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史上的柏鄉之戰大略圖,供參考


    開平四年,天佑七年,西曆九一零年。


    十一月廿八日。


    鎮州。


    故事又迴到鎮州。


    薄如紙片的王教主難得一夜無事,清晨早起就著了禮服,引一眾將官出城。


    行至城西五裏,便有一行騎士緩緩行來,觀其軍容肅穆,正是遼王大駕。


    此前周式自洛陽迴來,說梁帝無意伐趙,對大教主提出的過境安排亦無異議,甚至還敕令杜廷隱退出州城。


    初聞此言,趙王殿下也有些鼓舞,甚至動念召迴梁公儒,免得惹禍。


    誰知使者帶著敕書入了城,就如泥牛入海,杜廷隱依舊閉門死守。


    做了多年節度使的大教主就納了悶,哪家的奴婢好大狗膽,敢不遵主人號令。詢問是否有人見過敕書正文,周式兩眼望天說不曾見,石公立這老貨也是左顧右盼直搖頭。


    又問事情經過。卻道入城時,使者是孤身被吊進去的,並無旁人在場,究竟說了什麽也是全無所知。


    王教主隻是身段柔軟,智商餘額那是非常充足。這就很明白了,不是敕書內容與周式所述不同,就是使者另有口信。


    總之,趙王是再不敢信梁軍無伐趙之意。


    他不瞎,梁朝治下數十個藩鎮,真正獨立的,如今就他成德一家。


    連魏博這個老刺頭都被削了,朱三哥能放過他老王麽。


    恰晉陽來信,遼王已親自動身來援。


    聞訊,王鎔哥很是激動了一宿,這就大清早跑出城來迎救星。


    大教主的態度那是相當到位,遠遠望見遼王人影就滾鞍下馬,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撲在雪裏,哭訴道:“遼王仁義呐!”


    遼王今日著了身錦繡絹布甲,頭頂黑襆頭,肩上架著海東青,馬前走著細黃狗。嗯,正是左牽黃右擎蒼的造型,錦帽貂裘,千騎就來卷平岡。


    總之是非常拉風。


    王大帥這般客氣,遼王那也得懂事不是。


    緊走兩步上前,遼王將托起王大帥,道:“趙王豈可。”雙手輕輕一提,就將大教主拉直了身子。


    心中慨歎,這小身板輕飄飄的,一點手感也無。


    要說這個“趙王”是朱梁所封,而遼王並不承認朱梁,盧龍、義武、河東的年號如今還用“天佑”。可是按唐朝的爵位,大教主就要低人一頭,此刻遼王願意稱他“趙王”,此中善意不言而喻。


    單薄矮小的大教主聞言,心中大定,擦了淚痕向遼王身後望一望,道:“呃,遼王此來有兵幾何?”看著怎麽才千把人,這能行麽。


    遼王道:“此乃一千親軍,大軍於土門關暫駐,未得趙王允可豈敢擅入。”


    聽遼王這樣講規矩,懂禮貌,趙王很覺有麵,忙向陪立在側的梁公儒道:“唉,梁公未與遼王說明麽?”心想,都火燒屁股了,還不趕緊讓人進來,在土門關等什麽,等著給爺爺收屍麽。


    正所謂物傷其類。李存勖戰死,給鄭大帥衝擊不小。最讓王大教主糟心的,則是另一位王大帥的遭遇。


    隻要想一想王師範家被殺的二百多條人命,王大教主就總覺著後脖頸子發涼,對洛陽的這位天子,他就完全不能放心。


    真被梁帝得了手,鬼曉得自己是不是下一個王師範。


    不,那簡直就是必然。


    “主公之意俱已轉達,遼王執意如此,奈何。”梁公儒奉命出使之初,其實非常忐忑,畢竟不久前才打過一場,而且是成德偷雞不成蝕把米。


    河東就這麽被並了,這誰能想得到呢,著實是出乎意料哇。


    當時居然想掏盧龍一把。


    嘖嘖,老梁想想都覺著大夥兒當時是瘋了,這點自知之明怎麽就沒有呢。


    所以要去晉陽求援,身份夠的不願去,地位低的不便去,也就他老梁好說話,攤上這個好差事。他也不想去挨罵呀,提議讓周式去,但那小子還要去洛陽無法分身,趙王又等不起,隻好勉為其難。


    既然是成德有難求到門上,梁哥就做好了受辱的心理準備。結果到了晉陽,完全不是想象的那樣。


    聽說成德有變,遼王片刻都不耽誤,領了親軍先來。又讓大軍在後跟進,同時還給義武派了信使,調李承嗣、鄭守義部南下備戰。


    甭管遼王如此積極有多少是為自身考慮,至少這份情誼梁公儒是認了。


    趙王眨巴雙眼,又道:“呃,未知大軍幾何啊?”


    遼王道:“一萬五千。”


    “少點吧。”趙王麵容頓時有點苦澀,道,“此次梁賊有十萬大軍,我鎮裏能出二萬,這才三萬多,不夠哇。”


    梁公儒還不知道自家主公是什麽德行,安慰道:“遼王已調易定之兵南下。”


    趙王眼神頓時又是一亮,道:“哦,又有多少?”


    遼王道:“亦有萬五之數。”


    趙王剛剛提起的心氣又落下一半,啃著手指忐忑道:“五萬,還少。”


    遼王道:“梁軍十萬之數,趙王何處所知?”他麵上輕鬆,心裏也在盤算,梁公儒來時還沒說什麽十萬大軍呢,怎麽搞的就十萬大軍了。


    據他所知,梁軍總共就準備了十幾萬人,怎麽十萬都壓到東邊了?


    那麽西邊堆著的大幾萬梁兵難道都是假的?


    還是朱三又從哪裏搖人來了?


    兵法曰,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但是知己已經不易,想要做到知彼就更難呐。


    趙王道:“周式使梁,親耳所聞。”


    遼王聽說就放鬆不少,這多半是朱三嚇唬人地,複笑道:“加上輔兵夫子或有十萬,正兵就未必有啦。”


    趙王道:“怎麽講?”


    遼王四下看看,眾將一個個在冷風中吹得直打擺子,好心說道:“天寒,此非說話之處,入城詳敘如何?”


    他一說冷,大教主好像也覺風如刀割,忙將袍子裹裹緊,與遼王並轡入城。


    至於二王如何洗塵,如何籌謀,先放下不表。


    與此同時,懷遠軍與毅勇軍亦已魚貫出營。


    遼王令到,成德與盧龍唇齒相依,唇亡齒寒,要救。


    於是李承嗣、鄭守義議定,留牛犇在定州看家,毅勇軍全軍不到六千五百騎並懷遠軍二千騎南下,先來與遼王會師,懷遠軍其餘各部至深澤駐紮。


    十一月三十日。


    鄭守義抵達鎮州城下。


    見麵就向遼王稟報了義昌情況。


    劉守光派遣部分人馬入駐景城,估計有二三千騎,主力仍在清池。據信使觀察,義昌精銳二萬餘已在聚集,隨時可出境作戰。


    又道他與李承嗣邀請劉守光來瀛州一晤,卻劉二推說防備梁軍從滄、德北進不肯過來。


    末了,鄭守義忍不住提醒,劉二這是有二心呐。


    遼王則已同趙王議妥,兩家聯軍至趙州駐紮,防備梁軍北上。


    聞罷李、鄭二人的部署,遼王表示滿意,令李承嗣去深澤駐紮並統籌東邊瀛、莫諸州軍事,看住深州的梁軍,防備東邊的義昌。


    又令毅勇軍隨他南下趙州駐紮,準備應對梁軍主力。


    十二月初一。


    遼王入成德的消息已經確實,梁帝確認李可汗和迴鶻遺種果然合流,遂與敬翔、李振、楊師厚、王景仁等計議,認為這是利弊各半,甚至可說是利大於弊。


    其弊,一在於從兵力此消彼長,二在於成德這個小弟反水,麵上也不好看。


    其利,當然是遼賊有意出境作戰,這就是拉長了遼賊的糧道,減輕了梁軍的困難。既有利於梁軍輜重轉輸,也利於梁軍捕捉戰機,聚殲遼賊。


    與利益相比,前麵這點弊端還真不是事。


    認真論來,一個窩囊且不堅定的盟友究竟有多大用就實在難說,反正,在梁軍眼裏,有無趙軍意思不大,或者還能省些人手看著他們。至於成德讚助的那點錢糧,講良心話,大梁還真就不差這點錢糧。


    麵子上的一點不好看,嗬嗬,梁帝啥時候在乎麵子了。


    既然李可汗已到成德,梁軍也就沒必要扭捏了,向天子辭行後,王景仁將軍正式踏上了河北的征程。


    ……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此話斷然不假。


    人貴有自知之明。此話當然更真。


    能頂了楊師厚做這北麵行營都招討使,別人怎麽看不講,王景仁是真心覺著撈了個苦差事。


    天子說,換帥,是為了李可汗能放心大膽地南下。畢竟遼兵沒吃過他王景仁的虧,而楊師厚才在夏州大敗遼師。對上他王景仁,遼軍可能會比較浪,容易抓到戰機,楊師厚上去,遼軍卻可能就很持重,打得就比較艱難。


    這就是睜著眼睛說瞎話。


    李可汗又不是雛兒,那容易浪麽?這廝用兵分明是穩、準、狠的典範,不動如山,迅疾如火。


    再說,楊師厚在夏州也就跟周德威殺了個旗鼓相當,岐軍是垮了一部不假,但遼賊可沒慫啊。雙方最後是有序脫離接觸,哥們兒當時就在現場啊。


    而且王大帥可不信天子對此一無所知。


    大梁皇帝是馬上天子、創業之主,並非生於深宮的蠢豬。


    而且,我王景仁就這麽差麽?怎麽就能讓遼王輕視?


    以他揣測,這其實可能是聖人對楊師厚有顧忌?怕他功勞太高,尾大不掉?


    這可不是空穴來風。


    放眼大梁朝,除了中央的侍衛親軍、禁軍,如今好像就數楊大帥麾下的二萬精銳精銳了吧。


    而此次北伐又是主力出動。龍驤軍萬餘騎全員開拔,神捷軍三千全部出動。別看這才一萬五六千,那可都是百戰老卒,精銳中的精銳。


    還有李思安那萬把號相州兵也不白給。相州,那不就是老魏博麽。


    魏博武夫還是很能打的,在羅弘信、羅紹威時代雖然比較拉跨,那未必就是兵不行。這批新人王景仁親自看過,都不差,一個個跟壯牛犢子似的,目中兇光讓他這個老武夫都看著肝顫。


    楊師厚資曆老又特別能打,這四五萬精銳交到他手裏,聖人睡不著覺吧?


    梁帝這些年猜忌之心漸重,這是軍中公論。


    換了他王景仁上來就很好。


    資曆淺,就算想鬧事,韓勍、李思安也不會聽嘛。


    還有個楊師厚蹲在後頭,有事就上,沒事就看著。


    嘖嘖,好盤算。


    皇帝有顧慮,王景仁理解,但問題是仗就不好打了。


    韓勍、李思安,哦,還有個王彥章也是名人,有一個算一個,全是老資曆,實力又強。他一個外來戶,手下拚拚湊湊萬多兵,誰指揮誰呢?


    其實也有辦法,比如皇帝禦駕親征。


    從前晃哥就總親征的,隻是這迴聖人沒提,王景仁也不好提。


    傳說聖人栽栽歪歪病了數月剛好不久,可能還不大利落?


    王景仁將軍懷揣著心事進了大帳,幾位將軍已經等著了。


    見他進來,將軍們一一起身,麵子倒是給足。


    迅速將帳內幾位主角看過一遍。


    左手這位驢臉將軍是韓勍,北麵行營副使,手下龍驤軍前後左右四軍,一萬二千騎,堪稱梁軍最強騎軍,沒有之一。


    右手邊隔了一座的這位,是個身長近七尺的偉男子,姓李名思安,據說對麵有個黑臉大漢鄭守義也這麽高壯。王大帥忍不住想,你說說,長這麽高還是騎將,你讓馬爺怎麽想,工作環境也太惡劣了。


    李思安對麵是指揮使韓瑭,所轄三千神捷軍是精銳的騾子兵。


    坐在右手第一位,夾在王大帥與李思安之間的,是個方麵闊口、麵簾紅光的壯漢,今天是頭次見。


    看他目光落在這漢身上,韓勍主動出聲介紹道:“好叫王帥認得,這位便是邢洺節度使閻公。”


    哦,這是最新編入北麵行營的一位將軍,姓閻名寶字瓊美,又是個老資曆。


    天子說,將這閻帥麾下萬餘兵調入北麵行營,後麵天雄軍節度使羅周翰還要帶二萬兵過來匯合。


    “閻帥,久仰。”王景仁借勢就拱拱手。


    這句久仰不算胡柴,王景仁是打聽了地,閻寶與王彥章還都是鄆州人,隻是路徑有多不同。王彥章是直接在這邊混,閻寶早年卻是朱瑾手下,朱瑾事敗後才與胡規、康懷貞等一起投過來。


    反正也比他老王的資曆老。


    掰著指頭算算,行營七萬兵,王景仁說話算數的就一萬多點,連天雄軍羅周翰的根腳都比他根子深。人家阿爺羅紹威就跪了,本人則是天子女婿。


    人難搞。


    事難幹。


    難幹也得幹啊。


    王景仁與幾位主將一一拱手,道:“邀諸公來,無他,正為河北戰事。”說著讓掌書記將皇帝的敕旨捧了,道,“行前,聖人囑我曰,此戰醞釀數載,非為一區區盧龍,亦非為撮爾成德。


    此戰,乃大梁一匡天下之戰。


    放眼四方,淮賊內亂不止,鳳翔宋文通無才,唯遼賊窮兇極惡。


    事,有先易後難,有先難後易。


    聖人決意先取難者,不欲遺禍子孫。


    遼賊敗,則我席卷河北、河東,混一宇內,如反掌爾。”


    宋文通就是李茂貞的原名,天子已經降旨褫奪李茂貞的一切賜名、官位、勳爵,所以,在大梁,這廝就叫宋文通。這些大多都是天子原話,先抬出來,就是告訴列位,皇帝年紀大了耐心不多,哥幾個都長點心,別往槍頭上撞。


    但眾人心中卻在想,“淮賊”?嘿嘿,你王景仁不就是淮賊麽。隻是老混蛋們一個個憋著壞,心裏不屑,麵上全是死人臉,平靜無波。


    看看眾人都很平靜,王大帥忍著搓搓眼角的衝動,繼續說:“此乃滅國之戰,聖人囑我曰,不用急,要穩。


    掃平天下,固為聖人宏願,用兵卻不可莽撞。


    我大梁國運昌隆,國富兵強,不必急於一時。既李可汗將腦袋伸出來了,就更不必急。我軍錢糧充足,打他三年取勝亦無不可。”


    說到這裏,王景仁向洛陽防線拱拱手,道:“聖人知兵啊。行前再三囑咐,委我全權,該怎麽打怎麽打。


    嗬嗬,說來慚愧。知彼知己百戰不殆,奈何王某此來河北人生地疏,跟睜眼瞎也無異,豈敢胡亂指揮。諸公既是軍中驍將,又熟悉地理、敵情,我等當和衷共濟,為聖人分憂,為子孫謀福啊。”


    王景仁鼓唇弄舌暖場半晌,誰料想底下幾位一開始是死人臉,現在還是死人臉。老王感覺臉麵有點掛不住,後麵設計好的台詞全忘了。


    卻是閻寶道:“王帥謙虛。


    王帥縱橫江淮,威名赫赫。這河北之地一馬平川,其實比南邊好打許多。天子聖明燭照,委以全權,王帥何必過謙。


    但有所命,我等無不遵從。”


    感覺總算聽著句人話的王大帥麵色緩和數分,決定接了這個梯子下台,道:“閻公過譽。大軍雲集,我等先定下行軍路線,往何處屯駐,請諸公暢所欲言。”


    一說暢言,在座幾位將軍又成了紮醉葫蘆,連閻寶也成了啞子,一個個眼觀鼻鼻觀心,要麽就是看著腳尖。這天寒地凍的,連個螞蟻都沒有,王景仁心說,你們他媽的這是在幹嘛?


    咳,真是一點幻想都不能有啊。


    北麵行營的第一次大會,就在這樣祥和的氣氛中不歡而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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