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陀,源出西突厥,遠在西域生活。因其地沙海縱橫,故號沙陀突厥,即突厥沙陀部,簡稱沙陀。


    太宗皇帝平薛延陀,遷徙數部聚落,設沙陀都督府,由是肇基。


    大唐文獻曾稱之為處月,亦作朱邪。


    朱邪,即是沙陀的族名,也是朱邪家的姓氏。


    高宗永徽年間,沙陀曾響應突厥阿史那賀魯造反,為唐軍鎮壓,之後長期以天可汗馬首是瞻。出丁口,出牛羊,自帶刀馬上戰場,也算為天朝流過血,為大唐立過功。


    安史之亂時,沙陀人站對了立場,追隨唐朝平亂,積累功勳不小。


    後因唐朝退出西域,失了老大庇護,沙陀人向吐蕃臣服。


    可惜吐蕃不像天可汗這麽講道理,占了沙陀人的老家,將之舉族遷到甘涼。


    跟大唐混,雖要出人出力,但贏了也有好處。可是吐蕃黑呀!跟他們混,贏了輸了都沒好處。彼時迴鶻與吐蕃爭奪不休,沙陀被吐蕃抽丁抽糧,血幾乎抽幹。


    沙陀人實在活不下去,再次投入大唐懷抱,輾轉被遷徙、安置在陰山一帶。


    重新歸降的沙陀人態度恭謹,繼續為大唐流血流汗,衝鋒在前,撤退在後,廣受朝野好評。


    到龐勳起義時,朱邪赤心領眾平叛有功,賜名李國昌,封拜單於大都護、振武節度使。後麵當然就是跟兒子獨眼龍造反,被鎮壓,再被招安。直到獨眼龍做了河東節度使,沙陀人幾百年的血總算沒有白流,連長安都搶過幾次。


    正所謂日盈則昃,月滿則虧,沙陀人後麵就走了下坡路。


    南下晉陽的,兵越打越少,馬越跑越瘦,眼睜睜看著河東沒落。


    留在老家的,平日亦要受獨眼龍的盤剝,真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


    曆史的車輪,在此拐了一個小彎。


    開平二年,天佑五年,這一次,沙陀人等到的不是否極泰來,而是滅頂之災。


    八月,被上萬盧龍鐵蹄一陣風刮過,振武軍人畜不留。


    部中才長成的精壯,被晉王拉走許多,馬也出了不少,各部正是虛弱之時,哪有還手之力。


    當然,就算精壯都在,也沒啥卵用。


    平時牧民都是要分散放牧,各忙各的,無組織無紀律。遼王本就人多,大軍又分工明確、配合默契,有踹門的,有策應的,有揮刀劈砍的,有遠程放箭支援的。各司其職,絕不爭搶,絕不混亂。


    前麵砍不倒,後麵來補刀。


    小屠子跟遂王波負責開路,撚弓搭建,隻要保證馬前沒有騎士即可。


    他們腳力充沛,人人身後都有一串備馬,跑累了就換。


    那胡兒忙碌一天放牧擠奶,忽被遼騎卷過,哪裏逃得脫。


    “呦吼吼!”


    難得看見有胡騎慌亂撞到眼前,背著弓,小屠子丟手一根套馬索,將他扯下馬來拖在身後。那人破布袋子一樣翻騰了兩迴,小屠子一鬆手,就被後麵滾滾鐵蹄踏成了肉泥。


    對沙陀,小屠子是一點好感也無,下手是非常殘暴。


    大伯就是被這幫畜生射死的,害得阿爺發燒昏睡多日,好懸沒了。


    沿路抓得許多舌頭,問明晉王大致所在,但是具體方位不很準確,隻說還在西邊百多裏外,也可能還有二百裏遠。


    但是沒關係,定不讓他逃脫。


    阿爺說過,就是走脫了也無所謂,洗淨振武軍蕃部,看你能上天。


    “殺!”


    大軍奔出四五百裏,對敵我的方位,也隻能估個大概。


    到此,完全不走消息已不可能,那便大大方方地輪流洗劫,輪流休整。


    就著搶來的部民鍋灶,殺牛宰羊,輪流吃喝休息。


    月光下,一些軍士在夜幕中巡邏,一些漢子圍著火堆默默吃喝。


    都是職業武夫,都在默默做事,不見有人喧嘩。


    小屠子填飽肚子,便取下毯子裹了,歪在火旁小憩,手裏抱著隨身的鋼刀。


    五步遠處,隨行的幾匹坐騎正在抓緊猛嚼。


    他已是個積年老武夫,知道利用每一個空隙照顧自己。


    貴為節度使,不但衝鋒陷陣的機會少了,就是很多雜事,也都不必他親力親為,如今出征,總會顯出他鄭大帥很多餘的樣子。


    軍隊井井有條,鄭守義放手讓各級軍官去做,自己領著護衛四處巡查。


    此次奔襲,又讓鄭大帥領略了李家兄弟的手段。


    其實振武軍蕃部一直就在那裏,但大李子就是不動手。


    說什麽兵力不足?


    說什麽後路不穩?


    這次突襲,也就萬把號人好吧。


    到現在老鄭才算盤算明白了。大李子是怕各部精壯分在各部,打起來麻煩,他就是等著李存勖過來。等他過來征走各部精壯,等到各部空虛他再動手。如此,哪怕逮不到李存勖的主力,掃蕩各部也更加容易。


    而掃蕩了各部,李存勖就算有那麽一點兵,沒吃沒喝,照樣完蛋?


    鄭守義一邊走,一邊思索李家兄弟的用兵之道。


    從前作為一個小軍頭,猛殺猛衝敢打硬仗,這就足足夠了。


    如今做了一鎮節度使,愣頭愣腦隻會殺人,這就遠遠不夠。


    看大李子曆次用兵,鄭守義與兵法一一相合。


    每一次,他都盡量做到謀定而後動。


    當初從平盧北征山北之前,探子就已經遠赴塞外,查探情況,聯絡友軍。


    突襲契丹牙帳,提前數月準備軍資器械,熟悉道路,反複麻痹敵軍。


    入塞那次是有點倉促,但是,據老鄭所知,似乎李小喜若是不反水,也有破關的把握。李小喜、劉守光的配合,以及劉仁恭的前線大潰敗,隻是讓戰果更加輝煌。


    不戰則已,戰則必勝。


    遼王,甚得慎用兵的精髓啊。


    慎用兵,不是怯懦,不是裹足不前,而是靜若處子,動若脫兔。


    守,則藏於九地之下,攻,則行於九天之上……


    鄭守義想著心事,在營地東遊西蕩,就看到兒子歪在地上困覺。


    跟在身邊的次子想去叫醒哥哥,被爸爸扯住。


    鄭守義領著衛隊遠遠繞開,輕聲說:“讓他多睡一會兒。”


    ……


    將軍營外月輪高,獵獵西風吹戰袍。


    觱篥無聲河漢轉,露華霜氣滿弓刀。


    ……


    軍士們漸漸進入夢鄉,將官們還在討論行軍安排。


    王波紅著眼珠子匯報,道:“部民所述俱不可信,隻一處可以確認,敵軍主力還在西邊。那邊或許還有些蕃部抽丁,亦或是李存勖欲躲遠些。啊。”


    說著話,王波就打個嗬欠。


    這一路狂奔,作為開路先鋒,負責在前遮斷,來迴奔馳,王波尤其辛苦。全程他隻在馬背上假寐了數次,到了朔州附近就再沒合眼。


    他也是三十好幾的人啦。


    各方匯聚的消息都差不多,遼王的馬鞭在地圖上圈了一圈,就在東受降城附近猛敲,道:“十有七八就在東城到中城這一帶。”


    河外三城,是大唐控製陰山、草原的重要支點,占據著附近最豐美的草場,那裏南鄰大河,水草豐茂,宜耕宜牧。李存勖過萬大軍堆一堆,除了這些地方,還能往哪裏藏?


    抬頭看看夜色,已經月過中天。


    遼王起身道:“出發!”


    軍令被重重傳達,基層軍官被紛紛喚醒,然後是各部軍士。


    少片刻,騎士們從營地徐徐走出,翻身上馬,繼續征程。


    ……


    李從珂匐於馬背小憩,他是受命往雲中,確認遼軍是否真的東歸。


    從營地出來跑了小半日,在入夜後經過東城,遙遙還能看到東城城頭的燈火。


    振武軍治所最先是在東受降城,後來才挪到單於都護府,後來又幾經更迭。


    東受降城簡稱東城,就在後世托克托,處在前套平原。


    東城向西依次還有中受降城、西受降城,因地處黃河以北,合稱河外三城。其中,中城在包頭西南黃河北岸,西城在五原西北。


    大唐曾在次設振武軍、天德軍、橫塞軍等邊軍戍守。


    但隨著大唐滅亡,如今也就振武軍、天德軍還有個影子。


    上一任振武軍節度使是李克寧,被李存勖處死了。李唐天子早就完蛋,河東又不認朱梁這塊牌子,所以,此時此刻,鬼曉得誰是現任的振武軍節度使。


    前方騎士忽然奔迴,將李從珂驚醒。


    定睛去看,軍士帶迴兩個驚慌失措的牧人。


    李從珂頓感不妙,忙問:“從哪裏來?”


    兩個牧人明顯已被嚇破了膽子,被帶來就哭號不止,完全聽不清在什麽。氣得李從珂上去兩個大耳貼子,抽了二人迴魂,再問。


    一人斷斷續續道:“從從那邊來。”手指囫圇往北邊一甩,接著又是哭,“完了,全完了。”惱得李從珂又賞他兩掌,直打得這廝兩腮腫起老高,還是不住哭號,人顯然已經廢了。


    又看另一個。


    這次李從珂摘下水囊遞給他喝了兩口,再問:“怎麽事?”


    這個明顯還有幾分魂魄在,磕磕絆絆道:“俺才放完馬,正要迴,從那邊突然殺來許多人,見麵就殺。俺拉了他跑出來,但是部落全完了。”


    手指的方向,大概是東方。


    “有許多人?”李從珂抱著僥幸詢問。


    這漢茫然地搖搖頭,好歹沒有給他胡扯一個數。


    不必再去雲中,遼軍,已經來了。


    阿爺沒有說錯。


    李從珂毫不遲疑,掉頭就往迴跑,撒開了馬蹄疾走。


    他不知道遼軍現在已經走到哪裏,是否已經跑在自己的前麵。現在,他能做的隻有盡快趕迴。


    希望還來得及。


    ……


    “殺!”


    天明前,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遼王的大軍,終於摸到了李存勖的營地。


    盡管草原遼闊,但是能夠容納上萬騎兵的草場實在有限。


    要有水,要有草。


    隻有靠近水源的草場,才能牧羊足夠多的馬匹。


    而黃河,就在那裏。


    東城就在黃河北岸,找到東城,然後向西捋,順藤摸瓜,就差不遠。


    何況,沿途還有許多部落,過萬大軍在附近遊蕩,他們豈能不知。


    三木之下,什麽問不出來?


    哦,不用三木,一顆顆腦袋砍過去,總有說的。


    又何況,這些年來,李老三往這邊派了多少商隊,派了多少細作。


    勾畫地圖,查探風土民情。


    謀定而後動,李家兄弟確實是用心良苦嘍。


    李存勖是在夢中被叫醒的,侍衛二話不說,將半套皮甲給他套了。


    拉出帳篷,馬匹已在眼前。


    李存勖渾渾噩噩地被推上馬背,然後在一群侍衛的簇擁下,奪路狂奔。


    他隻記得,李嗣源向他道別:“晉王,速迴晉陽!”


    說罷,這位義兄便領著一眾騎士衝消失在夜幕下。


    ……


    李嗣源的橫衝都,不愧是河東精銳。


    沙陀人的斥候最遠也放出二十裏遠,李嗣源和甲而眠,並且不敢熟睡。


    他見過那位遼王,聽說過他的事跡,更用心了解過他的一貫作風。


    至於鄭守義,毅勇軍,他同樣毫不陌生。


    李可汗是怎樣混淆視聽他不知道,但他知道,在山北,豹軍是在正旦雪夜,奔襲數百裏,燒了契丹牙帳。


    入塞時,李可汗從營中出兵,千裏奔馳,取渝關,下幽州,在魏博擊破汴兵,穩住了局勢。


    取定州,李可汗自己跑到山北搞會盟,掩人耳目,卻讓鄭守義雪夜奔襲。


    奔襲,奔襲,還是奔襲!


    毅勇軍騎軍普遍一人三馬,而河東軍,隻有鴉軍中的少數精銳能夠做到。


    鴉軍,大多數時候,隻能伴隨步兵作戰。


    其實,這麽說都有點抬舉自己了。他們的那些步軍,更多是充當輔兵使用,與李可汗的軍隊不一迴事。


    李可汗的軍隊,根本就是為了奔襲而打造的。


    與李嗣昭在邢州,上次救援晉陽,那黑廝也都是夜行晝伏,突發製人。


    突襲,這是刻在遼軍骨子裏的,遼王怎可能舍之不用?


    令李嗣源疑惑的,僅僅是為何要放出一個要東歸的消息。


    這麽多馬,隻需行動迅速,一路遮斷,不可能走了風聲。


    而放出這個風,不論如何,都顯得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


    總之,他始終相信,遼王的大軍不是已經上路,就是準備上路。


    當響箭破空,根本未睡的李嗣源翻身而起,他知道,自己猜對了。


    可惜,李嗣源更加清楚,哪怕他猜到了李可汗的用意,怎奈何,他恐怕自己無力迴天。


    一麵讓晉王抓緊撤離,一麵迅速集結軍隊。


    李嗣源不清楚來了多少敵騎,但他自知必須迎之而上。


    他在心中祈禱阿胡拉大神保佑,祈禱神祗能夠降下奇跡。


    比如,敵軍確實來得有限。


    比如,碰巧讓他斬了敵軍主將。


    在衝入夜色的那一瞬,李嗣源隱隱感覺到,沙陀人突然就到了命運拐點。


    是輝煌?


    是滅亡?


    可能就在這一夜了。


    ……


    在突入敵營前,大軍最後一次換馬。


    戰馬當胸掛了皮甲,鄭守義也披了一套皮甲。


    這甲與凡甲不同,是經過多輪工序硬化,堅硬不輸鐵甲,甚至可能稍強。


    最關鍵他輕。


    套上掩心境,罩上鐵胄,鄭大帥將一柄馬槍拿穩。


    數千精騎在行進中整頓了建製,列成一個個五十人的鋒矢小陣,而後小陣套中陣,中陣套大陣。


    所有人都知道,抵定河東,在此一戰。


    沒想到在靠近敵營二三裏處,竟有敵騎馳出。


    反應很快嘛!


    遼王天可汗舉起右手,向前揮出,道出一個字:“殺!”


    具裝鐵騎作為矛尖直接出動,在甲騎陪伴下緩緩加速,一往無前。


    盧八哥異常興奮,總算又趕上一次大場麵。


    上迴在山北,是他,一陣衝垮了禿頭蠻的中軍,底定勝局。


    與河東軍是老冤家嘍。


    在李匡威時期,八哥就跟著鄭大與河東軍幹。從代北打到成德,再打從成德到代北,又從代北殺迴成德,直至數萬大在博野一哄而散。


    今夜,還看爺爺手段。


    敵軍無備,馬匹隻掛了麵簾、雞頸和當胸,盡量負擔,以便縱橫馳突。


    換馬,太也麻煩。


    在緩慢的加速中,盧八哥覷準了對麵的一個大將。


    也是明光鎧,護心鏡映著月光明亮奪目。


    八哥調整唿吸,右手反掌向上托穩大槍。


    三,二,一。


    走你。


    一寸長一寸強。


    在敵人的短槊遠未及身時,盧八哥的槊尖已經端端正正點在敵騎的胸前。帶著奔馬的巨大慣性,鋒利的槊鋒破甲而入,直接將掩心鏡與其後的甲葉刺透。


    盧八哥借著兩馬交錯,拔槊而走,那將,則被帶離了馬鞍。鞋靴還掛著馬鐙,身體被坐騎拖著,在黑夜中走遠,走遠。


    月在半空,銀絲墜地。


    蒼穹下,是萬馬奔騰。


    部分騎士嫻熟地突進營區,縱橫穿插。另有部分在營外奔馳策應,為戰友掩護。比如別都魯,就沒有入營的打算。


    沒那金剛鑽,不攬瓷器活。


    他的長處是騎射,是遠程輸出,是打家劫舍。


    別都魯所部與王波的手下匯合一處,老老實實在外且馳且射。


    李存勖新募的萬餘牧騎幾乎完全沒有抵抗,不是他們不夠武勇,而是他們還來不及向職業武夫進化。


    盡管,在半天前已經傳下將令,要求全軍皆備。


    但是,業餘選手,就是業餘選手。他們無紀律,無組織,隻是憑著一腔血勇以及生活練就的一身本領。


    而這些,在李可汗的鐵蹄麵前,一文不值。


    牧人的熱血已冷,他們唯一還能做的,就是逃跑。


    畢竟人多,畢竟,倉促之間,李可汗並不能將他們趕盡殺絕。


    小屠子很想衝進營區屠戮一番,但是臨行前阿爺特意叮囑,要他跟緊王波,遵守王波將令,否則就讓他去輔軍喂馬。


    他知道這是阿爺的愛護,但是,小屠子心有不甘。


    他已經成年,按草原的說法,他已是翱翔藍天的雄鷹。


    父親,不應束縛他的羽翼。


    當然,他亦知老爹的脾性,若違令,那真會讓他去喂馬,簡直生不如死。


    “嘣!”一矢入魂。


    “嘣!”又一騎落馬。


    小屠子連射數箭,例無虛發。


    眼前忽然衝過一個黑大漢,但見那黑廝身體微微前傾,一杆馬槍平舉。


    在他身也是一騎,哎,是弟弟。


    身後一騎,是五叔。


    一眾騎士從他麵前閃過,突進敵營。


    “阿爺等我!”小屠子再忍耐不住,撥轉馬頭,跟著那群騎士滾滾向前。


    “哎我丟!”王波轉眼看小屠子跑了,真是心慌。哪敢讓他這麽進去,萬一有個閃失,他怎麽向鄭老板交代?


    打一聲唿哨,王波引著本部全部尾隨而去。


    絕不能讓這小子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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