李思安還是直接撤迴,隻有擊潰此敵才能從容離布置呀。


    沒錯,雄心萬丈的韓勍將軍,也動搖了。


    由不得韓勍不動搖。


    李思安那邊主力是步軍,哪怕勝了,要趕過來也要許久。且已成疲兵,來了頂不得用。再看此刻日落,遼賊狡猾,李思安就算勝了怕也不敢過來。而隻要李思安不能大破遼賊,這二萬遼騎就是禍患,鬼曉得會借著夜色幹出什麽好事來。


    趁夜色搞偷襲,這一向就是騎兵的絕招啊。


    步軍已經拚盡了全力,感覺聯軍的敗像越發明顯,韓勍激動起來,準備讓甲騎出陣,徹底底定勝局。


    正要下令,就感覺大地又開始顫抖。


    韓勍迴身一看,西南方向似有大股騎軍靠近。


    不用說,定是狗日地遼軍又來。


    怎麽,馬多了不起呀!


    憋了一肚子火的韓勍徹底怒了,將馬槍在手,指著漸漸靠近的遼騎,下令,王彥章所部突擊北麵之敵,其餘龍驤軍全體出擊,一波流拚了。


    遼騎你再能跑,這來迴幾十上百裏地跑下來,還能有幾分氣力?


    北麵賊兵即將潰亂,絕不能讓遼賊從容布置。


    此時太陽已經落山,雖尚有點點餘暉,顯得不那麽一片漆黑,但是想要有效指揮上萬大軍已不可能,兩邊隻要碰上,就是一場混戰。


    剩下的就是拚命,然後聽天由命。


    他媽的,混戰就混戰。


    借著朦朧的光線,看到梁軍如潰堤的洪水般湧來。


    遼王也知道今夜混戰難免,派出傳騎,告知幾個兵頭散開各自為戰,保存自己,與敵遊鬥。上下皆知西路梁軍已走,此地梁軍是無援的孤軍,他們有的是時間慢慢周旋,完全沒有必要硬碰。


    兵法,講的是以石擊卵,而非石頭碰石頭。


    保定軍、義從軍嘩啦就散了。


    豹騎軍也以千人一陣拉開。


    毅勇軍同樣按各都為建製成陣。


    看遼軍玩得這麽花,韓勍心裏大罵遼賊無膽,人多馬多還不敢跟爺爺拚命,什麽東西。哼,你散開了爺爺就沒辦法?爺爺也能散。


    片刻後,梁騎也按軍各自分開,每軍二千餘騎一陣,各去捕捉遼騎廝殺。


    以分散對分散,來吧。


    龍驤軍有前後左右四軍,其餘三軍都是二千五百騎一軍,韓勍這軍卻是四千餘騎建製。梁騎畢竟不比遼兵弓馬嫻熟,單兵技術上稍遜一籌,但是沒關係,每陣人多一倍也不吃虧,逼得遼騎隻敢遠走,不敢拚命。


    好麽,數萬騎兵就以這樣或大或小的鋒矢陣,在方寸之間互相追逐、廝殺。


    借著暗淡的星光月色,二爺眼見梁騎人多,硬碰沒有好處。正好郭屠子領著毅勇都相距不遠,就張羅兩都合兵,去北麵那些鴨腿子步兵激戰處看看。


    本以為趙王會潰退了,沒想到居然打到此時仍勝負未分,非常出乎意料。


    聯軍確實即將崩潰,尤其就在片刻之前遭了王鐵槍的重擊,嘩嘩啦啦倒下一片,梁兵正在乘勢猛攻。


    苦戰半日的銀槍軍被撞得散亂不堪,連所部騎兵都已下馬填進來了。護軍死了一地,老牛一把年紀,都抱著斬馬刀斬斃數人,可見局麵之危急。


    終見援兵趕到,牛哥帶著哭腔,扯起破鑼嗓子高叫:“援兵到啦,殺呀!”


    才開口就破了音。


    喊了小半天,嗓子已經壞了。


    毅勇軍的二千騎走位刁鑽,借著夜色掩蔽,從梁軍大陣的側後突入。


    打了一天,梁軍同樣累得腿麻手軟,舞槍都變得緩慢遲鈍,動作走形。他們隻是靠著人多,占了上風。


    此刻梁軍是背對南邊,對背擊毫無心理防備,毅勇軍的甲騎洶湧而入,透陣而出,瞬間也將疲憊不堪的梁軍搞亂。


    都將陳慶洋家在東硤石堡,是英勇的山北子弟。此前鄭大帥移鎮,他沒去,就留在了牛哥的旗下。其所部一千二百弟兄已經死傷過半,連陳哥自己都著了兩槍,好在角度不佳,均未破甲。


    所以嚴格來說,陳將軍還是毫發未損呢。


    笨拙地躲過一槍,而後反擊,紮倒一敵。


    陳哥隻覺著兩臂灌鉛,全靠求生欲在勉強支撐,但是感覺也快不行了。


    他在一線搏殺,視野狹小,注意不到外麵局勢變化。忽聽後麵老牛的親兵大喊,援兵到了。


    陳哥累得腦仁不轉,隻是機械地揮槍,不知怎麽就喊了一嗓子:“梁軍敗了。梁軍敗了。”左右親兵聞言,也都立刻跟著喊叫。


    或許軍士們都是下意識地附和,也可能是真的受到了鼓舞,總之在陳慶洋喊出那一聲“梁軍敗了”後不片刻,不單銀槍軍,連邊上趙兵也都高喊起來。


    才被背刺一把的梁軍本已慌亂,再聞此言,竟就亂了軍心。


    便有大聰明迴頭去看,呦嗬,韓帥的騎兵呢?這黑燈瞎火的,哪裏看得明白韓勍其實是在拚命搏殺。影影憧憧,殺才們隻能看到原本在後麵壓陣的騎兵全沒了蹤影,人人都認定韓將軍跑了。


    這還得了!


    梁軍的軍心迅速瓦解。


    尤其羅周翰原本親在前頭督戰,也迴頭一看韓哥沒了,登時就把初出茅廬小羅將軍嚇得腿抖。左右都慌了神,勸道:“大帥,韓帥走了,咱也走吧。慢就可走不脫了。”


    這一刻,羅三代頓覺祖宗附體,上馬帶著數百衛隊就跑。


    這新一代的魏博武夫能打是能打,但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能耐一點不比前輩們差。羅周翰一撤,立刻就被發現,於是後隊先跑,前隊跟上。


    隻片刻,數千大軍就開始撒丫子跑路。


    不,這次魏兵也學了趙軍結陣而走,隻是沒有大陣,都是幾十幾百人的小陣。


    不就是敗而不亂麽。


    都是河朔藩鎮,誰不會一樣。


    魏兵一撤,神威軍、神捷軍也頂不住了。


    甭管官將們怎樣彈壓,軍士們都不再遵令。


    全軍上下,自發向後與敵軍脫離接觸,結陣而走。


    還有那有些將才的,就在陣中高喊:“保持隊形,不要亂,慢慢走!”


    都是人才呐。


    鄭守義悶頭擊穿了一陣,兜頭迴來,就見許多步軍在星夜下結陣而行,如一個個鐵皮刺蝟。


    這黑漆麻虎的,一來也不大好分辨敵我,二來也怕被誰拖住纏住。鄭大帥引軍小心從旁掠過,不敢跟這幫混蛋挨著,同時派出遊騎過去摸摸情況。


    韓勍瞄到一股遼賊正在追逐,兜轉兩圈,竟奔著步軍大陣去了。韓將軍還想著是個機會,追上背後捅一竿子就挺好。結果還沒追到,便見自家隊伍開始潰退。


    夜裏大軍崩潰,可比白天嚇人了多了。


    夜幕下,都要逃命,誰管你誰是誰,天王老子來了也不好使啊。


    這下可驚得韓勍不輕。


    全亂套了。


    不敢再往裏走,韓勍老老實實引兵向外兜轉,腦子裏盡是不甘與悔恨。


    既然遼賊才是大患,在李可汗離開之時,他為什麽不追擊而去?


    難道,已經破了膽的趙賊還敢來麽?


    破了遼賊,再慢慢迴頭,還能讓趙賊竄了?


    腦仁亂糟糟地亂走,一抬頭,眼見一陣步軍傻愣愣站著沒動,看是敵軍沒錯。不甘心的韓勍立刻放了遼騎一馬,直衝那陣敵軍而去。


    這是最後還成建製的成德兵。


    他們同樣死傷枕籍,下馬步戰的五千兵死了一半還多。


    李弘規、梁公儒的衛隊也折了不少。


    看到梁軍退走,實在沒有餘力的趙軍便沒追擊,正在那裏喘氣迴魂。就見數千敵騎奔馳而來,嚇得兩個老貨也不敢打了,撒腿就跑。


    他倆一逃,趙軍就地解散,然後被韓勍的四千騎一波帶走。


    趙王?哦,在王德明的護衛下,先了兩個老貨一步已經遠走。


    打垮了這數千趙兵,韓勍心知大局難濟,再殺毫無意義。


    趁馬匹還有餘力,韓勍引軍撥轉方向,奔南去也。


    ……


    卻說王鐵槍接了韓勍的命令,打穿敵陣,原待迴身再戰,卻因遼騎趕到,亦未敢硬撞。


    眼瞅著梁軍大陣潰退,王彥章知道事不可為,便領軍去找遼騎廝殺,準備尋找韓勍匯合。


    梁軍甲騎也算皮糙肉厚,義從軍的弓矢對他傷害不大。他本部人多,加上老王手上功夫了得,直殺得遼騎不敢近前,反被他攆著亂竄。


    這許多騎兵在夜幕下往來衝突,場麵都成一鍋粥了。


    好在龍驤軍甲胄華麗,在星光下都很耀眼,倒是意外起到了敵我識別的作用。


    真是你追我趕,亂得可以。


    正追著一陣遼騎,忽從斜刺裏撞來一陣。


    王鐵槍眼賊,盡管今夜月光暗淡,他卻借著微弱的星火看到那似是遼王的大旗。奔突中,王彥章也不辨真偽就貼上去。


    這還真是遼王李可汗。


    下令各自為戰之後,雖見梁騎每陣人多,遼王也不打算學他。


    人多有人多的好處,但也有人多的壞處,那就是不靈活。哪怕是鋒矢陣,兩千多人的大陣,也遠比不過千人的小陣方便。


    所以,大李就領著一千衛隊,在戰場周邊遊弋,隻等梁騎有那跟不上節奏的、落單的,便去一頓狠殺,頗得許多戰果。


    自做了大帥,李崇文也是難得開葷,上下都怕他有個閃失。今天這算是逮著機會了。大李子一杆馬槍,舞起來依舊生風。


    痛快!


    說心裏話,他不想跟朱三火並。


    豹子和老虎咬什麽呢?


    怎奈何朱三心太黑,非要趕盡殺絕不可啊。


    這次梁軍北伐,選得時機雖然不如早一兩年好,卻也足夠遼王難受的。並了河東,戰線拉長了,兵力不夠用。好幾次他也反思,拿下河東到底是對是錯?是否留下李存勖這個盟友更好?


    這些日來,麵對梁軍步步緊逼,遼王幾乎夜夜難眠。


    日日苦思破敵良策,卻次次無果。


    今天這麽東奔西走,那真是沒招了。


    如果東路梁軍過河後直接西進,如果西路梁軍數萬順利渡河,如果王鎔沒有及時趕到。隨便哪一個,他都隻有跑路一途。


    好在蒼天保佑,東路梁軍如願跟著李弘規、梁公儒遠走,好在西路梁軍犯下了錯誤,好在,王鎔及時趕到。


    天意,天意助我呀!


    壓抑了許久,突然勝利在望,便是大李子也不免有點昏頭。


    打發了興的遼王稀裏糊塗,不知怎麽就追著一股梁騎撞入了戰團。等他發現斜地裏殺出一票人馬,已經有點遲了。


    卻見一個金甲勇將直奔自己而來。


    麵對險情,遼王倒是毫不退縮,也無法退縮。


    他端正了馬槍,就要教來敵做人。


    王彥章一身金甲,馬槊如巨蟒出水,當前無一合之敵,須臾間,便突破兩重障礙,衝到遼王身前。


    梁軍極喜華美,將官鎧甲都是精益求精,鑲金鍍銀,侍衛親軍連普通一兵的鎧甲都要鑲金。而對麵這將身著灰撲撲的明光鎧,王彥章根本沒敢想這廝就是遼王本尊。


    隻看對麵馬槍刺來,王彥章曉得這是個好手,微微推槍偏頭,動作與大李幾乎一致,堪堪躲過。


    這槍也是驚出遼王一身冷汗。


    那槊鋒是就貼著臉頰而過,帶起的勁風刺得麵皮生疼。


    險呐!


    慢一點半拉腦袋就沒了。


    感慨這廝勇武的同時,大李子也被驚醒,他是遼王,不該這樣玩命。


    兩馬瞬間交錯而過,遼王催馬快走,就要跑遠一些,遠離險地。


    卻就在錯馬相過的一瞬間,王鐵槍竟猛然挺身。隻見這廝將左臂為軸,右背發力一推槊杆,馬槍被他硬生生掄了個半圓。那二尺有餘的槊鋒劃出一道寒影,從半空中砸下來,直奔遼王的後背,竟是一記馬上的迴馬槍。


    這真是藝高人膽大。


    丈八大槍足有八九斤麽十斤重,還在高速奔馬之上,慣性極大,又不好使力。傷不傷敵先不講,一個不好自己就得落馬。但是王鐵槍手黑,真就辦成了,梁軍第一槍,絕非浪得虛名。


    遼王當年也是員虎將不假,但是他的長處還在於統帥。尤其這些年,畢竟遠離了一線搏殺,更沒料到賊子還有這手,毫無防備,端端正正就被捅在背上。


    好在兩馬相背而行正在快速分開,王鐵槍的這一槍沒有完全落實,遼王這才算撿了條命。


    即便如此,鋒利的槊尖也砸破了背上的掩心鏡。巨力將人向前猛推,捶得大李子“噗”地一口老血噴出數尺遠。


    李崇文自知受傷哪敢停留,領兵迅速離場,跳到外圍去了。


    王彥章迴身看到那將雖然狼狽卻沒有落馬,十分遺憾。


    韓勍已經遁逃,王鐵槍知道再無戰機,也就偏偏馬頭,追著往南去了。


    不用懷疑,韓勍四千騎的一個大陣,聲勢還是很壯闊,從王彥章的眼前飄過,他當然看得分明。


    主將逃了,梁軍再無戰心。


    龍驤各軍都開始了生死時速,沒命奔逃。


    遼軍,則在後追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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