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小半個時辰,岐軍的兩位李將軍一前一後到了。


    這次來夏州,李茂貞派了兩個人,一個是李繼徽,一個是李繼鸞。


    李繼徽這是老朋友。


    老鄭跟他是不打不相識。後來有次喝酒,鄭爺借著酒勁問他,當初既投了朱三怎又反水?顯然梁軍有前途嘛。


    李繼徽當時就哭了。說他家眷被朱三扣作人質,本來沒啥,但朱三天良喪盡,看他老婆美貌就給睡了。他老婆性情剛烈,給他寫了一封絕筆然後就要自盡。


    殺父之仇,奪妻之恨。有此大仇,豈能不反。


    鄭爺心想,這廝前麵找他鬧是為了隊伍要吃飯,又聽說老哥夫妻倆都是這般剛烈,更覺他是一條漢子。結果,兩人這頓大酒喝完,些許不快也就消散大半。


    這次李繼徽來,不用開口,鄭爺就主動送了不少牛羊過去。


    李繼鸞,卻是個生麵孔,但人並非新人,其實就是挑得關中不寧的劉知俊。


    驚不驚喜,意不意外。


    誰能想到劉知俊也拜了李茂貞做幹爹,改名李繼鸞。


    李茂貞為人真是仗義,任命這個新兒子為涇原節度使,給了個地盤。李茂貞又覺著涇原廟小裝不下這個兒子,先前是鼓搗他拿下靈州,未果又允諾,這次拿下夏州,就把這邊的地盤給他。


    反正咱李茂貞將軍,這個借花獻佛的本領,當真不賴。


    所以,新鮮出爐的李繼鸞將軍,此來既是給幹爹賣命,也是為自己出頭,打算拿下定難軍好移鎮。


    鄭守義環顧帳中,周德威、符存審這是降將,李繼徽這是來迴反複橫跳的叛將,李繼鸞是叛將。


    好嘛,都是人才呀。


    周德威坐了中央,鄭守義、李繼鸞分坐左右,其餘眾將皆在兩邊落座。


    周德威道:“請二位來,是有些狀況。前日夜裏,梁賊襲我銀州,折嗣倫將軍不敵,已退走。想必楊師厚不日即至,我等需有個方略。”言罷,目光就落在兩位李將軍身上,等他兩個開口。


    李繼徽推聾作啞不吭聲。


    已經更名李繼鸞的劉知俊道:“楊師厚此人治軍、用兵皆能。然其來關中日淺,地理不熟,風土不知,想有作為亦難。


    彼取銀州,無非是想以此調動我軍。卻不知,邠、寧過鹽州亦可至夏州。


    何況河南地廣闊易行,我軍並無後路之憂。”


    李茂貞原說讓他去打靈州,李繼鸞真就領兵去了,等到了城下發現不好打。自己帶來的心腹也就數千,堆上去爬牆頭,就算是硬啃打下來,自己也就殘了。正好聽說康懷貞來打邠、寧,他就坡下驢,迴手敲了老戰友一記悶棍。


    但是,靈州也就此黃湯。


    岐王雖然把涇原給他,但是過於狹小,東邊北邊是邠寧,南邊是鳳翔,要擴張就隻能向西。但那是吐蕃人的崇山峻嶺,有什麽搞頭?


    拿下定難軍,就是他的重中之重。可惜自己兵少,好不容易遼王願意出兵,怎能讓他走了。又道:“我軍糧草充沛,倒是楊師厚那廝遠來,不利持久。


    城中賊人無膽,亦不敢出來接應。


    故,我軍不必輕出,便在夏州城下以逸待勞可也。”


    周德威又問李繼徽道:“李帥以為如何?”


    李繼徽被問,答道:“岐王有令,全聽周帥定奪。”


    周德威見說,便道:“如此,便在此以逸待勞。”


    ……


    楊師厚抵達銀州,見城被拆得徹底,門板都沒剩幾扇,真是水洗一般幹淨。


    耐心等了數日,結果周德威就在夏州城下貓著不動,楊師厚估計人家不會過來了。便派人探明前路,於八月中旬,大軍開到夏州城下。


    周德威這次沒有半路伏擊。


    非不願,實不能也。


    楊師厚,那可是被傳為初代楊家將的狠人,路程本就不遠,人家斥候一路查得仔細,豈會給周德威打埋伏的機會。


    得知援兵已至,杜廷隱喜出望外,李仁福喜極而泣。


    天子英明啊!


    楊師厚將主力停在城東,自引親軍隨從入城。


    見了楊師厚,若非礙於身份,李仁福就好趴在地上給他舔靴子了。


    簡單安撫好這位,楊師厚登上城中鍾樓遠眺。


    這樓高足十丈有餘,是城中的製高點,站高望遠,城下敵軍一覽無餘。


    杜中官自告奮勇在前介紹,道:“那東麵兩座營,是遼賊。


    西邊兩座營,是岐賊。


    據我估算,遼賊有兵三萬上下,其中步軍約二萬餘。


    岐賊萬餘,步軍估摸著有個七八千?其餘則為騎軍。


    賊兵每次攻城,並未全軍前來,故這估算未必準確,卻也相去不會太遠……


    從營區規模,楊師厚估計的與這中官所言相去不遠。


    不過呢,不論這中官是有心賣弄,還是一心馳騁,楊師厚都覺著他那嗓音別扭。思索了片刻,才問:“這幾日,賊子有攻城麽?”


    杜廷隱正要解說,卻被李仁福搶了先,道:“不曾,這些日不曾攻城了。


    這賊子攻城隻早前打了數日,卻隻是驅趕銀州降軍與百姓送死,賊兵隻打過一次,折了百餘人便走。


    後來隻以石彈、火球往城裏丟,人卻不來。


    因城中有備,亦無甚大礙。”


    這廝一開口,杜中官就知道要壞。為了敦促楊師厚進兵,他杜中官一方麵陳說敵軍可破,另一方麵也沒少說城中抵抗不易,要他千萬不要耽誤。這些話,李仁福不曉得,他老杜可是明明白白。


    李仁福這麽一說,這可就全搞暴露。


    可惜攔已攔他不住。


    果然,楊師厚聞言,勃然變色道:“豎子敢爾,謊報軍情麽?可知軍法。”


    杜中官既恨李仁福這蠢豬口快,更恨楊師厚無禮。然而這中官深知好漢不吃眼前虧的道理,竟能忍下,向楊師厚一躬身,道:“杜某不曉軍機,有疏怠處,情願領罰。”


    楊師厚也不是真要殺了這廝。畢竟是天子近臣,打狗也要看主人麽。他甚至很能理解杜廷隱想要援軍早到的動機。但是,楊師厚出於對中官天然的反感,懂軍事的尤其反感,被他拿住話頭,就要狠狠敲打。


    唐朝就喜歡讓宦官做監軍,還一個個都很能折騰。有名的比如邊令誠,一個閹豎,搞死了高仙芝、封常清兩位威震西域的節度使。又如魚朝恩、田令孜之流,更是直接騎在武夫頭上屙屎。


    梁朝開國前曾大殺唐朝宦官,不管是出於什麽原因,楊師厚都是舉五肢讚同。


    對於如今中官式微的局麵,楊大帥心中非常歡迎,對這些沒卵子的家夥,他是從骨子裏充滿警惕,可不想讓其死灰複燃。


    看杜廷隱悻悻而去,楊師厚心裏得意了一陣,也就放過此事。


    “康帥。休整三日,出城擊賊!”


    ……


    八月初八。


    發,發,發。


    梁軍與岐、遼聯軍會獵於夏州城下。


    城西北,開闊平坦。


    梁軍麵北稍向西,二萬餘步軍列陣在前,五千餘甲騎列在陣後。


    李仁福強打著精神,也帶了千騎,在楊師厚身邊聽用。


    杜廷隱早一日先返迴洛陽複命去了,沒有閹人在側,楊大帥心情舒適很多。


    岐、遼聯軍麵南偏向東,列陣於夏州城北十五裏處。


    岐軍李繼徽部、李繼鸞部在西,是為右軍。


    周、符部為中軍。


    鄭守義在東,是為左軍。


    嚴格來說,楊師厚這是頭一次與遼軍作戰,他高居將台,端詳敵陣。


    瞧了一會兒,感覺沒有明顯破綻。


    如果一定要說有,那麽就是東邊兩陣比較嚴謹,西邊那陣比較散漫。


    岐軍,應該就是敵人的弱點。


    “那李繼徽我曉得,涇原節度使是哪個?李?哪個李?”大唐就是姓李的太多,不用心,你很難搞清楚哪個是哪個。


    劉知俊拜李茂貞做幹爹這事兒,也沒有大喇叭讓天下皆知,所以楊師厚是非常疑惑,去年從關中走時沒聽過這麽號人物啊。


    事實上,這也正是李茂貞、劉知俊有意為之,混淆視聽兵不厭詐麽。


    康懷貞也是一臉懵。


    他是在關中日久沒錯,但是這陣子老康忙著重整旗鼓,再來兩邊都嚴查奸細,對鳳翔這邊所知也很模糊。搖頭表示不知。“岐軍羸弱,管他哪個李,李茂貞來了也不好使。”


    他哥倆在議論,鄭守義是有點煩愁,忍不住在周德威耳畔,嘬著牙花子道:“老周,我看這岐軍不大靈啊。


    那李繼鸞看著還好,李繼徽,嘖嘖。


    去歲這廝與我口角,帶了數千兵來堵門,被俺二千騎,不對,爺爺數百騎一鼓便將他衝亂。若非念他是友軍,腦袋都被爺爺擰下來了。


    這麽個軟柿子,別讓對麵捏爆了蛋,不是牽連我等。”


    周德威心說爺爺跟你有這麽熟麽?好吧,此時尚需同心協力。


    望望驕陽,周德威道:“真他媽熱。早打完早了。


    你去布置,待我傳令李繼徽先衝一陣。


    若這廝亂了,你帶人千萬給爺爺頂住,莫讓人亂了我軍大陣。”


    八月秋老虎,那不是說說的。


    尤其這銀夏之地,又處在沙海邊緣,雖然還算水草豐茂,但與內地不可同日而語,那真是頭頂驕陽如火。


    今天兩邊都是大清早出營,皆想著早打早了,哪怕打起來也就顧不上熱了。


    這要是站一天樁子,都能給曬熟嘍。


    現在還好,再等會兒,鐵甲摸一把都燙手。


    這裏離水源不近,雖帶了許多水囊,可不一定夠用啊。


    鄭守義領命下了將台。


    今天本鎮直接交給王義指揮,鄭大帥做個甩手掌櫃。


    老馬匪很興奮呐,從前都是陷陣卒,如今總算是一軍統帥了。自辦下這個常捷軍,王都頭那是老樹開新花,鐵木發新芽,簡直是煥發了青春。


    看鄭二過來,老馬匪一溜煙跑過來問計。


    鄭二沒計給他,道:“無事,你看著旗鼓,周帥怎麽說,你就怎麽幹。戰場之上不可兒戲,這數千弟兄,我就交給你了。”


    老馬匪憤憤道:“也不知遼王怎麽想,讓這廝為帥……


    鄭大帥一掌敲在他後腦,道:“陣前休得胡言。去罷!”


    王都頭自覺表演已經到位,唱個喏,一蹦一跳返迴崗位去了。


    鄭守義對親兵頭子武大郎道:“帶上親軍營跟我走。”


    武大郎已三十出頭,當初在安邊投過來時還是個青年。


    與老馬匪他們不同,武植武大郎不算誌存高遠,覺著跟在大哥身邊混就挺好。尤其他娶了鄭二的侄女後,與老鄭這是一家人。自打有了親軍營,他就是指揮使,別管底下將士換過多少茬,武指揮這是雷打不動的。


    聞令,武大郎立刻招唿親軍行動,千騎繞到陣後立定。


    通過中軍與右軍之間的空檔,可以很容易穿插到位。


    李繼徽看到鄭守義帶著人馬跑到後頭,無組織無紀律地跑過來,嘻嘻哈哈道:“鄭郎怎麽跑這裏?”


    對於李繼徽的行為,鄭大帥簡直無語。


    這他媽是陣前,沒個令你也跑來跑去麽?有沒點規矩了。


    爺爺是副帥,還有主帥將令好不好。


    本陣主將說跑就跑,這還能打仗?


    對岐軍的最後一點幻想也徹底破碎,老鄭口裏應付道:“嗯嗯。準備出擊。”


    李繼徽在馬上夠頭觀望,自作聰明地分析:“這是有甚安排麽?借著大軍遮掩一下?成麽,對麵有個將台,看不到麽?”


    說著搖頭擺尾地去了。


    迴到陣中不片刻,果有傳騎過來傳達軍令,由邠寧軍的騎軍掠陣。


    李繼徽此番帶了千多騎來,聽了軍令,李將軍有點詫異,怎麽不讓李繼鸞上?


    這把拿下定難軍也是給李繼鸞,幹爹雖承諾不讓他白幹,可具體怎麽安排是啥也沒說清呢。給人家打地盤,怎麽要爺爺打排頭?


    李繼徽很不忿氣。


    然而軍令即下,若是不從令,那可就犯了眾怒。


    李將軍撓撓頭,心想,總之就是掠陣,罷罷,陪你耍耍也罷。


    去年被那老黑打了個突擊,措手不及丟了大人,李繼徽心裏也一直有個坎,正好今天讓你見識見識三秦父老的能為。


    想來就氣呀,當初爺爺就是來示威地,哪料到這廝上來就拚命呢。


    於是,李繼徽將軍抱著展示實力的念頭,起五六百甲騎上馬,自陣馳出。


    今天,是彼此約好的決戰,都是抱著一決生死來的。因此,兩軍間隔不遠,也就五百步上下,稍微留了點餘地,其實已經快貼上了。


    要說李繼徽這賣相還可以,胯下是河曲良駒,胸前是耀日金甲。尤其他明晃晃的掩心鏡反射陽光十分囂張,數百騎奔騰起來,踢踏地煙塵四起,氣勢磅礴。


    李將軍準備緣陣前掠過,放一輪箭就迴去,算是個交代。


    自己沒動,對麵就先動了,還是岐軍。


    這事鬧得。


    楊師厚瞪大了眼睛道:“那是岐軍麽?”心說這幫手下敗將,怎麽?吃熊心豹子膽了麽?誰給了你勇氣?有遼賊麽?敢囂張,狗仗人勢這是?


    不管心裏怎麽奇怪,楊大帥下令是毫不耽誤。


    但見令旗揮舞,立在左陣的王景仁部數百騎立刻頂上去了。


    敵軍反應如此迅速,破壞了李繼徽的計劃。


    呦嗬,挺快呀。


    李將軍忙招唿帶偏馬頭,不要跟敵騎硬撞,就在馬上張弓馳射。


    兩邊都是甲騎,隻見那箭雨往來穿梭,打在甲上叮叮當當,就是戰果有限。


    李繼徽看對麵隊伍裏翻了數騎,自己也折了數人,十分心疼。


    這就對得起幹爸爸啦,眼見是不能到步陣麵前表演,果斷從陣前橫穿而過。


    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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