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九,重陽節。


    晉陽。


    故事,又迴到了大唐龍興之地。


    這十八年裏,鄭守義曾多次經曆晉陽。


    最早他是喪家犬流浪至此,後來是救火來過兩迴。


    此番尤為不同,他們,即將成為晉陽之主。


    陣斬李存勖,數千河東軍,陣亡千餘,逃散千餘,被俘二千餘。


    複為京觀二座。


    之後,遼王大軍掃蕩前套附近部落,盡屠之。


    數百裏間,為之一空。


    單於都護府開城迎王師,收其酋長子侄為質,仍令其鎮守本地。


    東受降城亦如是。


    一場殺戮,振武軍空出大片草場。這裏,將主要作為牧馬地,設置牧監,蓄養戰馬。這裏原本就是大唐的主力牧監之一,雖已衰落百年,但是自今以後,這裏,必將再現輝煌。


    此外,遼王還將從山北牽來部分帳落。


    主要以牙軍中的蕃將、蕃兵家眷、部落為主,義從軍部落為輔。


    遷徙人口充實其間,既能有效控製,又是對追隨者的厚賞。


    而後大軍南下,入雁門關。


    代州反正。


    忻州反正。


    李存勖治鎮太短,河東百姓對沙陀人恨得太深,沒人願意為他朱邪家流血。


    遼軍一路南下,一路公布王師的愛民之政。


    其實就是盧龍現用的那套。


    在盧龍,官府還是很講良心的,都是按照留夠民眾口糧後的餘糧為標準征稅,統算下來,也就是收取畝產的三四成。


    養大牲口,官府還有各種便利、鼓勵、獎勵。


    副業收入更多是靠榷鹽、榷酒等溫和手段收集,而盧龍的鹽價一向較外鎮低廉,所以堪稱溫和。


    山北為了鼓勵移民,苛剝會更輕。


    與國朝初時、盛時相比,盧龍的盤剝不可謂不重,但是與河東現狀相比,那就好得太多。


    而對於河東百姓來說,苛剝比例的高低還在其次,最要緊的是盧龍軍他不搶自家人呐。隻此一條,遼王就甩開晉王幾條街。


    夜裏睡到半夜,突然一群殺才闖進家裏,財貨掠奪一空,妻、女被當麵淫辱,稍有不從就殺全家。


    這誰受得了!


    本鎮軍隊明搶本鎮百姓,屠村滅鎮、奸淫擄掠無惡不作,這是人幹的事?


    在武夫的屠刀之下,羸弱的百姓固然缺乏反抗的手段與勇氣,可是,當遼王的大軍陳於城下,盡管晉陽三城都是城門緊閉,但是,哪怕隔著一二裏遠,鄭大帥仿佛也能聽到城中瑟瑟發抖之聲。


    而在二三裏外,更有數不清的吃瓜群眾,一個個跟鴨子般伸著脖子觀望。


    觀望沙陀人的覆滅。


    其實,也未必是盧龍做得好,實在是有同行襯托啊。


    再爛,你還能爛得過沙陀人?


    總之,對於遼王的大軍,河東百姓表現出謹慎地歡迎。


    別管以後怎樣,至少眼前大軍就表現出了一種王師風範。軍隊過境,一兩樁擾民之事在所難免,畢竟,這大唐的軍隊,可不是人民子弟兵。但是,事後都肯給了補償,犯事軍卒也被當眾抽了鞭子,這就不錯了。


    總體可稱秋毫無犯。


    搶錢、搶糧、搶娘兒這一套,當然不能搞。


    殺才們就是圖個口彩。


    為何要在代北呆那些日?為何要將代北屠戮一空?


    其實,很大原因就是為了安撫武夫們這顆躁動的心呐。


    在雲、蔚就壓著沒開葷,又不想讓到南邊鬧,那隻好苦一苦振武軍的蕃部了。


    誰讓你們給朱邪家出丁出糧對抗王師呢?


    願賭服輸,活該倒黴。


    盡管蕃部窮得喝風,但是好在遼王的人也不多,打到東城附近的也就萬把號人。搶得盆滿缽滿的將士們宣泄了一腔戾氣,於是大度地給了遼王這個麵子。


    啊,雄糾氣昂昂,跨過鴨綠江……


    哦不對,是雄赳赳氣昂昂,翻山越嶺進河東,一路給遼王大大地長臉。


    尤其許多老豹軍,有出身河東的想衣錦還鄉,有來過河東的想人前顯貴,走著走著,居然也真就覺著自己高尚、高貴起來。


    軍人,除了財貨,也可以有些精神滿足。


    當然,能在振武軍放肆的人畢竟不多,為了安撫軍心,也為了酬謝將士們體恤遼王的苦衷,大李子允諾,除糧食外,府庫並晉王及有罪將官家財俱賞軍士。


    於是軍心大悅,更曰遼王仁義。


    所以,打進晉陽城,搶錢、搶糧、搶娘兒,也並非胡說。


    羊毛出在豬身上,咱老祖宗早就玩得溜熟。


    至於這豬身上的羊毛是自己長的,還是從羊皮上剝來的,那就管不到嘍。


    高歌猛進,南下大軍以周德威的鐵林軍在前開路,順利抵達晉陽城下。


    待大軍立穩,周將軍就親自領著部屬,來在城下鼓起嗓子勸降。


    “父老鄉親呐,遼王說啦,秋毫無犯。”


    “皆是自家兄弟,唐兒不殺唐兒。”


    “好兄弟,盧龍軍賞賜足啊!”


    “對,有糧有錢還有地。”


    “人給田百畝,童叟無欺呀!”


    “開城門吧。”


    內容都很實惠,說得城裏城外人心浮動。


    鄭二爺拿塊布蓋了頭遮陽,看邊上李老三也熱得唿哧帶喘,促狹他道:“三郎,怎麽今日不見你吟詩?”


    今天這日子好啊,眼看晉陽就要拿下,鄭守義隻等著破城,就去找大李開牙挪屁股。而且,這幾日鄭哥自覺悟了,他隻要開口,大李定能同意。


    “二郎這是點歌麽?”李崇武熱得冒泡,灌下一口清水,肚裏搜撿片刻,開始吟誦:“緬想封唐處,實惟建國初。俯察伊晉野,仰觀乃參虛。


    井邑龍斯躍,城池鳳翔餘。林塘猶沛澤,台榭宛舊居。


    運革祚中否,時遷命茲符。顧循承丕構,怵惕多憂虞。


    尚恐威不逮,複慮化未孚。豈徒勞轍跡,所期訓戎車。


    習俗問黎人,親巡慰裏閭。永言念成功,頌德臨康衢。


    長懷經綸日,歎息履庭隅。艱難安可忘,欲去良踟躕。”


    鄭守義聽著找到點感覺,試探著解釋:“這是說創業艱難?”


    “可以可以!”李老三勾起大拇指給他點個讚,道:“此為《過晉陽宮》,乃開元二十年時,明皇巡幸至此,遙想創業艱難,撫今追昔所作。


    丟,全是扯,這廝虎頭蛇尾落個沒下場,淪為笑柄。


    玄宗?玄,嘿,他玄乎不靠譜啊。


    晉陽是大唐龍興之地,亦將是大唐複興之地。


    二郎,你我且此詩共勉,勿使後人複笑我等虎頭蛇尾沒下場啊。”


    鄭守義高居帥位多年,可算深體創業難、守業亦難的道理。他將兒子不但帶在身邊,還要放到遊弋軍去曆練,就是要小子們知道軍旅之艱。不自覺就往身後看去,小屠子正喪眉耷眼地跟在李三後頭不遠。


    好小子居然敢陽奉陰違,不去李三處報道,卻找盧八、王波兩個包庇。如今隊伍大了,老鄭也管不了那麽細,居然就被這小子滑過去了。


    結果,與李存勖最後一戰那夜,這小子帶著百騎追逐潰兵,居然彪唿唿地被一股潰兵戳了屁眼,死了二十幾個弟兄。


    這下是瞞不住了,氣得老鄭親手抽他一頓鞭子,打得皮開肉綻,然後親自扭送李三處報道。


    盧八、王波兩個夯貨也沒跑了,都被鄭大帥賞了一頓鞭子。


    奶奶地,犯了事,親家公也照打不誤。


    ……


    張承業在城頭往下望,隻見遼王的大軍旌旗飄揚,老中官板著臉一言不發。


    李存勖北上,他是想過這次很險。


    張監軍那也是帶兵的出身,河東、河北都見過,那還看不出李亞子是走鋼絲?隻是敗得這麽脆生,實在有點出乎老中官的意料。


    當然,仔細想想也很合理。


    遼王打仗一貫是這個路數,不動如山,迅疾如火。


    李亞子還是嫩啊。


    或者也不能這樣說,主要是爸爸太坑。


    但歸根結底還是實力不濟。


    邊上李存璋臉黑得快趕上二爺了。


    如今想活命,隻有投降一條路,這很清楚。


    投降麽,嗯,不丟人。比較糟心的是李可汗手太黑。


    這廝好像特別喜歡築京觀。聽說在山北就幹了不少,又傳聞前套附近部眾也被他屠戮一空。如今晉陽城中沙陀、吐渾、昭武九姓等胡兒將兵人心惶惶,生怕遭他毒手。


    城內群情十分激動,一個火星就能炸,愁得李存璋渾身長包,生怕哪天一閉眼就睜不開了。


    歪眼去看邊上的李嗣昭。


    這次北征諸將,走的走、死的死,迴來就他一個。


    還不如不迴來。


    跟著迴來的有千多敗兵,別看人少,能量可不小。


    其實最頭疼的就是這幫混蛋。他們被遼兵殺得膽喪不假,可是禍害起晉陽依然是群好漢。散布謠言,大嘴巴胡說八道動搖軍心就不說了,城裏最近層出不窮的打砸搶燒,全是這幫遭雷劈的所為。


    這是要瘋一把就死麽?


    “呃。”李存璋嚐試著說道:“益光,本姓是韓吧?”


    李嗣昭正被城下敵軍看得眼暈。


    他這一路逃哦,苦不堪言。


    聞言,李嗣昭道:“啊,是,姓韓。”


    那夜,李存勖數百騎出陣且陷於陣上,李嗣昭感覺非常慚愧。


    慚愧自己心軟跑慢了。


    軍膽已喪還打個鳥哇,非要迴去摸黑?


    李可汗就是摸黑的祖宗,你李存勖奶毛都沒長齊,你你這不是班門弄斧、自取其辱麽。怪自己心太軟,居然就陪著迴去了。


    悔不當初呐。


    若四五千人馬還在,若晉王還在,此時可不是好談許多?


    你看人周德威、李存審,手裏有二萬兵,別管能打不能打,充數就行啊。


    卻聽李存璋幽幽道:“其實,我本姓是李,家居雲中。”


    “哦?”李嗣昭心說你可不就姓李麽?家居雲中也沒錯,當年獨眼龍雲中起兵就有你,完全不解其意。


    李存璋等了半晌,看這矮冬瓜不吭聲。這真是秋波拋給了蠢豬。李存璋不好再說,又見對麵沒有攻城之意,便下城去了。


    日暮前,遼軍迴營,李嗣昭也從城頭下來。


    一進家門,就聽次子李繼韜道:“今日城上,阿爺怎麽不接話。”


    李嗣昭奇道:“怎麽?那句話?”


    李繼韜道:“李存璋言其本姓李,家居雲中。”


    “這沒錯啊。”


    “阿爺。”李繼韜有點無奈,自家老爹怎麽總是這般懵懂呢。


    當初在潞州,梁朝開了許多條件,居然連斬使者數人,鬧到最後險些餓死。


    天天吃,唉呀都快吃上癮了,我丟。若是當時反正,哪有今日之辱。


    李繼韜語態略顯激動地說:“李存璋這是欲降啊。”


    李嗣昭聞言直翻白眼,甩袖就往裏走。


    誰不欲降?爺爺也想降,這不是不敢麽。


    李繼韜緊忙追上兩步,苦口婆心道:“阿爺阿爺。”拉了爸爸在牆根,讓隨從滾遠,小聲道,“那廝是說我家姓韓他家姓李,皆是漢人,並非沙陀。”


    李嗣昭笑噴了道:“放屁。他李存璋家在雲中不假,要說是漢兒?哈哈,那廝連他阿爺是誰都不曉得,有個屁個姓。


    那廝是後來是跟了先王姓李,他能曉得自家是漢兒?這不是扯麽。”看兒子一臉肅穆絲無嬉笑之意,李嗣昭心念連轉,忽有所悟,道:“你是說……


    感覺爸爸總算是開竅,李繼韜道:“盧龍軍中胡兒還少了?誰在乎這個。關口這不是得跟朱邪家撇清麽。


    我家本來姓韓,是上穀農家,與沙陀從來不是一路,此事盡人皆知。他李存璋祖宗都不曉得,當然隻能說自家是漢兒好撇清呀。


    遼王在雲、蔚並未屠戮部落,怎麽到振武軍就大開殺戒?還不是因其給晉王出人出力麽。


    順昌逆亡,古今一理。


    前套乃朱邪家老巢,誰分得清順服叛逆,不如一殺了之,空出草場還能賞賜有功。阿爺你看周德威、李存審這不都降了無事?”


    李嗣昭聞言,好似醍醐灌頂、甘露滋心,把脖子一梗道:“對對。爺爺本是上穀農家子,李鴉兒路過我家強買了我。”充了幾十年沙陀兒子,突然覺著還是漢兒香,一臉愁容盡去,道,“這般,便是降了遼王也可。隻是……


    又有一絲愁緒爬上眉間,李嗣昭愁苦道,“隨我迴來這些殺才多沙陀、吐渾之種,奈何?”說著比了個下切的手勢,道,“我再給大郎修書一封,獻了潞州給遼王?”


    原來李嗣昭守潞州有功,雖然從征代北,卻仍是昭義節度使,他出征在外,就留長子李繼儔看家。既要降,決定恢複本姓的韓進通將軍決定下把重注。心想,那邊有個鄭守義,彼此關係不錯,找他說項,當保無虞。


    豈料兒子卻說:“不。阿爺想岔了。”


    奇道:“哪裏岔了?”


    “不降遼王,降梁朝。”


    “啊?”


    韓繼韜道:“今梁朝大勢已成,當然投梁。”


    “呃。”咱韓哥畢竟跟梁軍打了十幾年,這個彎還真轉不過來,當初在潞州沒有幹脆降了,認真想想,也有這方麵顧慮。


    韓繼韜勸道:“如今這城內以張承業、李存璋等為主,追隨彼輩,我家有甚好處?也有城門阿爺說得上話,乘夜舉家奔潞州,以城投梁朝。潞州重鎮,失而複得,必得天子重用。


    盧龍還要收拾晉陽,無力顧我。


    隻帶我家心腹,那些殘兵俱是廢人矣,留給別人費心吧。”


    韓進通心中疑惑,朱三能重用我嗎?


    仿佛看到爸爸的顧慮,韓老二玩命鼓吹道:“阿爺隻是方麵大將,高低合適,天子最喜。”


    韓進通細想,果然有理。


    若是晉王投過去,身份太高,肯定是沒法安排。


    若普通將校又太低了,用處不大。


    他老韓這個高不成低不就,還真有很多用處。


    越想越覺兒子有理。


    事情想通,韓將軍那真是一麵天生喜,滿腔都是春。


    是夜,韓家出奔潞州,而後舉城降梁。


    他這一跑,可把李存璋坑苦了。


    這是管殺不管埋呐,走就走了,門都不關。而且大將半夜出奔,引得一夜城中亂,那千多胡騎自當是天塌地陷,以為末日來到,在城裏更加瘋狂地亂鬧,逢家必破,遇人便殺。


    李存璋正與小妾耕耘解壓,忙到一半,突然城裏亂了,登時就給老李嚇丟了,好懸沒落下病根。


    不是要勸降麽?怎麽半夜搞偷襲,不仗義嘛。


    李將軍還以為是遼軍打進來了,好一頓亂顫。後來才搞清楚是韓進通跑了,亂兵胡搞,惱得李存璋下令滿城搜捕亂兵。


    他手下多是本地人家子弟,對胡騎早就恨之入骨,這一夜好殺,忙到天明總算堪堪穩住局麵。經此一夜,李存璋再不敢耽誤,天亮就讓張承業出城接洽投誠事宜。


    再不投降,怕就活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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